御宴潭

2015-11-17 19:53沈洛羊
吐鲁番 2015年1期
关键词:诗人

沈洛羊



御宴潭

沈洛羊

读完本地日报当天的副刊,老祈的心像被猫挠了一样。御宴潭,又是御宴潭,这个问题何时是个终结呢?他找出副刊唐编辑的电话,拨了过去。

“唐编辑吗?”

“请问你谁呀?”

“我老祈,写御宴潭的老祈。”

“你好!”

“嗯嗯!这个,御宴潭。我看到了今天的副刊。高尔雅教授的文章,主张御宴潭在鹿境。要是有人主张御宴潭在附城,你也给他发?”

“老祈,你这就不对了。你主张御宴潭在你家乡鱼仔鹰眺潭,我发了。高尔雅主张在鹿境,我为什么不能发?只要言之成理,我都发。你又不是这方面的权威,不能终止别人的发言呀!”

“可是,御宴潭三字就刻在我们村前的石头山上……”

“问题是,石头山上面造了一座坟墓。你的主张死无对证。”

放下电话,老祈在阳台上走来走去,问题没有解决,反而更复杂了。小时候,在老祈土生土长的鱼仔鹰眺潭村,从家门口走出来百余步,有一座石头山下临深潭,状似奋翼展翅的鱼鹰仔蹲踞着,盯着潭中的动静,仿佛随时准备一头扎入水中,啄起活蹦乱跳的鱼虾。站在石头山上探身前望,一湾潭水晃晃悠悠。胆大的孩子助跑几步,以鸟般的优雅跳了下去。胆小的矮着身子,抓着野草,慢慢地走下凿石小道,来到潭边,这才一头栽了下去。在潭底游泳,无论采用何种姿势,都能看到石头山上的摩岩石刻,上刻“御宴潭”三个颜体大字。仰泳的话,御宴潭占满了视线,兼直插云天。狗爬的话,可以看到御宴潭的下半边。有的孩子小平高,双脚踩水,高出水面半身,像走路一样游水,基本上也能看满那三个字。对孩童时的乐园,他怎会记错呢?

高尔雅的文章让他想起如今一些所谓的专家,比如说有位专家说,雾霾是大家炒菜炒的。比如说有位专家说,没人送礼,就没有腐败,因此防止腐败的关键不在官员,而在平民百姓。这年头,阿基诺三世竟然将中国比做二战前的德国;安倍晋三参拜靖国神社竟然也振振有词。这年头,不论什么话,只要敢说出口就是理呀!

老婆看老祈在阳台上来来回回,知道他又为御宴潭的事烦恼,刺他一句:“御宴潭在哪里?关你屁事?刚刚搬了新屋,你不看电视,就练练毛笔字好不好?”

老祈也算知识分子,高中毕业后在家乡当代课教师,每月领十八元,领了五年,可到了转正的时候没有他的份。他找到校长质问:“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比罗芳先代课三年,我的文凭是高中,她的文凭是初中,为什么转正没有我的份?”

校长说:“没办法,给罗芳转正是上面的意思。”

和校长拍了桌子以后,老祈跑到县城,买了辆三轮车当上了车夫,第一天就和一位客人吵了起来。客人说了个地点,到达之后,却要老祈曲里拐弯地多走两条巷。当其时县城大建设,这两条曲里拐弯的巷道坎坷不平,又加上雨后初晴,行道难可想而知。老祈不干,客人说:“多给你两块钱。”

看在钱的份上,老祈勉强上路,走了三五十米,过不去了,老祈说:“过不去了,你在这下吧!”

“这满地泥泞,叫我如何下脚?”

“你才知道满地泥泞呀!三轮车也过不去啊!?”

客人怒气冲冲地说:“我还没到,不能还钱。”

老祈气往上冲:“老子宁可不要钱,也不会载你。”

“你一个穷开三轮的,拽什么拽?”

“穷开三轮的怎么啦!好过你赖钱的!”

……

和客人吵了一架,老祈觉得县城虽大,却容不下自己的七尺之躯。他将油门加到尽头,狠命往前跑呀跑,突然“嘎”一声,仿佛车内的某条主要筋络断了,三轮车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前蹿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停在莲花山脚下。老祈虽然和人类格格不入,可是却了解自己的三轮车,他知道,三轮车没油了。从县城到莲花山少说也有五六十公里,如果还有油的话才是怪事呢!

老祈下了车,看到山脚下搭着一座木屋,门口挂着一块木头牌子,上面有四个字勉强可辩“野生蜂蜜。”木屋门洞开,走进去,老祈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

若干年后,老祈才恍悟自己遇到了一位奇人。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教会了他采野蜜,教会了他治疗蛇毒,还教会他认识了数百种中草药。尤其是,这位奇人有一位在大城市打工的女儿,后来成了老祈的老婆。

奇人辞世之后,老婆和老祈商量迁居县城。老祈在大山中如鱼得水,不愿离开。老婆对他说,孩子要上学,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无人声无鸟影的深山吧?老祈骂老婆无知,深山无人声是真,哪会无鸟影?深山是鸟的世界哩!老婆说,大家不都这么说吗?老祈说,大家都说的就对吗?老婆不作声了。

到底老祈也不希望儿子和自己一样在无人声有鸟影的深山呆一辈子,但他也不愿意在县城谋生,三轮车的记忆犹新,他恨上县城了。经过几番折腾,老祈终于在市里开了一间中草药店,兼卖蜂蜜。老祈把店面交给老婆打理,自己仍然一头扎入深山。儿子考上大学后,老婆拿出历年的积蓄,在新开发的琴音小区定了一套三房二厅的商品房,首期二十五万,月供二千五百元,二十年期。

“你的钱是哪来的?”

“还不是你赚的。”

“啊?”

“这店里的东西不都是你从深山带出来的?”

老祈张大的嘴巴,再一次发现自己遇到了奇人。

想想罗芳,因和校长勾搭成奸转了正,却被校长老婆发现奸情,闹到离婚,校长因此被革了职。罗芳和前校长结了婚,双双调离本村在外村任教。前校长风流依旧,罗芳受不了,前校长骂她:“要不是你,我怎会当不成校长?”天天打骂她,罗芳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已经像个老婆子。

听到熟人说起罗芳的近况,老祈念念有词:“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要不是这该死的御宴潭,这日子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老祈打电话给唐编辑的时候,唐编辑正在剃头。放下手机,唐编辑知道,很快又会在编辑部看到这位古里古怪的中年人。

老祈第一次出现在编辑部是三年前,时值酷暑,编辑部里开着空调,几位编辑各自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处理稿件。门被敲响了。副刊部的门被敲响是常事,几位编辑一齐说:“进来!

没人进来,门再次被敲响。

唐编辑站起来开了门,一个粗壮黝黑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赛过牛眼,眼角滴着汗水,嘿嘿地笑。

“您找?”

“我找副刊部。”

“请进。”

唐编辑给来人沏了一杯茶。来人一直嘿嘿笑着,抖索着他带来的一个透明纸袋,等着唐编辑发问。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御宴潭。昨天的报纸……”

唐编辑连猜带蒙,终于弄清了来人的意思:昨天的报纸有一篇文章谈到御宴潭的地点问题,主张位于丽江浦下游北岸,即梅陇的黄山洞河流出海之处。来人认为是错的,他主张御宴潭在鱼仔鹰眺潭。

来人指着文章作者克尚旨的名字说:“这个人不学无术,乱说话。”唐编辑和克尚旨认识多年,克尚旨是位民间文艺家家,在本市德高望重,甚至在省民间文艺界也颇有声名。听来人这样贬低克尚旨,唐编辑有些不快。

提起御宴潭,事关一段历史。宋末元初,宋室南迁,一路颠簸,进入海丰时,留下进食亭、大胆山、壮帝居、御宴潭、五坡岭方饭亭等遗址,以及民间故事无数。尤其是五坡岭,因史载文天祥“方饭”,元兵掩至执之而大大有名。明代正德十年(1515年),为赞颂文天祥的浩然正气,由邑生吴子昌提请广东提学章朴庵恩准,令海丰知县杜表、县丞陈义、教谕林右、训导万秉和等协力同心,于五坡岭上建立“表忠祠”。不久,惠州守备陈祥又建“忠义牌坊”于“表忠祠”之前(祠之南面),又建“方饭亭”于祠之后。惠州知府甘公亮从其家乡庐陵取得文天祥画像,勒像于石,并于画像石碑上题刻其《衣带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石亭两傍嵌刻“热血腔中衹有宋,孤忠岭外更何人”的对联,传为明代状元林大钦所写。亭前月台还树一碑刻:“一饭千秋”四字。

进食亭、大胆山、壮帝居等遗址,至今尚存,没有争议。唯独御宴潭的遗址众说纷纭。据载,宋室南迁时,陆秀夫、张世杰等大臣拥幼主宋端宗(赵昰)及其弟(赵昺),率御舟水军,抗元寡不敌众,兵败南逃,出南澳岛,从惠来沿海入海丰,经高螺湾,开凿宋溪,移师到丽江浦,驻泊休整时,连接宋丞相文天祥收复赣州、吉州等地的捷报,军心振奋。宋端宗在丽江浦下流的水师大营赐宴与群臣庆贺同欢,是为御宴潭。此后,宋丞相文天祥勤王曾率舟师驻泊于丽江浦,有说百余天,有说三百余天。

由于史志仅说明御宴潭在县邑东八十里处之丽江浦下流,没有更明确的记载,因此御宴潭遗址众说纷纭。

概括起来,御宴潭在何处,有四种说法:梅陇的黄山洞说、附城说、鹿境说和鱼仔鹰眺潭说。

而眼前这位中年人,他的主张是鱼仔鹰眺潭说。他打开透明纸袋,取出一叠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唐编辑暗叹:这年头还有人用笔写稿!

接过稿纸,唐编辑终于知道来人的名字。老祈的笔迹还算娟秀,可是文句有一半半通不通,有一半狗屁不通。看来,老祈与文字相识不深,所以文字也懒得为老祈表情达意。

唐编辑指出文中最大一个漏洞:据你所说,鱼仔鹰眺潭的石头山上遗有“御宴潭”三字刻迹,可是刻迹上面被修了一座大坟墓,这可是死无对证呀!

经过翻来覆去的讨论之后,唐编辑终于把老祈打发走了。但他从老祈眼中看出来,事情远远没有罢休。

果然,没多久,主管副刊的刘副总编叫唐编辑到他的办公室去。唐编辑推开刘副总编的办公室,一眼看到老祈半哈着腰,向自己打招呼哩!

扯了半天,唐编辑说:“你的大意我知道了,但你的文字词不达意。修改修改后再交给我。”

这时刘总编发话了:“唐编辑,你帮着老祈润色润色。我们应该保护不同意见嘛!”

唐编辑听完一个头两个大,这是润色的问题吗?这分明就是重写。不,甚至比重写还难,因为重写可以就着自己的意思,现在却先有个意思在前面。可是唐编辑一向尊重领导,既然领导发话了,他只能照办。

将老祈领回副刊部后,唐编辑一边和老祈商量着一边“润色”,他强迫自己努力将老祈的话和文稿结合起来,可是,慢慢地,这变成了一场苦刑。他想起那些同床异梦的婚姻,心不在了,徒具形式有什么用呢?他想起自己短暂的打工生涯,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搬大石头,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因此加倍地辛苦。越是心不在焉,越是辛苦,一直都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偶尔一抬头,时钟指向十二点,老祈一点都不着急。唐编辑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只得提醒他:“我们该下班了!”

老祈脸上浮现愠怒,他看看时钟,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好吧!我再来找你。”

唐编辑不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时候领导会交给他一些人情稿,交代他修改修改后发表。如果碰到懂事的,那还好说,顶多替他重写一遍就行。如果碰到那些自鸣欣赏,既要保留自己的意思、又要保留自己言辞的作者,那种苦真是难以忍受。送走老祈以后,唐编辑叹了一口气,走到街上买了一个盒饭吃下,才稍稍缓过神来。

老祈好象察觉到唐编辑的心情,接连两个月没有出现。正在唐编辑暗自庆幸并渐渐淡忘记时,老祈再一次出现在编辑部。唐编辑正在观看窗外的落叶,打开门看到老祈,不由自主脸就黑了下来。

唐编辑略略翻了翻老祈的修改稿,果断地合上扔在一边,对老祈说:“你说说你的文章要点吧!”

要点有三个:第一,县志记载丽江浦在县城北八十里,鱼仔鹰眺潭刚好吻合;第二,鱼仔鹰眺潭的石头山上原镌刻有“御宴潭”三字,老祈小时候常见,只是如今上面被造了一座坟墓;第三,附城无水,鹿境无石,梅陇的黄山洞在出海口(与“下流”无涉),都不能成立。结论:御宴潭只能在鱼仔鹰眺潭。

唐编辑说:“你过两天再来找我吧!”

唐编辑细心阅读了克尚旨的文章,查阅了史料,又从老祈半通不能和狗屁屁不通的文句中推敲老祈的意思,替他做了一篇文章。

两天后,唐编辑再次在编辑部接待了老祈,他将文章念给老祈听,老祈拍了一下大腿:“这正是我想说的话!”

唐编辑带着老祈来到刘副总编的办公室,送上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修改稿”。刘副总编读了以后相当满意,当场签发。唐编辑如蒙大赦,赶紧就发了。

文章见报还算平静。唐编辑默念“阿弥陀佛”。

俗话说“踩人牛还要留一个人放草。”老祈虽然孤僻,却还有一个朋友。此人在老祈的中草药店左近开了间婚纱摄影店,行人在街口就能远远望到“点墨婚纱店”的巨大招牌。此人由于偶尔用笔名“点墨”在市报发表一首半首传统诗词,自号“点墨诗人”。

老祈给唐编辑打完电话,又受了老婆的“刺”,下了楼就拐到点墨婚纱店来。透过落地玻璃窗,老祈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和点墨的徒弟比手划脚说着话,大概在商量怎样拍婚纱照吧。老祈绕过他们,走上二楼,点墨诗人站在窗前做拈须状,老祈刚要打招呼,点墨诗人挥了挥手,眉头皱了起来。老祈将招呼吞入肚中,轻轻地坐在茶几上,自沏自喝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点墨诗人骂了一句国骂:“我明明抓住了一句好诗,又让它跑了。”

老祈说起御宴潭的事。点墨诗人作洞悉世情状:“你没看新闻?老子、诸葛亮、魏征都有故里之争。更可笑的是,西门庆,大淫贼,竟然有三个地方争当他的故里!山东省阳谷县、山东的临清县和安徽的黄山市!”

老祈惊讶:“西门庆不是小说人物吗?怎会有故里?”

“你太孤陋寡闻了。孙悟空、猪八戒都有故里之争,何况西门庆?争到故里,就能办旅游,办旅游就能吸引游客,吸引游客,就意味着赚钱。如今国人第一要务就是赚钱呀。赚钱,个人高兴、政府也高兴。”

“可是,我只想还原历史真相。总不能明明知道御宴潭的真实所在,却任别人胡说八道吧?”

点墨诗人打开壁橱,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打开来,拿出一叠古旧的本子递给老祈,老祈数钱一样一本本数了一遍,全都是《烈属抚恤证》。

“真相,狗屁的真相……”点墨诗人愤激起来。

话说大革命时期,点墨诗人赤贫的曾祖父揭竿而起,追随“中国农民运动大王”彭湃闹革命。百乡攻打碣石城时,点墨诗人的曾祖父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革命低潮时期,点墨诗人的曾祖父被白军捉住,在碣石城凌迟处死,据说为了增加受刑者的痛苦,每切下一片肉都要洒上盐水……阿弥陀佛。解放后,点墨诗人的曾祖父被追认为烈士。点墨诗人还在玩泥巴的年龄,政府上门给点墨诗人家发了“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铁对联,春节到了,别人家贴上五花八门的对联,点墨诗人的祖母、接着是母亲总是一年一年将铁对联擦干净。伴随着铁对联的,还有政府的抚恤金、抚恤品。在“越穷越光荣”的年代,这些抚恤金、抚恤品带给点墨诗人一家的,不仅仅是“根正苗红”的自豪感,不仅是邻里羡慕的目光,更是实实在在的腹中食、身上衣。老祈刚刚数钱一样数过的本本,就是当年政府抚恤的证明。

点墨诗人从小受到革命教育,初中毕业后报名参军,到部队去“争取更大光荣”。三年后退伍回家,点墨诗人发现童年的家不见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将一个百年的村庄夷为平地,好在家人都健在。母亲说:“泥石流之前是暴雨、洪水。家里的水缸都漂起来了,你爷爷还不舍得走,护着两缸米。你父亲不由分说将他背出屋去。”老家唯一的残品,说来也伤感,竟然就是这十几本《烈属抚恤证》。泥石流开辟了一条新溪,爷爷在新溪下游捡到的。

此后,年年都会出现的政府抚恤官员消失了。起初,点墨诗人一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等到几年后点墨诗人从一位在镇政府工作的朋友口中得知,点墨诗人一家已经不算烈属时,全家都惊呆了。点墨诗人责无旁贷地走了上访之路。

事情忽然变得诡异:镇政府民政那本记载本镇烈士的名册上确实找不到点墨诗人曾祖父的名讳。新任民政官员说他接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建议点墨诗人去找他的前任。前任已荣升县民政局副局长,点墨诗人在某住宅小区找到前任时,发现前任正为即将到来的退休而苦恼,根本没有理会点墨诗人的请求。点墨诗人以曾祖父的在天之灵发了脾气,前任最终透露了一个信息:1984年全县烈士名录重新登记了一次。此后坚决地闭嘴,不再发一言。

点墨诗人在这个朦胧的信息的指引下,前往县民政局查阅了1984年重新登记的厚厚的烈士名录,没有发现曾祖父的名讳。点墨诗人要求查阅重新登记前的全县烈士名录,遭到拒绝。民政局官员说,之前的全县烈士名录的下落,他也不知道,如今全县只有这本1984年的名录。

点墨诗人拿出那些刚刚被老祈数钱一样数过的本本,甩在桌头上:“如果我曾祖父是假冒的,怎会有这些抚恤证书?”

官员叫拿过去瞧了一遍,轻蔑地说:“上面没有名字的。”言下之意,谁知是不是假冒的?

点墨诗人气坏了,和官员拍了桌子。

在漫长的上访路上,唯一可圈可点的亮点,是点墨诗人见到了县委副书记,县委副书记答应过问一下。可还没来得及过问,就高升到邻县当县长了。

点墨诗人还逐一走访了历任镇民政官员,分析他们的祖先和自己的家族在历史上、现实中有没有结过怨?有位官员被找烦了,给他出了点子:“请你曾祖父的战友做个证明,只要有两个以上的战友证明,就能恢复烈属地位。”

点墨诗人起初还真动了心思,细想之后才知道官员在调侃他,试想,曾祖父若在世的话已一百多岁了,虽然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曾祖父确实有些战友活得很长命,可是要找到两个活到一百多岁的老战友,恐怕也难。他知道曾祖父有位老战友在中央任职,可是未等他决定是否进京时,报上发布了这位领导的讣告。

上访期间,点墨诗人打过零工,开过饮食店,又选择开了婚纱店。然而恢复烈属的希望却一天比一天渺茫,这时候,点墨诗人信起佛来,佛不是说一切皆空吗?翻一翻二十四史,不外是帝王将相的家谱,生存过的人不知几何亿,入谱的能有多少?入谱的让人记住的又有多少?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当他们叱咤天下时,世界是多么小,只须一挥鞭,仿佛都能收入囊中;到头来谁不是金棺七尺就把他们包裹了?每一个人都曾经鲜活地存在过,能呼吸,要吃饭,在或大或小的舞台上,上演或好或坏的戏剧。无论辉煌或渺小,总归成空。然而曾祖父成空了,自己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哲学念头折磨着他,把他逼成了一位诗人。

“那么,依你说,历史真的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在人世间,恐怕就是这样。所以人们才会幻想因果报应的佛、不徇私的阎罗王。”

不出所料,老祈很快又出现在编辑部。让唐编辑意外的是,同时出现的还有点墨诗人。刘副总编说:“御宴潭的问题讨论了很久了,没有一个结论。看来也不是办法。刚好这位关心文化的企业家愿意出点经费,请专家实地考察!”

点墨诗人连连摆手:“我不是企业家,只是一个好事者罢了。”

刘副总编微笑道:“这样吧,唐编辑,你联系一下民俗专家克尚旨和大学教授高尔雅,和这两位一起去实地考察,写一篇报道回来。”

出发那天,按时序已是深秋了,但在南方这片红色土地上,树木依旧葳蕤。阳光有时候照在右车窗上,有时候照在左车窗上,等车沿丽江行驶时,太阳一直斜照在右车角上。

小车停了下来,众人鱼贯跳出车身,置身于广袤的田野中,江风瑟瑟,芦苇索索。远山、近水,蓝天、绿地,在今时今日的中国,还能看到一片蔚蓝的天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克尚旨指着远处一座山说“那就是鹿境山,也是个出名的地方。”

他介绍说:在鹿境山最高峰处,有一块平坦场地,相传是金龙公主安营扎砦的遗迹。在上面可以鸟瞰丽江佳景,观赏金龙公主墙基遗迹。墙基是用三合土(蚝壳灰、河沙、黄泥土和少量红糖、糯米)夯筑而成,非常坚固。只是,历经千年的风风雨雨,现墙基已被杂草覆盖,只能隐约辨出筑砦范围。

相传宋仁宗年间,北宋名将杨文广任平南元帅,率师远征海陆丰地区“南蛮十八峒”,即现海城埔仔洞,附城金龙洞(鹿境)、番洞,平东九龙洞,西坑下洞,梅陇平安洞、黄山洞,赤石大安洞、明热洞、明溪洞,鹅埠杨安洞,此外尚有旧属海丰的五云洞(现属揭西),西洋洞(现属陆河螺溪),八苑洞(现属陆丰八万),华(猫)仔洞(现属汕尾市城区大华),还有仙公洞、玑机洞、九龙洞。宋军在进攻“鹿境山寨”金龙公主时,曾驻军海丰县城东笏杨心墩、杨厝地和鹿境山东侧杨古埔(后来建村时,百姓为纪念杨文广元帅驻军地点而命名,此三村从来没有杨姓居住)。杨文广并在驻地始建妈祖庙供奉“通天神姑”,以保佑旗开得胜。杨文广与金龙公主交战时,两人一见钟情,只对杀十几个回合,互相倾慕,不忍下手,一齐下马行礼言欢。杨文广遂娶金龙公主为妻,被后人传为情缘佳话。

克尚旨指着在鹿境南麓,大家看去:丽江的分支之一——西溪自大渡头缭绕飞鹅岭至红墓溪头时来个急转弯,奔流的江水顿时变得暴躁了,湍急的激流裹挟着一阵又一阵的漩涡,不停地冲涮淘挖着溪岸河床,使得红墓溪头转折的地方水深流急,深蓝的江面难辨其终底。克尚旨说:“我认为御宴潭就在这里。首先,这里江面开阔,能容纳多艘船只,而且进可攻退可守;其次,背靠鹿境山,藏风纳气,敌人不容易发现。”

高尔雅同意克尚旨的说法:“从地形上看,这里确实具备御宴潭的条件。”

唐编辑插话说:“梅陇的黄山洞、鹿境和鱼仔鹰眺潭都在丽江的下游,也都满足在县城北八十里的条件。唯有附城无水,不符合条件。”

克尚旨说:“你错了,附城原本是近水的,以前附城进县城要渡江,俗称‘过海’。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才填江造地,渐成今日的格局。”

高尔雅补充说:“你说这三地都在县城北八十里处,大方向当然没错。但宋代时的县城在今县城的南部一带,史载‘方饭亭’在县城东五公里,如今‘方饭亭’已被纳入县城范围。今天,这三地离县城已不够六十里了。”

老祈说:“既然大家都承认梅陇的黄山洞、鹿境和鱼仔鹰眺潭符合御宴潭所在地的条件,为什么老克认定梅陇的黄山洞,老高认定鹿境呢?”

克尚旨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认定是鱼仔鹰眺潭呢?”

“因为小时候我看到过石头山上刻着‘御宴潭’三个字。”

“字而今安在?”

“上面被修了一座坟墓。”

“死无对证。”

话题又回到原点。

众人回到小车中,继续前行。不久,梅陇黄山洞到了。黄山洞修了水库,众人站在水库边俯瞰,遥想当年未修水库前,水流该是何等湍急?

高尔雅问:“这里有什么传说?”

“传说倒没有,却有传闻。你看,这里的水都污染了。许多梅陇人民正在上访呢!”

天色昏暮,一行人到达最后一站鱼仔鹰眺潭。小车慢慢靠近,仿佛慢慢地融入彩霞中。不知何时,江边搭起了几间农菜馆,将一半伸入江中,仿如吊脚楼。一名身着唐装的女孩将他们引入尽头的房间,竹窗撑开,一眼能望到温柔的江水将几颗初灯揽入怀中。一桌河鲜,两瓶白酒,愉快地不停顿地跑入五个跋涉终日的肚子中。

“月亮掉在江中了。”老祈孩童般地指着,仿佛那月、那江都是自家的。

点墨诗人拈须朗诵了一首古诗:

横波素练水晶乡,万户蟾光桂蕊香。何处兰舟吹短笛,孺歌月下咏沧浪。

诵毕,遗憾地说:“可惜没人吹笛。”

克尚旨击着竹窗,也朗诵了一首古诗:

玉蟾此夜映波间,万里无尘水自闲。楼外不知人耐坐,一声秋笛过晚山。

诵毕,叹道:“你说得对,丽江月色是我邑八景之一。可惜有月无笛,少了精神。”

高尔雅教授拍拍手掌,在房间里徘徊:“好好好。我记得还有一首描写丽江月色的古诗。”念道:

萧疏暮霭垂零露,清质临流树影低。共听风篁声寂寂,还怜江夜色凄凄。

长空众宿皆为掩,极目飞鸟未定栖。此夕扁舟乘兴好,也应绝胜棹剡溪。

唐编辑极目望去,掉在江中的是一爿上弦月,朦朦胧胧,仿似未确定的爱情。岸边的翠竹绿林也把些影子掉了进去。微风拂过,水面上摇曳层层波光。据邑人游记记载:中秋之夜,月光如流水一般舒缓地泻在丽江上,旋即折入水中,照彻江底密密丛丛的贝壳蚝蚌,其中一些衔珠的老蚝贝,更见璀璨耀眼。

当晚,五人就在农家旅馆歇了。唐编辑打开手提电脑,记下当日的所见所闻,又玩了一会儿游戏,洗刷了上床睡觉。

唐编辑做了个梦,梦中,他喜欢的一个女子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尾随。女子在竹林间走,在杂草丛生的山道上走,在悬崖边走,分明伸手就可触到,却怎么也够不着。忽然,女子隐入一间竹楼中,唐编辑举手欲敲,却发现自己才是置身于竹楼中,女子无踪无影。唐编辑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门却被敲响了,敲门声初如雨打芭蕉,渐如牛群过埔,后来竟然雷霆万钧。唐编辑愣了一下,才醒觉房门真的被敲响了。他深呼吸了一下,才下床开门,点墨诗人站在门口:“快穿衣服,快穿衣服。去看看,去看看。”

“看什么!”

“御宴潭石刻。”

“石刻?不是被坟墓盖住了吗?”

“别多问了。快!”

五分钟后,唐编辑、克尚旨、高尔雅上了点墨诗人的小车,点墨诗人开得疯快,恨不得一秒钟赶到鱼仔鹰眺潭。

夜色还未完全散去,四人下了车,远远看到老祈站在石头山上,走近去,才发现老祈手执一把铁锨,浑身是泥土。

唐编辑惊叫:“你挖了人家的祖坟。”

点墨诗人不停地搓着手,看得出来,他很需要说话:“我刚睡得安稳,接到老祈的电话,说让我们看石刻……”

半年后,唐编辑、克尚旨、高尔雅、点墨诗人和老祈再次聚首在鱼仔鹰眺潭的石头山。不同的是,这次多了数十名公安,以及宣传、文化官员和文物鉴定专家。

坟主发现老祈毁坟后,把他狠揍了一顿,打断了两颗牙。公安局抓走了老祈,并移交法院,法院考虑到老祈作案的目的是要保护文物,从轻判处老祈一年徒刑,缓刑两年,并处罚金一万元。坟主也被抓走了,原因是毁坏文物,考虑到坟主不是出于故意,因此判刑半年,缓刑三年,并勒令移坟。

在县长的重视下,县宣传部门专门晋京请来文物鉴定专家,对御宴潭遗址进行鉴定。不愧是文物专家,他们取出专用的毛刷,将狼藉的劫灰清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取出专用的纸张,铺满整个石头山,泼上专用墨水后,用专用的器具敲打。几天后,专家们揭下纸张,拼凑在一起,果然是“御宴潭”三个颜体大字,每个字都有一座四点金的房子那么大。

老祈双颊发光,在一旁走来走去嘟嘟囔囔:“有错吗?没错吧!有错吗?没错吧!”那样子,仿佛站在人生的高峰,仿佛站立在万众瞩目的舞台。

文物鉴定专家继续传拓落款,唐编辑忽然张大了嘴巴,他依稀看到,落款是:公元一九六五年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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