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赋

2015-11-17 18:01林培源
作品 2015年3期
关键词:母亲

文/林培源

秋声赋

文/林培源

林培源

男,1987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现为暨南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2007、2008年,连获第九届、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12年首届广东省高校校园作家杯中篇小说一等奖。已出版小说集《第三条河岸》等五部作品,在《作品》、《山花》、《创作与评论》、《青年文学》、《文艺风赏》、《西湖》、《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

乌云麋集在半空,后山飘起一阵烟。阿秋从窗口望出去,嗅到一股潮湿味。和这个季节一样,这股潮湿味浸透了空气,钻进墙壁中。阿秋的鼻头翕动了一下,又一下,他还闻到更远处山林起火的烧焦味。白色浓烟与雾气混在一起,没有风,天色渐暗。顷刻,阿秋就听见雨沙沙地下起来。雨势骤时变大,后山的烟晃一下,熄灭了,这让他感到兴奋。他的手扣在窗沿上,窄窄一道窗沿,灰尘印在他手上。

阿秋双脚立在茶几上,茶几靠着客厅的北墙,客厅很小,他听不到电视上在播什么。他习惯了这样,只要窝在家里就让电视开着,固定频道,不固定的节目。阿秋的注意力始终在远处,他看不见近处的事物,对他来说,远的比近的好,新的比旧的好。这是他多年来一直相信的,就像他相信只要开着电视,就能重见自己的脸一样。屏幕上的他穿着背心,板寸头,眉毛稀疏黯淡,说话时眼睛红肿。主持人的声音飘出来,飘进他心里。他记得屏幕下方打出的对白:读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一边流泪,啜泣道,我想(走)出去。

那是阿秋第一次上电视,也是最后一次。这个“第一次”令他蒙羞,也令他无限眷念。那次之后,阿秋看不见自己的脸了,准确来说,他无法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的脸了。电视台的到来引起了邻居们的好奇,他们探头探脑,看主持人手持话筒向阿秋一家提问。阿秋的父亲不敢直视摄像机,这个长着一张黝黑脸的男人,下巴瘦削,两颊塌陷,眼神躲闪着,对镜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阿秋自述身世,声音微微颤抖。他从未如此谈论过自己。他遵照主持人的吩咐,说慢一点,说透一点。阿秋说:我自小就有一个梦想,要走出去……至于走出去做什么,阿秋没说,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愿望覆灭后流露出的悲伤。阿秋母亲流泪痛哭,她的话加重了画面的沉重感。镜头拉近,清晰呈现她塌陷的眼窝和粗短的手指,所有指甲都是黑的。她用浓重的乡音说:“我们做父母的无用,无能缴伊读书。”

节目播出后,阿秋家重新“热闹”了起来。多年不曾走动的亲友,已故祖父母的旧交,都来了,行动不便的,托后辈人送来“慰问金”。但这些都救不了阿秋。杯水车薪,在阿秋尚能清醒思考时,他记起这个成语,他觉得,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杯水车薪。

那天他就躲在楼上,听着楼下客人的寒暄,听着父母重复无数遍的“感谢”,觉得这句稀松平常的话已经长出了爪子,绕紧他的脖颈,令他窒息。屋瓦中间有一扇方形玻璃窗,他抬起头瞥见一小块透亮的天。这时,父母的叫声打断了他。他从狭仄的楼梯往下走,一步步,通往一个由目光和言语交织而成的空间。

每走一步,都是将自己抛入一个温情的陷阱。阿秋的脸上无甚表情,他强忍着泪,道感谢,请喝茶,迎来送往。“热心人”走后,房子里似乎还回响着众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阿秋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不敢相信,前一刻这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来“关心”他,慰问他,带来微薄的希望。他暗中祈祷,别人的关心和慰问或许能改变父母的决心。他甚至幻想,过完暑假就能和其他人一样,拖着行李箱去另一个城市读大学了。他这么想着,忽然听见父亲压低声音说:结婚也没这么多啊——他以为自己没听见,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的话令他浑身骨肉骤时缩紧、僵硬,一阵苦涩从喉咙深处翻涌着。他迅速冲向厕所,对准黑洞洞的便池口,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父母感到厌恶,这种厌恶引起了生理上的反应。他望着漂浮在便池上的秽物,忽然生出想逃的念头——可是,逃到哪里?

阿秋大概记得,那夜海堤的风很大,咸咸的海风刮来,刮在脸上像把刀。天色乌暗,海上不见一星光亮,只有头顶一弯新月,像盏即将熄灭的孤灯。阿秋的自行车横陈在堤坝上。一个多小时以前,趁父母熟睡,他打开家门骑车出来。在通往郊外的土路上,他踩得如此用力,呼吸间似要将空气吞吐吃净。这条路他多年没走了,年少时他常和同伴骑车穿过这里,往更远处的海边骑去。那时的他对未来有无限的向往;而这一刻,所有的希冀和念想都被敲碎了,他像只颓丧的影子贴紧黑夜潜行。右侧是水利渠,水杉沿着渠岸生长,浓稠夜色勾勒出成排水杉高耸的影子。阿秋的自行车压过土石路,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田间的虫鸣高高低低,忽远忽近。

也不知过去多久了,阿秋骑过了田野,终于抵达路的尽头。堤坝像道关卡横亘在前。无路可走了。阿秋扔下自行车,走到堤坝边上,堤坝底下布满礁石,黑黢黢的,潮水哗啦啦响着,黑暗中礁石好似也在动。

阿秋坐了下来,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印着的大学名字看起来如此陌生,对阿秋来说,这个名字意味着距离和高昂的学费,也意味着父母的固执与偏见。所有一切都在提醒他,他是这场战争中可怜的失败者。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他尚未启程就远离了目的地。他还太年轻了,无法承受生活压在他头顶的重量。他想起父亲的话:我没钱,你要读大学,不如要了我的命!阿秋不知道多少次半夜惊醒了,醒来之后再也无法睡去。他睁开眼,觉得屋子太空,太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父亲撂下的话,还在一次次袭向他。

夜半惊醒的次数越多,阿秋对周遭的一切就越是绝望。

阿秋痛恨这种无路可走的空茫。他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屋子还是空,就像有人举着一把凿子,将他的五脏六腑全挖空了。他对折手中那张纸,从中间撕起,再转个方向,继续撕,撕得手指发酸,心口发痛。接着他松开手指,让风吹走碎纸片。碎纸片在风中呜呜凄诉,很快消失于无形。整个过程,阿秋都是静默的。那些碎纸并没消失,它们完整的形状印刻在阿秋视网膜上,一次次地提醒阿秋,他的生命应该像它们一样化整为零。

远处恍惚亮起了渔火,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海面浮动。阿秋听见有人对他讲话,有人朝他招手。接着,渔火被狂风掐灭了,天空和海面重陷于黑暗。阿秋站起身来,风吹得他身体摇晃。他闭上眼,冰冷的泪滚烫落下来,有个声音告诉他,只要再迈一步,就能跃入另一个世界了,他的生命将归附大海,以肉体而非骨灰的方式。

海风吹得阿秋双目酸涩,忽然间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枯木一般倒了下去。

此刻雨声渐喧,天雷炸过几响,阿秋蓦地从茶几上跳下来,哭嚷道:落雨,落雨,打雷,打雷!声音短促有力。这已经不是阿秋第一次被雷雨吓着了。几年过去了,阿秋始终没有好起来,他不但没有好起来,反而愈活愈小,愈像个“憨仔”。

阿秋出走那次,父母寻了他一天。他们怎么也料不到,阿秋会独自跑到海边,那里离家二十多公里啊。阿秋被人发现时,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他的头撞到了礁石,流出的血凝固了,和头发黏结在一起。幸而那夜没涨潮,阿秋在滩涂上昏睡了一夜,浑身裹满泥水,像尾搁浅在岸上的死鱼。

阿秋被送回来时发着高烧,浑身热得烫手。父母替他擦身体,换好了衣服,载他去卫生所看医师。医师查看伤情,除了后脑勺流血和几处擦伤,身体其他地方并无大碍。医师给阿秋清理伤口,消毒,缠好绷带,又开了退烧药。过后医师关切地问他问题,他一概不答。阿秋父母焦急地问医师,他怎么不说话?医师阴着脸说,吓坏了吧。

从卫生所回来后,阿秋依旧不说话。他的脑袋缠了一圈绷带,眼睛失焦似的,看谁都是乜嘢着双目。邻居妇人见状,都叹阿秋命苦。

阿秋母亲抱着儿子痛哭,边哭边指责阿秋父亲:都是你,不让他读!

阿秋父亲脸色阴沉,他抬眼看了看,反问道:都这样了,读个鬼书?

阿秋母亲去庙里烧香拜神,拿了些香灰,回家冲水给阿秋喝下压惊。阿秋喝一口,立马吐出来。阿秋母亲劝道:孥啊,快喝,喝了才会好。阿秋不言不语,任由香灰水从嘴边淌下来。

摔下堤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阿秋全然不知。父母问阿秋到底怎么摔下去的,他只是沉默,过了许久才张开嘴,缓缓吐出一个字:空……

后来阿秋虚弱得失去了抵抗力,躺在床上,四肢抻直,脸色发白。母亲喂他喝姜糖水,吃退烧药,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昏睡中的他如同被抽空了魂魄的纸人,脸色惨白,念经般絮絮叨叨。

阿秋的大姐得知消息,当天便从市区赶回家来。她见阿秋这般严重,放心不下,打电话叫来朋友,开车送阿秋到市里的医院做检查。在医院里,阿秋任凭大姐领着他,穿梭在医院晃着白炽灯光的走廊,他看到护士一身白,又看见墙壁刷的白,恍惚间觉得身在另一个世界。CT结果出来,脑部并无淤血。阿秋大姐这才放心下来,打电话回家,告诉父母阿秋没事,又让朋友送阿秋回家,自己叫一辆摩的,一溜烟消失在车流中了。大姐离开后,阿秋坐她朋友的车回家,他的脸贴着车玻璃,看陌生的街景快速后退,属于他的世界,也迅疾撤退。

十八岁的阿秋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贸然出走,最后会落得个“囚禁”的下场。他的伤好了之后,父母都长了记性。阿秋父亲早年操劳过度,身体落下病根,不能干重活,白天阿秋母亲下田,他就在家中看阿秋。阿秋现在更瘦了,成天阴着脸,有时会对着墙壁傻笑。有一天起床,阿秋忽然指着父亲说:我不是狗,你看我做什么?父亲一听,兴奋地喊道:孥啊,你说话了,说话了!但阿秋像是聋了,没有回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用过的教科书和试卷搬出来,装进书包。书包装满,一本也塞不下去了,又把东西倒出来,将其他放进去。反反复复,放了又倒,倒了又放。阿秋父亲站在门槛边,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盯着阿秋蓬乱的头发和瘦削的身影,禁不住湿了眼眶。

关于读书这件事,阿秋父母一直不当一回事。阿秋人老实,脑子不活,但读书极为用功。因为字写得工整,时常受老师夸赞。在镇上读完了小学和初中,考上高中后,阿秋越发勤奋了。对他而言,高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放学回家,他吃完饭便抱着课本认认真真啃。上了高三,越到冲刺阶段,他越拼命,时常挑灯夜读,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可是不知为何,他的成绩总时好时坏。

阿秋的父母一致认为,儿子不需要读那么多书。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这是父亲的观点。他拿阿秋大姐举例,说她才初中毕业,现在一个月赚几千块,还能帮补家用。旧年阿秋父亲生病住院,医药钱也是她付的。相形之下,阿秋就像天平上无足重轻的那一端。每次父母在饭桌上旧调重弹,阿秋都会愤愤地说:不读书,没出路。阿秋父亲说,辛辛苦苦缴你读书,考不上就出来,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阿秋憋了一肚子气,最后憋出一句:谁说我考不上?这时,阿秋父亲就会狠狠补一句:考上了,家里也没钱!

这样的拉锯战重复了又重复,每次阿秋都觉得自己活在一道夹缝中。他暗自想,只要考好了,一切都可以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打工,去贷款,去借钱。这样微茫的信念支撑着他,直到高考放榜。

从小到大,阿秋总是跟在别人后面,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读书也是如此,别人买什么教辅书,他买什么,别人一天做多少题,他也做多少题。他相信勤能补拙,相信笨鸟先飞。而熬夜读书,成了他超越别人的“秘密武器”。不管隔天多疲累,他都不会在同学面前表露出来。他认定,只有将所有能用的时间都榨干,成绩才能上来。父亲在饭桌上的那番话,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可越是这样,他越要证明自己能考上,他要到大城市去,在大城市上班,挣工资,不能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务农打工。

那段日子,他天天复习到深夜,夜间躺下,眼前全是苍蝇一样绕着飞的符号、公式和概念。后来,他做的梦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奇怪。有一天,阿秋梦见自己穿上镇上那家编织袋厂的绿色厂服,骑摩托车穿行在公路上。他的身后,坐着三个小孩,他们一个比一个小,抓着他的衣服,哭嚷着要回家吃饭。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张大嘴呜哇哭着,似要将阿秋吞下去。阿秋骑着摩托穿过村道,家门口就在跟前,可他怎么也靠近不了。他的身体悬空了,孩子掉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吓得阿秋惊叫不迭。醒来时胸口汗涔涔,阿秋意识到是在做梦之后,松了口气,伸手去摸裤裆,那里黏黏的湿了一块。

乡里对疯傻人有各式称呼,有的是“妻疯”(想老婆想疯了),有的是“书疯”(读书读傻了),像阿秋这样时好时坏的,既不是妻疯,又勉强和“书疯”搭上边,乡里人一时找不到贴切的名字来叫他。好在阿秋还没有落到神经失常的地步,精神好些时,他会去老同学家串门。阿秋穿着拖鞋,到了同学家门口,打声招呼,径直走进去。阿秋的同学大多知道他的事,对他的到来,他们总是警惕,不好赶他走,又怕他“发作”,吓着人。

有一天,阿秋去住在同一条街的班长家。国庆假期,在广州读书的班长正好回家了。见到阿秋,他一脸的不自在,但是碍于情面,只好硬着头皮将阿秋迎进门。落座之后,阿秋语重心长地说:读大学好哇,以后就是国家栋梁!阿秋的话令班长一阵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幸而班长的母亲在家,她解围说,只要努力,读不读书都一样。她的话成了耳边风,阿秋喝茶,言语间不忘自嗟自叹,又是谈国家大事,又是扯街头传闻,声音很大,谈到兴起,干脆盘起腿来。

熬到中午时分,班长示意他该回家吃饭了。

阿秋抬眼看一眼墙上时钟说,早哩,还早哩,再喝一杯——好像他才是这家的主人。饭桌上安排停当,准备开饭了,班长只好试探着说,要不就在我家吃吧?阿秋一听,笑嘻嘻说,好哇好哇,我最不客气了!

那顿饭阿秋吃得满嘴流油,他一边吃饭,一边发表对饭菜的褒贬,丝毫没有留意到别人脸上的鄙夷之色。

吃完后,阿秋用手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站起来说,我吃饱了,我先走了。

见他终于离开,班长一家人才松了口气。

这件事成了阿秋遭受别人“排挤”的肇始。不消几天,阿秋串门吃饭的事就传开了,凡是和他有过交往的人,从此都长了心眼。阿秋三番四次去串门,都被别人以各种借口阻在门外。本来阿秋还是众人可怜和照拂的对象,但眼下情况变了,他屡次的莽撞行径开始惹得别人厌烦,他们都说阿秋脑子坏掉了,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是不能随便进人家门的。

转眼过了半年,阿秋的路越走越窄了。

阿秋母亲说:送伊去厂做工吧,好过终日四散走。阿秋父亲沉思一下,点了点头。但选择去哪家厂做工,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乡里大部分厂都建在公路对面。阿秋父母怕阿秋行过公路会出事,因此所有公路对面的厂,包括编织袋厂、玻璃厂、塑料加工厂、泡沫厂等等都被排除在外。这样一来,阿秋能去的厂一下子就少了,或者说,阿秋父母的选择范围一下就缩小了。有一天,阿秋父亲说,去纸板箱厂吧。理由是,阿秋去了可以装卸货,纸板箱不重,不是技术活,重复劳作,简单、不容易出差错。

父母和阿秋说这事,阿秋捧着碗盯着电视看。

母亲说,秋啊,你去上班,勿终日无事做。

阿秋嚼着饭菜,腮帮鼓鼓说,我不去,不去。

母亲劝了几句,阿秋不听。这时父亲灵机一动说,孥啊,去上班,存了工资可以买手机。没想到“手机”引起了阿秋的兴趣。他身边好多人都用上了手机,有的用诺基亚,有的用索爱,翻盖的、直板的,黑白的,彩屏的都有。阿秋看在眼里,也想有一台。父亲的话点中了阿秋的穴。他意识到必须赚钱,赚了钱才能买手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逻辑驱动了他。

当天,父亲领着阿秋去纸板箱厂找工。

厂里管工的,是阿秋父亲一位老相识的儿子。阿秋父亲提了两罐凤凰单枞茶,带着阿秋去找他。听明来意后,这个理平头,长一颗蒜头鼻的中年人面露难色。老兄啊,厂内有厂内规矩,阿秋要是做不好,不能怪我啊。厂里机器呼呼在响,阿秋站在父亲身边,他对周遭的一切都好奇,半低头,眼神迟滞,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墙上,那里有风扇在转。

阿秋父亲听见管工话里有话,生怕这事不成,便央求道,老弟,我也没办法,你就做好事收留阿秋吧!说着,他将茶递过去,从衣兜掏出一包五叶神塞到管工手里,推搡阿秋向他道谢。阿秋怯怯趋前,磕磕巴巴说,谢、谢!管工收了礼物,脸上笑嘻嘻说,反正多个人手也无关系。转身和老板打过招呼,阿秋就算正式入厂了。

在纸板箱厂做工头天,阿秋就让同事们看出了他的呆。他们叫阿秋用推车推成捆的纸箱装货,指明了大门口的货车,阿秋却将推车推到了隔壁玩具厂;还有一件,午间吃饭,别人都是先夹菜再舀饭,阿秋倒过来,再去添菜时,桌上只剩汤汤水水了,最后他不得不吃了顿“白饭”。这样的例子愈多,阿秋在厂里的地就越低下。老老少少,但凡有点杂务,都交予阿秋做。阿秋别的不行,做事倒勤快,跑来跑去,从无怨言。

阿秋做了将近一个月,领工资交给父母一半,他们都觉得这样很好。

有一天,厂里一个叫黑猪的年轻人,休息时递了根烟给阿秋:秋啊,哥麻烦你件事。阿秋把烟点上,呛了一口。黑猪说,厂里哪个姿娘仔最好看?阿秋抬眼巡了一周,指着刚走出办公室的一个背影。黑猪嘿嘿笑两声,拍拍阿秋肩膀说,兄弟有眼光!接着他掏出一只手机在阿秋跟前晃一晃,把阿秋双目晃花了,笑呵呵就要伸手抓。黑猪缩回手说,慢,你去摸伊屁股,手机才归你。阿秋一听,呆滞的眼霎时亮了。

往后很多年,乡里人一说起阿秋,第一件想到的事不是他的痴傻,而是他的“流氓”。流氓这顶帽子一扣上,无异于将阿秋打入了道德的冷宫。当时被他摸了屁股的姿娘仔高叫一声,黑猪头第一个冲出来,将阿秋掀翻在地,抡起拳头,捶得阿秋眼窝乌青,躺在地上嗷嗷打滚。厂里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了,一听原委,有好事者也加入这场围殴色狼的行动中来。他们踹阿秋,扇他耳光,更有甚者,不顾阿秋哭号求饶,将他裤子扒下,用封纸箱的胶带在他裤裆处缝了个严严实实。头顶是打人者乌泱泱的脸,阿秋抱头,哭得涕泪泗下,直喊“勿打我勿打我”。黑猪哈哈大笑,甩手将“手机”拍在阿秋脸上。众人一看,原来是只手机模型。

阿秋从茶几上跳下来,震得茶几晃一晃。雷雨声响彻耳畔,阿秋捂着耳朵,缩在墙角发抖。母亲听见他的喊叫,惊得跑进来,搂住阿秋,像哄小孩一样安抚他。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了。严重时会吓得小便失禁。父母带阿秋看过很多医生,大小医院跑了好几家,精神科和心理医生也咨询过。“病”没治好,中药西药倒吃不少,吃得面黄黄,口骨落肉,活脱脱一个药品回收站。

乡下人迷信,阿秋母亲佛寺道观拜过了,请了巫婆落神,还请了风水先生来家里看。风水先生说阿秋家中,灶上司命公正对着厕所的镜子,不吉利,要改。怎么改?一则灶台拓宽,给司命公移位,二则徙开厕所门。一趟下来就花了两千多块。阿秋父亲心疼这笔钱,改造一事,少不得又让阿秋大姐掏腰包。家中风水改也改了,该使的方法都使了,阿秋的“病”还是不见好转。阿秋父亲骂骂咧咧,抱怨说花出去的钱打了水漂,不如存进银行,日后家中盖楼装修还用得上。阿秋母亲哭红了眼,直骂阿秋父亲:都是你,老思想!不让他读书,你看他现在憨憨傻傻,终日要人服侍吃喝……唉,我好命苦啊——

这番话揭开了阿秋父亲的旧伤疤。他想起阿秋被打那天,厂里一众人咬定,是阿秋起色心摸人屁股在先。至于黑猪和阿秋私底下的“交易”,黑猪没透露,也就没人知道。阿秋那时顾着痛,不懂为自己辩护,捂着头缩得似尾“虾蛄”。阿秋父亲急红了眼,四处找人问,没有人肯站出来为阿秋说话。后来,厂里怕这件事闹大,赔了阿秋医药费,又塞了钱。别人劝阿秋父亲说,拿了钱就作罢吧,不要给人看笑话。

自那以后,阿秋再也没去打工了,工厂都不愿意招他。他回家疗养了一个多月,渐能下床走动。入冬之后,父亲去玩具厂领了几袋玩具车零件回来组装。阿秋自幼就喜欢做手工,看父亲佝着身子在装轮胎,他觉得好玩,竟帮手做起来了。这件事让家人的心宽慰了些。毕竟不出门,在家挣点小钱,强过无事可做。

几年过去了,阿秋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藏得皮白肉嫩,比先前胖了不少。他以前的同学,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也有的成家立业生小孩了;在外做生意的,也有赚得盆满钵满的,外头买了房,开豪车。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朝前狂奔,独独阿秋的病不见好,成了一块遗弃在时间河底的石头。阿秋父母一开始还替他寻医问药,后来不见成效,也就过一天算一天了。加上阿秋大姐嫁人,家里少了经济来源,生活就更拮据了。

阿秋母亲一直是家中主要的劳动力。她种地,管一个香蕉园,收成时割了卖钱。收购香蕉的人见她家的香蕉皮相好,后来得知她家里情况,每次收购都会多买一些。余下没人收的香蕉,阿秋母亲就挑到市场低价卖掉。母亲出门卖香蕉,阿秋便搬张矮凳跟在她身后。母亲卖香蕉,他就坐在旁边,无聊时拿根香蕉在手里把玩,也不剥来吃,抛来抛去,咧嘴傻笑。那阵子下雨,市场里污水横流,阿秋坐在喧杂的摊贩中间,抬头观雨,低头看人。

市场的人都知道,这个白白净净的后生仔人有点呆,看人看物总是睁大眼,口中念来念去,也不知念些什么。有一天,阿秋跟母亲去市场摆摊卖香蕉,快收摊时,斜对过卖青枣的老姨忽然朝阿秋母亲招手。阿秋母亲站起身,老姨疾步走过来,将阿秋母亲拉过一边。阿姐啊,跟你参详件事。阿秋母亲一脸疑惑。老姨说,后生仔今年几岁?阿秋母亲答,廿三了。老姨又问,还没娶老婆吧?阿秋母亲一听,尴尬笑道,老姨你明知故问,伊还没喏。老姨就说,昨日有人托我帮伊女儿说亲……

话未说完,阿秋母亲已晓得大半。这两年她帮阿秋找过老婆,只是阿秋这样子,正常的姿娘仔都不会嫁给他。她厚着脸皮寻了几家,都被人婉拒了。老姨的话令她死灰般的心又燃了起来。老姨握紧她手说:姐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孥仔这样,找老婆难,这个姿娘仔阿琴……脚腿不灵活,但是人勤快,会做事!母亲和老姨说话时,阿秋提了竹筐,催促母亲回家。母亲和老姨说完话,转过身,见阿秋站在夕照下,下巴生出青色胡茬,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这个形象定格在阿秋母亲眼中,她忽然意识到,阿秋老大不小了,该做的事不能再拖了。想到这些,她鼻头一酸,差些落泪。

雷雨天过去后,阿秋恢复了“正常”。老姨领湘琴来“相看”那天,阿秋父母让阿秋去理发,又给阿秋换上新买的衬衣,叮嘱他千万别乱说话。阿秋呆归呆,但对娶老婆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心存渴望。这几年,街坊邻居爱拿阿秋开玩笑,他们问阿秋,娶老婆没?阿秋就傻笑,摇摇头。他们又问,看中哪一个了?阿秋却突然变脸,骂骂咧咧道,看、看中你老母!惹得众人哄然大笑。这天,听了父母的话,阿秋乖乖地坐在家里等。到中午,左等右等不见阿琴来。阿秋急了,不停催问:怎么不来怎么不来?阿秋母亲也着急,怕女方打起退堂鼓,正想出门探个究竟,就撞见老姨和阿琴了。

莫意思莫意思,耽误了。老姨一脸歉意。

阿秋母亲摆摆手,无关系啦,进来喝茶。

阿秋坐在客厅,看见人来,腾地站起身,被他父亲按下了。

母亲看到阿琴,骤时明白过来,那天老姨说的“脚腿不灵活”,原来是小儿麻痹。阿琴一脚高一脚低走来,脚上的帆布鞋,有一只向外歪着。阿秋母亲领她们进门。坐下之后,彼此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阿琴看样子也有二十好几了,短头发,阔脸盘,长着一对粗黑眉毛,身材敦实,着一件灰色的针织衫和牛仔裤,左脚搁在右脚下面,不自觉往里缩。

阿秋父亲泡茶,母亲问话。大部分时间都是老姨代为作答。阿秋母亲问,阿琴在哪里上班?阿琴答,服装厂。阿秋母亲又问,你爸妈呢?阿琴才开口,就被老姨抢白了。原来阿琴她爸旧年出车祸过世了,妈妈在东莞当保姆,还有个小妹嫁在了揭阳。

老姨的话令阿琴脸色不太好,好像将家庭底牌亮出来,会跌了她身价一样。

他们说话时,阿秋直愣愣地看着阿琴。阿琴对视一眼,很快将目光挪开了。

阿琴朝客厅巡视一周,忽然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问,伊头脑没问题?

阿琴唐突的提问,令谈话气氛骤时生硬起来。

幸好老姨替她圆场,老姨说,姻缘天注定,要不就先合时日?时日合了谈婚娶,时日不合,交个朋友也好嘛!

阿秋附和道,对对,合时日合时日!

阿秋母亲拍了拍阿秋的手,示意他安静些。她对阿琴说,阿秋情况你也知道,你写个八字给我,先问一问,合了就先谈一谈。

阿琴点头,接着阿秋母亲找出一本阿秋以前的作业本,让阿琴在空白页写上生辰八字,又吩咐阿秋写自己的。阿秋脑子虽不灵光,但写字倒没忘,只不过太久没动笔,字不像以前那般工整了。阿秋母亲念一个字,阿秋写一个,写好了,阿秋母亲撕下纸说,我这两日先去合八字!

阿琴和老姨执意不留下来吃午饭。阿秋和父母送他们到门口,阿秋满口热情地跟阿琴说拜拜,阿琴半蹲在地上绑鞋带,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后,她挽起老姨的手,一老一少,一个佝着背,一个跛着足,一搭一搭走远了。

父母没想到的是,阿琴走后,阿秋竟然会日夜念着她。阿秋像中了蛊,满脑满眼都是阿琴的影子。父母也不知道,阿琴究竟是哪一点“打动”了阿秋。阿秋对这个“未来的”老婆很是满意,终日阿琴来阿琴去,吃饭问,阿琴在哪里,喝茶也问,阿琴在哪里。有时自言自语,仿佛阿琴就在眼前,他和阿琴说话,左手和右手握在一起,脸上痴呆呆,眼底笑嘻嘻。父母看在眼里,既高兴又担心。他们问阿秋,你喜欢阿琴吗?阿秋重重点头,脸上痴呆呆的,被一种幸福感笼罩着。阿秋母亲心下明白了,便找算命先生合八字,没想到两人互补,算命先生说,天作之合天作之合!阿秋母亲听了,更信了,急不可耐想促成这段姻缘。邻居听闻这事,都劝她早日把婚事定了,免得煮熟的鸭子飞走。他们的担忧也是阿秋父母的担忧。

这天,阿秋母亲去市场等卖青枣的老姨来。遇见老姨,阿秋母亲把合八字的结果说了一遍。老姨脸上露出为难说,现在后生人思想开放,还要看阿琴意见。阿秋母亲听了,便问老姨阿琴家在哪里,她要带着阿秋上门拜访。

阿秋母亲回家和阿秋父亲商量,当下就决定,趁家里还存有钱,可以把提亲和下聘礼一起办了。阿秋父亲拿存折去邮政取钱,阿秋母亲置办了些礼品,两人带上阿秋,一起坐车去阿琴家。

这次见面不同上次,这次只有阿琴一个人在家。阿琴家单间屋,两层楼,虽是水泥墙面红砖地板,但收拾得窗明几净。阿秋一家的到来令阿琴慌了阵脚,她又是泡茶,又是把削好皮的苹果切成小块,装在盘子里摆上茶几。阿秋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琴,一边看一边咧嘴笑。阿琴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泡茶,不停请他们喝茶。

阿秋父母表明来意后,阿琴明显一脸的不自在,沉寂片刻后,阿琴说,过几天中秋我妈回来,我先和伊说下。

阿秋母亲听完,便把预先备好的红包拿出来。

阿琴看到鼓鼓一只红包,脸色有些讶异,连说“不不不”,推脱起来。

两人推来推去,阿秋母亲一把将红包塞进阿琴手中,又握紧她的手,半是劝诫半是命令说,你先收下,我们一切从简,我替你们算过了,八字吻合,实在难得!

阿秋于是附和道,难得,难得!

阿秋父母的这一番“热情”,弄得阿琴不知所措,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鼓鼓的红包,身子扭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阿秋母亲于是趁热打铁,故意问阿秋,你喜欢阿琴吗?阿秋捣葱一般地点头,母亲又问,娶伊回家做老婆好吗?阿秋听了嘻嘻笑,亲昵地叫起来,老婆老婆!被他这么一喊,阿琴的脸色登时煞白。

阿秋母亲继续给阿琴做思想工作:你看你双脚这样,要嫁人也不容易,阿秋虽然头脑不灵活,但人老实,不会对你不好,你们两个结婚,生个胖孥仔,你看多好!

阿秋父亲也极力说服,你放心嫁给阿秋,我们可以保证,一定不会让你受苦!

阿琴腿脚不灵便,嘴巴更木讷,听了阿秋父母的话,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好沉默了。阿秋父母见阿琴不说话,心底当她答应了,当下拉了阿琴的手和阿秋的手握在一起。阿琴局促不安地把手缩回来,反倒是阿秋,拉了手之后,脸上痴痴的,嘴里含糊念着,老婆老婆。离开前,阿秋父亲留了阿琴的手机号码,说好等中秋阿琴母亲回来,再登门拜访。

阿秋一家欢欢喜喜地告辞了。回家路上阿秋兴奋得手舞足蹈。阿秋父母从未见他这般高兴过,答应回去做一顿好吃的,一家人庆祝一下。

这样又过了几天,南方的天气阴晴不定,处暑过去了好久,又下过几场雨。

眼看临近中秋,阿秋父母掰着指头数日子,盼着阿琴母亲回来,早日促成这桩婚事。阿秋父亲给阿秋买了台诺基亚手机。这天,母亲敦促阿秋给阿琴打电话,联络联络感情。阿秋打了几次,可是无人接听。母亲说,会不会阿琴手机没带身上?阿秋撇撇嘴说不知道。母亲让他再打,阿秋又打了一通,谁知这次手机关机,打不通了。阿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阿秋母亲一拍大腿:不好了!当下,阿秋母亲叫上阿秋父子,急匆匆到公路边拦了一辆黑的,火急火燎往阿琴家赶去。

到了阿琴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锁,拍门无人应,喊了几声,连个回音也没有。阿秋父亲预感到大事不好,狠狠地啐了一口。这时,隔壁的阿婶听到响动,走出来劝道,别找了别找了,搬走了。阿秋父亲一听,跳着脚大骂不停。母亲知道出事了,她又急又气,瘫坐在阿琴家门口,呜哇哇哭起来,边哭边咒骂:死贱姿娘,通街市欠人操欠人骑,吃了钱无好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招,阿琴看似老实,原来是个骗子!她把那一万块聘金分文不剩地卷走了,那可都是血汗钱!想到这里,阿秋母亲就如同被人剜了块心头肉,哭得更厉害了。

隔壁阿婶看了看,觉得无趣,转身蹩进家了。阿秋父亲在门口来回踱步,顷刻后,他怒气冲冲地捡起巷口的一块砖头,用力砸到阿琴家窗户上。玻璃“哐啷”一声,裂了,惊得街头巷尾都跑出来。围观的人多了,阿秋母亲逮着机会开始哭诉,把他们上阿琴家说亲,如何下了聘金,钱如何被阿琴卷走等事,边哭边讲出来。众人看热闹的多,出计谋的少。大家围观着,都劝慰阿秋母亲先起来,有事慢慢说,再不行也可以报警嘛!

阿秋父亲红了眼,恨不得当场就把阿琴揪出来弄死。

这个混乱不堪的过程,阿秋的反应慢了半拍,他要花上比常人长几倍的时间,才能厘清整件事的利害关系,才能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阿琴骗了他,跑掉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婆”,把他的家底抄走了,将他的感情碎纸般撕裂了。这个横来的“意识”,像一根针插进阿秋的脑子。他的耳边是乱哄哄的说话声,众人的声音,像一层又一层的薄膜,覆在阿秋头顶,令他呼吸困难。已经习惯了失去的阿秋,想起了“失去”,想起“失去”令他无法忍受。他拼命地揪着头发,蹲下的身体瑟瑟发抖。所有人都来不及注意时,阿秋像头发狂的公牛,猛地撞在阿琴家门上,撞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

阿秋的路被封死了,或者说,阿秋从来就没有路可以走。

第二次从医院回来后,乡里人都说,阿秋的脑子彻底坏掉了。这个从前想“走出去”的后生仔,如今变了个人,他彻夜嘶喊着:杀人,杀人!这个曾经温顺的阿秋,现在成了一个言语的暴徒。父母报案后,公安局一直拖着,既没有阿琴的消息,也追不回任何损失的财物。阿琴就像被人抹去了存在的痕迹,谁也说不清她究竟是去了东莞,还是别的地方。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事发生,谁会在乎一个傻子的失去?

阿秋只要一想起阿琴,就将手伸到裤裆里,上下抽动,呻吟不止,父母看在眼里,又恐惧又心痛。

好几次,阿秋趁父母不注意跑出去,一到街上就胡乱骂人,摔东西,把整条街搅得鸡犬不宁。后来阿秋父亲怕他跑掉,就用绳子绑紧他,谁知一不留神,阿秋就将绳子磨断,挣脱出去了。阿秋父母发动街坊邻居,将阿秋抓回来,一根绳子不行,就用两根,两根不行,改用铁链。阿秋像条狗一样被拴牢在楼梯口,阿秋父亲怕他被铁链勒伤,便用布条扎成几圈,包在铁链上面。阿秋浑身发臭,双目是红的,嘴唇是白的,身上唯一活泛的,是一颗还未停止跳动的心。

父母轮流喂阿秋吃饭,他嚼了几口就把饭菜吐出来,吐得父母一身。阿秋的智力不断退化了,就像有人举着手术刀,将他神经中枢的某一块切掉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大小便失禁时,就用手捧着,将屎尿涂抹在墙上。父母无奈之下,只好给他穿上尿不湿。即便如此,整座屋子还是弥漫着一股臭不可闻的味道。

阿秋大姐回家探过几次,每一次都被阿秋吓得半死。阿秋胡言乱语骂人时,阿秋母亲在一旁落泪。大姐说,送去精神病院吧,这么下去,谁也受不了。阿秋母亲哭得像个泪人,父亲站着,默默垂泪。他想起多年前阿秋指着他说:我不是狗,你看我做什么?

阿秋父亲看的不是狗,而是一块心头肉。这块心头肉还是热的,还有温度。好多年过去了,阿秋始终没有被父母送走。他被铁链拴在楼梯口,再也不能趴在窗口往外看了。世界缩成一个躯壳将他裹挟起来,他出生的这个家,成了他最后的精神病院。阿秋父母将口服的镇定剂掺进饭菜里,喂阿秋吃下去。吃了药,阿秋就会昏昏沉沉睡过去,只有睡过去,阿秋才像个人,也只有睡过去,父母才会觉得阿秋还活着,他们没有失去他。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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