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宏伟
一
睡觉忽然成了一个问题。很长时间以来,杨仪都无法睡个好觉。夜里像是睡着了,但总睡得不够安稳,不够尽兴,像是为睡而睡,反而被睡拖累,以至于醒来后脖颈酸疼,神思疲倦。睡一场好觉,每个人的心得不同。杨仪琢磨出一个灵验的方法,去影院看电影,在观影时寻机入睡。银幕闪烁,众声喧哗,如果恰当其时地入睡,会有一种窃取而得般的置身事外的超脱感。就算是短暂的酣睡,甚至是半睡半醒,也“睡”半功倍,走出影院时就会神清目朗,有如沐春风之感。但前提是,各种战争、动作、惊悚、或者严肃、阴郁的片子都不合适入睡,需要选择一些拍得认真的烂片。不错,是烂片,然而又拍得认真,才能产生让人不忍直视而又无所适从的奇怪效应,还没来得及深入剧情,注意力就被拖入迷茫、混沌之中,分崩溃散。
杨仪正在看的这部影片无疑符合入睡的标准。大约看了十几分钟,他感觉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摸出来瞄一眼,韵涵通过微信发来的一条消息:在干吗?虽然只有寥寥三个字,却是她的一种微妙而潜隐的表达方式,像是表明她需要他。他回复:看电影。韵涵又问:什么片子?杨仪一愣怔,像一脚踏空般的,凝神静想,却百思不得,坠入一种虚无。电影叫什么名字?电影叫什么名字?他虽然想不起来了,但瞬间意识到这是一部绝佳的适合睡觉的影片。韵涵并未发现他的尴尬,或者并不在意他的回答,接着发来一句:陪我干一趟买卖?杨仪微微一笑,他知道这是韵涵的调侃,背后往往是一个绵里藏针般的小阴谋。他迟疑着,短时间里无法识破她的伎俩,陷入发呆之中。停顿了一会儿,她发来谜底:我从广州乘坐G858次火车去驻马店,大约傍晚五点经过信阳。你订票上这趟车,我们车里面会合。
杨仪下午在市里参加一个冗长、无聊的会议,趁人不注意从会场后门逃了出来,躲到电影院寻求一“睡”。对于韵涵的要求,他似乎难以拒绝,却也足足考虑了三分钟。杨仪很少为一件事考虑三分钟。他遇小事优柔寡断,往往三天决定不下。遇大事却雷厉风行,可能三秒钟决断定夺。譬如他修改一篇领导发言材料的标题,有时琢磨三天还拿不定主意。但是别人介绍他认识现在的妻子万虹时,万虹身姿娉婷地迎面走来,只三秒钟,他就确定这是他想要的女人。这次他默想了三分钟,似乎不是在考虑事情本身,而是在想一个向万虹说的自己要出门的借口。万虹是个细腻精微的女人,不是随便能敷衍塞责过去的。而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韵涵的气息,被一种莫名的欲念搞得心神不宁。
远处武圣关的两山夹峙之下,白鲸一般的高铁火车头从山峦的阴影里蹿了出来。站台上大约有一百多名乘客,按地面上的黄色标示线排着队列,等候上车。杨仪给韵涵打电话,本想随意地确认一下,没料到她的手机竟然关机。他有点不敢相信,再打,还是关机。他气得跺了一下脚,愤怒却又无奈,陷入茫然。他不知是应该登上火车,按既定的行程,孤注一掷地奔赴驻马店,还是丢弃手里的火车票,决然地转身回家。韵涵让陪她干一趟买卖,现在买卖未做成,他感觉自己先被出卖了。听着手机里不断传出的“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他忽然意识到整个事情像一个错误。下午他假装郑重其事地给妻子打电话,说单位有急事要临时出差。如果取消行程,他如何再将出差的事由绕回去?或许只能去住酒店了。
火车停站三分钟,容不得过多犹疑,杨仪咬了咬牙,抬脚跨进了车厢。那一瞬间他认为,就算韵涵爽约,他自己完成一趟失去目的的孤旅也不错。没有目的就是最大的目的,生活太具目的性了,偶尔对抗一下生活,会有格外的快活,不是吗?
火车出信阳站往北方开去,很快进入平原地带,和信阳的山区丘陵不同,驻马店地界是平坦的一望无际的麦田。杨仪觉得与其说巍峨的山川让人震撼,其实彻头彻尾的平原更是一种震撼。与山川起伏的天然面貌相比,宽广无垠的平坦像是大自然更加刻意、修饰的杰作。长时间盯着窗外倒退的树影、麦田,渐渐有点头晕,杨仪头靠在窗沿上,却又不敢入睡,毕竟从信阳到驻马店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
这时,一个穿运动衣、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拖着拉杆箱从车厢的通道走过,显得清爽而不失女人味。她走过去以后,慢慢转过身一声不吭地看着杨仪,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韵涵……”杨仪有点吃惊,“你怎么关机,还好,我比较坚定……”
韵涵捂着嘴哈哈大笑,杨仪站了起来,拉过韵涵坐了左侧的空位上。“我手机快没电了,下午临时决定出差,就关机省点电,留待晚上到驻马店后的关键时刻用,你说是吧?”韵涵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杨仪说。“嗨,时间太紧了。”韵涵轻轻推了他一下,“我穿过三个车厢才找到你,就别怪我啦!”
杨仪轻轻吁了一口气,看到韵涵大大咧咧的神情,他无法生气,顿觉心情舒缓。他记得当初见到韵涵就会慌乱,就会心跳加速。过去了十几年,他好像终于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可以淡定自若地和她坐在一起。她忽然弯腰去拉杆箱里翻腾,然后说:“吓死我了,以为忘带了!”杨仪问:“什么?”“药,没有它夜里睡不着。”韵涵叹了口气说,“你跟我出来,怎样跟老婆讲呢?”杨仪说:“瞎编个理由,出差呗。”韵涵忽然冷笑道:“你有负罪感吗?”杨仪看着车窗外,轻声说:“没想过,有些事情可以干,但不能想。”韵涵又有点哀怨地问:“男人在外面,是不是都这样瞎搞?”杨仪不知如何接腔,没有回答。韵涵的情绪向来有点神经质,时冷时暖,忽远忽近,像是处于不稳定的焦灼状态,最好不受她态度的影响。果然,过了一会儿,韵涵温柔地靠在杨仪的肩头说:“对不起,我走得太匆忙,都来不及化妆,让你看到了我最狼狈不堪的一面。”杨仪心里一软,用手摩挲着韵涵的马尾辫子。她的辫子扎得很机巧,用一绺发丝缠绕几圈代替橡皮筋,浑然天成。
“你还没告诉我。”杨仪问,“我们要干一桩什么买卖。”韵涵愣了一下,捂嘴笑道:“我去采访一对父女,他们是乞丐,之前在广州乞讨,被遣送回来了。”杨仪说:“这里面……能挖掘出什么吸引眼球的东西吗?”韵涵声调猛地一提,愤然道:“你知道女孩才多大吗?才五岁,她父亲竟然就带着她出门乞讨。而且,她家里可能并不是很穷,不至于非得出去乞讨才能生存,她父亲把她当作博人同情、怜悯的工具。工具!知道吗?我要去挖掘她父亲为什么对待亲生女儿如此狠心的原因。这个时代有病,每个人都有病,不值得我们深思吗?”韵涵在广州某报纸的深度报道部当记者,每次采访都要写一个整版的深度报道文章。杨仪听她抢白般的语气,好像一切罪过都怪自己似的,撇嘴道:“你每天都思考一些关于时代的大问题,我吧,操心的则是吃饭、减肥、睡觉等庸俗不堪的小事情……”韵涵伸手掐了杨仪胳膊一把,咬牙切齿地说:“我也不想来,这么远,但我们主任在网上查到了这个选题……”
二
杨仪和韵涵一块在武汉读的大学,是大三时参加学生社团认识的。杨仪寝室的一个同学是学校远方话剧社的剧务部部长,拉他去给剧社做剧务,说是排了一场“乱哄哄”的戏,需要人手去帮忙。杨仪说,我不专业。同学说,不要说你不专业,我们都不专业。杨仪不好再推辞,硬着头皮跟同学去了。话剧社正在排练台湾话剧《暗恋桃花源》,“暗恋”和“桃花源”两个不相干的剧组,与同一个剧场签订了当晚彩排的租约,双方各不相让,争执不下。由于演出在即,双方不得不同时在剧场彩排,于是舞台上上演一场戏剧结构奇特的古今交错剧。那同学指挥杨仪一会儿给“暗恋”搬椅子,回头给“桃花源”抬桌子。一会儿再给“暗恋”抬病床,转过身拉着“桃花源”的小木船走过舞台……在剧中两个导演、场外一正一副两个导演争执不下乱哄哄的纷扰之间,排了大半天戏,杨仪也没弄清楚剧情,确实够乱的,甚至分不清哪一部分是现实的乱,哪一部分是戏中的乱。他发现“暗恋”的女主角“云之凡”很特别,在戏中优柔安静,戏外却很泼辣,兴奋得眼睛亮晶晶的。她的嗓门也大,剧场里到处飘荡着她轻快的声音。趁她不注意,他时不时投过去眷顾的一瞥。看着她轻盈款款的身形,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喉咙干燥,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向同学一打听,才知道“云之凡”叫周韵涵,而且是他的信阳老乡。那幕话剧后来在学校连演数场,场场爆满。当《暗恋桃花源》在学校取得轰动效应的时候,杨仪也“暗恋”上了周韵涵。
不过,韵涵对自己人生格局的设想显然是大于杨仪的。杨仪计划毕业之后回信阳谋职。因为父母都在信阳,他是家中的独子。外面的世界,一想到各种“漂”的生活,他就无所适从,有点茫然,有点胆怯。而韵涵像是置身在话剧的角色里不能自拔。“云之凡”曾经生活在昆明、上海和台湾,而她则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去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拼搏一番。“不然,这学业岂不虚掷、一生岂不白费了?”她说。那天晚上他俩在学校外面东湖边的柳树下散步,说这话的时候杨仪看到她的眼神在夜晚都像钻石般有棱有角、闪着光芒。“大城市繁华,有灯红酒绿。可小城市安逸,有蓝天白云。”杨仪说,“我想回信阳,是因为熟悉那里的一切。回去工作就算挣得少点儿,但也没那么多生存的压力,过普普通通的生活,不也挺好吗?”韵涵撇着嘴说:“你这样想,说明你的人生格局太小了。政治、文化、经济一切优质资源全在大城市,社会的精英阶层都生活在大城市。回信阳去,就算再努力奋斗,能有什么前景?”说着她的手一挥,“就算在武汉,我相信也每天都有机遇,每天都有人取得成功。”杨仪靠着湖边的栏杆,看着远处朦胧的湖面,像是轻轻自语地说:“大城市的确有优越感,可小城市有归属感……”“什么?”韵涵怔了一下,继而恨其不争般地说,“我暑假回家里住了一个月,就遇到四次全市停水。我去社区开个证明,被居委会的人勒索两百元钱才给盖章。还有,我一共就出去逛两次街,骑到胜利路步行街的电动车就被人偷走了。去旁边的警亭报警,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臭警察就关上了玻璃推拉窗,把我晾在了外面。我完全没有体会到你说的安逸和舒适,反而处处遇到难堪和不快。”杨仪默然,无从应答。他伸手想搂住韵涵,被她挣脱了。“我相信。”她说,“你回去肯定会后悔的。”
由于这种对“人生格局”认识的差异,杨仪和韵涵的关系一直像温吞水,不冷不热的。闯荡大城市还是返回小城市,两人反正谈不拢,谁也说服不了谁。杨仪觉得自己对于韵涵,有点聊胜于无的意味。因为韵涵并不十分在意他的态度,他俩刚讨论完严肃、宏大的话题,她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也就罢了,甚至说过什么她都不记得。杨仪也学着她的态度,一切都装作不在乎,两人反倒产生了默契,能更轻松地相处。
直到大四的时候,话剧社换届,晚上大家伙搞聚会,都喝得烂醉。尤其是有两对男女同学已公开恋爱关系,在众人面前示爱,把气氛惹得狂热。那个剧务部部长退下来了,心情有点郁闷,喝得舌头发硬,一直在大声嚎歌。反正有人喜,有人悲,乱糟糟的。杨仪借着酒劲儿将韵涵拉到一边,掐住她那白如藕节的胳膊说:“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韵涵哭笑不得,掰着他的手说:“你放手,放手我跟你说。”杨仪松开手,硬着嗓子道:“你说。”韵涵垂下眼睑,侧着身子轻声说:“我不准备嫁人。”杨仪又粗暴地掐住她的胳膊,这次掐得更死,韵涵连声喊疼:“你丢开,你丢开,死杨仪!”杨仪翻着眼睛说:“别傻,女孩子、都得嫁,嫁谁、都是嫁。”韵涵冷笑一声说:“那也不能嫁给你。”杨仪斜着脑袋端详着韵涵冷漠的神情,点点头说:“够狠!信不信我来硬的?”说着伸手箍住韵涵的脖颈,装着要强吻她的样子。韵涵紧张了起来,身子一下子绷直了,像调紧的琴弦,说:“你到底要干什么?”杨仪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记住,无论嫁给谁,最后都是一场错误。”说完打着趔趄走了。韵涵惊愕地站在那里,发愣了许久,搞不清楚杨仪是真醉还是假醉。
女同学们都喜欢买花裙子,韵涵却总买职业短裙。别人没注意,杨仪明白,她是为出入各种招聘会作准备。韵涵的身材很好,皮肤白,穿上职业装俨然跟已经入职的白领似的。杨仪看着她活泼、轻盈的身姿,越发显得自己平稳、保守,两人之间的隔膜不言而喻。杨仪对她的爱只能独自承载,仿佛个人习惯,无法拿出跟她分享。听剧社的同学说,韵涵已收到北京、上海几家大企业集团的录用书,就看她如何选择了。而杨仪却在整理在学校的用品和书籍,打包往家里邮寄。
一天下午,杨仪在校园的小径被韵涵拦住了,表情严肃地问他:“你真的执意回信阳?”杨仪还没说话,韵涵又说:“你好好想想,认真回答。”杨仪说:“不是执意回去,而是没地儿可去。”韵涵点点头说:“那你也应该试试,你看我们身边的同学,有几个人甘心回去?”杨仪闷声闷气地说:“我觉得不是甘心或不甘心,而是喜欢或不喜欢。大城市是一种快生活,小城市则是一种慢生活,相比而言,我更喜欢慢……”韵涵“切”地冷笑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你怎么不说大城市精致,小城市粗糙?快生活与慢生活?你快过,才可以谈慢。你都没快过,何以谈慢?”杨仪被问得脸皮发臊,情绪灰败,想转身走开,忍了几忍,礼貌性地反问道:“你呢?你准备去哪儿?”“广州,中南传媒集团。”韵涵口吻很轻松,“先去做文案,熟悉了就有做策划和主管的机会。我们系就有几十人去应聘,就签了我一个。”杨仪说:“祝贺你,只是……太远了……”韵涵嘴角一撇,说:“远?”继而笑了起来,“是,的确有点远,不过我喜欢远方。我们本是远方话剧社的,不是吗?”杨仪被问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是默认了自己背叛了某个虚拟理想的事实。天上阳光灿烂,他像是忍受着明晃晃的阳光一般,忍受着心中的刺痛。韵涵跺着脚说:“回去你会觉得憋屈的。”杨仪沉吟着说:“往左走,往右走,选择不同。我守我这一边好了,你那边太挤了。”韵涵嘴巴鼓了鼓,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两人分道扬镳,没有任何仪式。
原本没有合,因此谈不上分。
三
杨仪回到信阳,先在一所中学教书,经人介绍与女教师万虹结婚。后来遇到全市公务员招考的机会,考入市里一个机关单位。但杨仪教书耽误了七八年,年龄上不占优势。在边缘部门里来回调动了几次,一直都未能获得提拔重用,渐渐地也就对官场冷了心。
他和韵涵一直是“朋友”。韵涵的父母还住在信阳,逢年过节她会回来一趟,一般都会告诉杨仪,两人约在一块儿吃顿饭,捐弃前嫌般地聊聊天。韵涵的生活总是走在杨仪的“前面”。她进入中南传媒集团以后,先是在某个时尚杂志任编辑。当她在广州花六十多万元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之后,杨仪花六万多从单位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集资房。不过,杨仪很快就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女儿。而韵涵却一直为婚姻发愁,拍拖了几个,有的经济条件好,人却长得丑。有的对她好,但年龄太大,已经是大叔了。好不容易认识个年轻的男孩,她又觉得对方太穷。各种缺憾各种不如意,让她难以下决心将自己嫁掉。
当她从广州开回一辆本田奥德赛时,杨仪惊叹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才刚刚考取驾照,踌躇了许久,计划买一辆七万元的捷达,听说那车子皮实,怎么开都不出毛病。他俩相约一块驱车去郊外茶山深处吃农家菜,杨仪不停地拨弄她的车窗控制键,锃亮的玻璃窗一会儿升起,一会儿放下。杨仪赞叹说:“这车子漂亮,你到底在大城市,我们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韵涵轻轻一笑,摇头道:“不知道你指什么,我刚买车时,恨不得做梦都在用手转着方向盘。但没过两个月,就觉得没意思透了。”杨仪看到窗外碧波荡漾的南湾湖,绵延起伏的茶山,蓦然想起当初在学校时韵涵对小城市生活的评价,说:“呆在小地方,生活还是……‘粗糙’。”韵涵显然早已忘记了当初的话,没听出杨仪的语意所指,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贪慕繁华?其实不是,生活总得有一些非物质的东西,精神的东西。这些东西,似乎只有在外面才方能找得到。”杨仪不以为然道:“古人隐居乡里渔樵耕读,有没有包含精神的东西?”韵涵扑哧一笑,说:“你能抬杠。”
韵涵对他俩的关系一直保持着警惕,好像生怕把自己陷进去。有人说,异性朋友都是靠相互的嫌弃维系着。杨仪猜不出韵涵究竟嫌弃他哪些地方,或许因为认识日久,嫌弃的地方越多,不可胜数。杨仪点了茶乡的各式农家土菜,红烧季花鱼,焖罐肉,油炸青虾,香菜炒千张,米酒蛋花汤,韵涵满口称好,吃得却很少,说是要保持身材。韵涵要开车,杨仪只好独自喝了点酒,喝至微醺,韵涵忽然冒出一句:“我要结婚了。”
“哦。”杨仪一愣,继而说,“应该考虑了,你真命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韵涵摆摆手说:“我也说不清楚,是个胖子,我认识的最胖的一个。”杨仪疑惑地问:“不是听你说认识的有好几个吗?为什么是他?”韵涵叹了口气,说:“我也说不清楚,咋说呢,爱得深,爱得早,不如爱得刚刚好,人生的出场顺序很重要。我也感觉累了,刚好碰见他,就是他吧。”
杨仪不以为然地说:“你以前说我做事会后悔,你不怕自己后悔吗?”韵涵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清楚,反正很纠结。咋说呢,他给我安全感。现在我们另买了一套大房子,正在装修。除此以外,他在建材市场里有门面房,出租给别人。他在外面承揽建筑工程,还经营有餐馆……”杨仪自己日子过得寒碜,也不好与她争论,他觉得只会徒添隔膜。韵涵处事率性、即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他看来也是一种“粗糙”。但是韵涵有钱,这个事实让他满腔的话生生憋在了肚里。
杨仪很钦佩韵涵似乎总是心怀梦想。尽管她从未准确地向他表达过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梦想,但那梦想似乎一直在远方,她一直在追寻。而杨仪生活在信阳这个小城市里,如果有梦想,那就是做个闲人。父母健康,家庭和睦,孩子快乐,工作安稳,这些就构成了他平淡的现实,却也是他的内心之梦。之后不久,杨仪瞅住一个机会,在靠近南湾湖边买了一处农民的房子。农民进城打工,在城里安家了。山坡下,湖畔边,三间两层的住宅,单独的水井,宽阔的院落,房前屋后绿树掩映,藤萝满墙,竟然只要二十五万元。杨仪请一个画家朋友来帮忙设计,进行了一番就地取材的改造。屋里的陈设全采用旧式实木家具,擦得窗明几净。堂前挂了画家朋友临摹的古画《溪山行旅图》,配一副隶书对联:佳思忽来诗能下酒,豪情一往剑可赠人。堂下桌案立一青花观音瓶,摆着《遵生八笺》《湖滨散记》等闲书……妻子万虹一开始反对往农民的房子里砸钱,看完改造后充满艺术情趣的古拙韵味,也惊喜不已。每到周末,杨仪就带着妻子、女儿去住两日。
改变是在两年以后。
韵涵从广州回来,说她转行了。新媒体时代,她所在的传媒集团也陷入危机。杂志的发行规模越来越小,她被逼转行去了报社。“报社也不是长久之计,也一直在滑坡。”韵涵感叹道,“谁说男怕入错行,女也怕入错行啊!”杨仪笑而不语,驱车带着她去看自己的“乡间别墅”。韵涵走进院子,院子里靠墙长着一株合欢树,旁边挖一个水池,里面浮着一团睡莲,几尾红鲤游动其间。廊檐下摆着一张茶桌,旁边石阶下种植着青翠的芸香草,还有两盆剑兰……韵涵取过一顶斗笠扣在头上,惊叹道:“杨仪,天啦,真棒、真绝啊!”又看了看房子外面,杨仪自己开辟的菜园,辣椒、茄子、黄瓜果实累累,韵涵更加感慨,说:“你知道吗?现在大城市有严重食品安全问题,你真有远见啊,我也想回老家来,开垦一块地,自己种菜自己吃,抬头就可见蓝天白云,过一种田园诗般的生活……”杨仪笑笑说:“我早就被时代淘汰了,无法迎合时代,干脆就用更原始和笨拙的方式来抵御……”韵涵点点头,说:“你沉默不言的,其实挺有思想呢!”
晚上杨仪做了几道简单的菜,用菜园里的丝瓜炒鸡蛋,凉拌个黄瓜,还有提前腌制的咸萝卜条,韵涵竟然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儿地问杨仪:“你老婆不会来吧?”杨仪笑着说:“不会,今天不是周末。”“啊,我太兴奋了!”韵涵大叫道,“杨仪,我以前认为,小城市的生活是多么寡淡乏味,今天我才完全明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虽然生活在大城市,其实我把生活过成了一片废墟……”
那天晚上,他们终于不知不觉地“滑”进了彼此的生活。韵涵要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永远不能尽兴。最后终于累了,韵涵用脚指弹着杨仪:“你说,如果当初是我们俩结婚会怎么样?会不会天天斗得劈里啪啦的?”杨仪轻轻地抱着她,一动不动地说:“没想过啊……”韵涵翻身用手托着下巴,问道:“你孩子几岁了?”杨仪说:“六岁了,什么都懂得了。”韵涵忽然哭泣道:“我和我们家那个天天吵,因为想要个小孩,一直怀不上。”杨仪拍了拍她的后背,说:“要孩子的事情,不能太紧张,也急不得。”“我喜欢小孩,尤其喜欢女孩,我会把她打扮得像个公主……”韵涵楚楚可怜地说,“我想去做试管宝宝,可是听说取卵子很疼,比生孩子还疼百倍,想想都害怕……”
四
火车到达驻马店时天已经擦黑了。大多数高铁站都长着差不多相似的面孔,杨仪一出站就有点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了。韵涵脚上穿一双红白相间的帆布旅游鞋,步子迈得很轻快,杨仪拉着她的行李箱跟在身后。广场上面的司机迎着出站的人流簇拥上来,嘴里不停地问道:“你们去哪里?确山、正阳、汝南?”韵涵看了看一个瘦猴般的司机,冲他招了招手。杨仪想拦住她,告诉她应该去站外排队等车,广场上往往都是黑车。不料韵涵问了一句:“去正阳多少钱?”瘦猴嘴里正叼着烟,连忙吐掉烟头回答道:“两百,车在那边。”说着往广场外面一指。杨仪狐疑地问道:“去正阳干吗?”韵涵回过头说:“采访啊,小女孩在正阳县。”杨仪身子一晃悠,像是差点儿晕倒,然后又猛地刹住,说:“那你告诉我在驻马店,你知道正阳县在哪儿吗?”韵涵说:“在驻马店啊,是下面的一个县。”“在驻马店的最南边!”杨仪一下蹲在地上,恨其不争般地说,“早知道去正阳,你应该从信阳下火车,我开车带着你从信阳往北,几十公里就到了,咱们现在绕了个大圈子。”韵涵眨巴了几下眼睛,“哦哦”了几声,似有所悟。杨仪说:“是不是还在正阳县下边的乡里?”韵涵说:“在村里。”杨仪问:“哪个乡?可别是正阳南边的乡,离信阳更近了。”韵涵连忙从兜里掏出手机,说:“我们主任发在我的手机上,我开机看一下。”面的司机看着他们俩,站在旁边等待结果。“泉溪镇——高庄村——高平义。”韵涵一字一顿地说。杨仪用手机查了查百度地图,差点瘫坐在了地上,被他不幸言中,泉溪镇是正阳县最南边的镇,和信阳市的肖王乡毗邻,离信阳市区只有四十六公里。“你们女人办事,我真算是开眼了。心服、口服、外加佩服!”杨仪说不清是反讽还是自嘲,气归气,却无可奈何。韵涵从地上拉起他,嗲着腔说:“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你过来就是陪人家的嘛。”杨仪看了看远处的夜空,作无语状地摇了摇头。韵涵问瘦猴司机:“你有发票吗?能不能少点?”司机说:“有发票,就是这价,你问谁都得两百,因为从正阳回来不准带人。”韵涵“噢”了一声,对杨仪使了个眼色,“我们走吧。”两人跟着瘦猴司机找到他的车,杨仪将拉杆箱放进面的后备厢,两人坐进了车子的后排。
借着车灯可以看到附近正在施工,一辆拉土车在前面缓慢地行驶,地上升起一团团尘土奔涌而来。路面有许多凹坑,司机几次想超车都没能成功。“他妈的!”司机嘴里嘟囔道,摇起面的车窗。韵涵问:“师傅你从正阳回来为什么不能带人?那样不是节约成本吗?”司机说:“以前可以。运管局才规定的,返程不准带人了。”韵涵似乎不明白,追着问:“为什么呢?”“打架打的,打了许多次了,现在规定双方都不能带人!”司机回过头解释道,“我这是驻马店市的车,送客人去下面县里,返程时不准带人。县里的车往驻马店市里送客,他们回县里时也不准带人。”韵涵疑惑地问:“假如我包你的车,明天你陪我办事,回来时你怎样带我?”司机说:“不行。我将你送到正阳,就得空车返回。你回来得坐正阳的面的。如果我带你,被正阳当地的面的司机截住,非挨打不可!”韵涵看了看杨仪,感叹说:“你们这儿的规定,也真奇葩啊!”司机笑笑说:“我们也没办法。”路面高低起伏,杨仪被晃悠得有点头晕,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韵涵道:“你知道泉溪镇吗?”司机说:“知道,那地儿可远。”韵涵说:“我们如果今天晚上赶到泉溪镇,那里有宾馆住吗?”“宾馆?”司机回头瞟了一眼杨仪,“宾馆肯定没有,镇上哪有宾馆呢?正阳县城才有。”韵涵“哦”了一声,接着问:“我明天从县城去泉溪镇坐什么车呢?”司机掏出一支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说:“蹦蹦啊,县城里有许多蹦蹦。”韵涵又问道:“蹦蹦是什么?是马车吗?”司机哈哈笑了起来,笑罢却说:“蹦蹦……就是蹦蹦啊。”韵涵还想说什么,杨仪碰了她一下,打断了她连番累牍的追问。杨仪指了指车窗外说:“那不远处,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双飞的故事发生地。”韵涵瞪大了眼睛,惊叫道:“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别骗我!”司机在前面插话道:“是的,那儿以前叫马乡镇,现在叫梁祝镇。”“靠,我们明天要去看看,也不枉此行!”韵涵捶了一下杨仪的腿,继而又落寞似地说,“恐怕时间不够,我急着回去,报纸等着下版。”
道路两旁亮起了路灯,前面一片灯火闪亮。司机说:“正阳县城到了。”杨仪掏出钱包要付车费,被韵涵拦住,冲他眨了眨眼,说:“我可以报销。”说着将两百块钱递给司机。当接过司机给的发票时,她低头看了一眼票面,惊讶地叫道:“怎么是定额的发票呀,我要机打票啊!”司机说:“我们这儿都是这样的票。”韵涵说:“我去过那么多地方,都是机打的发票。你这定额的,我回去要多费口舌啊!”杨仪拦住她说:“信阳也是定额的,咱这小地方怎能跟大城市比。”韵涵不罢休地嘟囔道:“票上竟然还没盖章。”
两人在正阳县城的街道上慢腾腾地走了一截路,杨仪建议先找地方吃晚饭。韵涵左右巡睃街边的各色小吃店,大多都灰头土脸的,皱着眉头说:“我不饿,只是累,先找地方住下来吧!”杨仪晃了晃自己的背包说:“我下午出发时,在面包店买了几样,打尖足够了。”向路人询问了一下,旁边不远就是帝坤大酒店,是正阳比较高档的酒店。两人摸索着找到酒店,走进去登记了一间标准间客房,一百三十八元。韵涵的脸似笑非笑,像是为两人合开一间房而略感羞赧。推开客房门的时候,“杨仪!”韵涵忽然大喊一句,“晕死了!这儿酒店价格好便宜啊,就这设施条件,在广州得要八百块!”她把挎包往软椅上一丢,仰面朝床上一躺,浑身酸软般地瘫在那儿。
杨仪去卫生间洗澡,他洗得毫无顾忌,匆忙草率,不一会儿胡乱裹着浴巾就出来了。韵涵在床上的睡姿,像是燃烧的火焰,杨仪感觉自己被彻底点燃了,粗鲁地趴了上去。韵涵挣扎着想推开他,没有推动,就叫嚷道:“窗户,窗户没关。”杨仪抱着她走向窗户,韵涵拉窗帘时,他就势抵在身后。窗外的街道人来车往,一片喧腾。韵涵终于身体发酥,无力地趴在了窗沿上。像一种紧绷的神经得以缓解,一种缺憾得以弥补,杨仪全身都轻松了。他烧水泡了一杯茶,安静地坐在软椅上看电视。
韵涵洗过澡,用电吹风吹着头发,蓦然回头说:“我离婚了。”“什么?”杨仪的腿正跷在床沿上,听了她的话脚一颤,从床沿上滑了下来,“什么时候?”韵涵说:“春节过后,三个月了。不过他昨天才拎着包从家里走了。”她的头发散落在耳边,杨仪看不见她的表情,想了想问道:“你怎么想?难过吗?”韵涵赤着脚在地毯上走过,从化妆包里拿过一瓶保湿水,边涂抹眼睑处边说:“不难过,一想到那个混蛋从此跟我再没有关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杨仪皱着眉头说:“是不是不理智?婚姻不是儿戏哦。”韵涵瞟了他一眼,撇嘴说:“你说话怎么跟我爸一模一样?”
杨仪略显尴尬,站起身来,从背包里取出白天买的各式面包,黄金土司、三明治、培根蛋卷,还有大列巴。一样样递给韵涵,她摇了摇头,指着房间吧台食品架上的方便面、火腿肠、饮料等说:“想吃什么你随便拿,我房间费用有多的。”杨仪怕触痛到她,故意用轻松的口吻说:“你是记者,不是经常写文章剖析别人家庭问题的原因吗,为何自己的事情反而处理不好?”韵涵叹了口气,反问道:“你跟你老婆吵架吗?”杨仪摇了摇头,说:“不吵,我父母喜欢吵架,我小时候深受其害,所以曾发誓一辈子不会跟老婆吵架。”韵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真狠!不,你真棒。嫁给你真好。可是你不知道,那些花了好久想明白的事情,最终可能会被一次情绪失控而全部推翻。”杨仪一笑,说:“我貌似懂了。”韵涵拥着被子,腿蜷缩在床上,说:“我以前觉得你窝在小地方很悲哀,现在想想,你的悲哀之处,正是你的了不起之处。”杨仪正想说什么,韵涵惊叫道:“有蚊子!”话音未落,她从床上猛地蹿起来,往墙上猛拍一掌,然后复又倒下,“它死在墙上了。”她重新将被子抱在怀里,说:“但凡离婚都是被逼的,那个混蛋把家败光了,不知道这些年我怎么熬过来的,真是受够了,就算净身出户我也要跟他离……”
杨仪对韵涵的婚姻生活感到迷茫不解,他们经济条件不错,不用为寻常琐事操心,但好像一直处于某种引而不发的危险状态。他很想告诉她,婚姻是少之又少的福分,应该珍惜到最后一刻。韵涵的腿舞动了一下,忽然痛苦万分地说:“坏了,今天晚上睡不着,现在头脑空空……”“头脑空空?”杨仪心里一动,“咱俩真是同病相怜。我也经常失眠,今天去看电影,就是想躲在电影院睡一觉。”韵涵说:“你吃过药吗?”杨仪说:“什么药?安眠药?没有。”韵涵皱了皱眉头,语速急快地说道:“你根本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从基础款的艾斯唑仑和阿普唑仑,到‘高大上’的思诺思、右佐匹克隆,我已经几乎把所有的安眠药都吃得常规剂量对我毫无效果了。当我躺着的时候,我只是因为太疲乏而躺着,可是很少很少很少睡着。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事情就是失眠,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别人轻易可以做到,而我却做不到……”
杨仪同情地看了看韵涵虚弱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失眠更多是心理原因造成的,不能单纯靠药物……”韵涵粲然一笑,挥了下手说:“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失眠,你躲到电影院寻求入睡,看似是解决失眠,其实是享受失眠,失眠对你是一种乐趣的存在。跟我讨论失眠,你的级别太低了……”杨仪躺过去,伸手从背后摸了摸她的腰肢,又抚摸她的脸,他的动作轻微,像是抚摸一件易碎的艺术品。韵涵的鼻翼微微翕动着,身体有点瑟瑟发抖。杨仪心生许多感慨,两人的重逢,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味道。韵涵眼睛闭着,却忽然张嘴咬住了杨仪的指尖,轻轻地含着。
五
杨仪迷迷糊糊地醒来,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因为他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那种雨声像是一直存在于他的睡梦之中。他喜欢在下雨天睡觉。当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倏忽明白是在正阳县。韵涵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靠在床靠上,手里拨弄着手机。看见杨仪醒来,朝对面的桌上一指,柔声说:“起来吧,饭都准备好了,我从自助餐厅给你带的。”杨仪看了看,一碗绿豆粥,另一只碗里装着两只包子,一个煮鸡蛋。杨仪从床上下来,几步走到窗前,外面果然正下着雨。街边有一条护城河,河岸长着一排洋槐树,洋槐花正开得鲜丽娇媚,昨晚上竟然没有注意到。杨仪看了看手机,八点一刻,问韵涵:“你昨晚睡得怎么样?”韵涵眨巴下眼睛说:“还行吧,你的鼾声相伴,让我不至于太孤单。”
杨仪胡乱吞了几口稀粥,和韵涵退房走出酒店。天色阴沉,雨不疾不徐地下着。二人站在酒店门口的挑檐之下,杨仪指着街上跑过的一辆矮趴趴的红色三轮车说:“看,那就是蹦蹦。”韵涵扑哧一笑,说:“噢,就那玩意儿啊,像只大肥鸭!”杨仪挥着手说:“我们坐蹦蹦去车站,看车站有没有去泉溪的车。”说着,拦下一辆蹦蹦,掀开帘子,扶着韵涵坐了进去。杨仪伸头对着开蹦蹦的老头说:“去汽车站,几块?”老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伸出四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赶到汽车站,杨仪让韵涵站在一个小卖部的敞篷伞下,自己蹦跳着避开地上的水洼,找到一辆挡风玻璃后面竖着“泉溪”牌子的中巴车。杨仪蹿上车,看到一个胖大的男司机正懒洋洋地抽烟,女售票员正在数着一叠钱。杨仪问:“去泉溪多长时间能到?”女售票员抬头看了他一眼,问:“几个人?”杨仪说:“两个。”男司机回头答道:“四十分钟。”杨仪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快九点钟了,就问:“你们什么时候发车?”女售票员说:“再等半个小时吧!”这时韵涵也冒着雨跑了过来,杨仪摆了摆手,说:“这辆车不能坐,他们还要等半个小时才能发车,再折腾到泉溪,恐怕我们时间等不及。”韵涵看了看空荡荡的车厢,一时也没了主意。胖司机说:“你们多给一百块钱,我现在就发车。”韵涵刚想答应,杨仪攥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下车。两人走到车站门口,路边停着一辆的士,里面坐个短发女司机,杨仪问道:“去泉溪镇多少钱?”女司机脱口而出:“八十。”杨仪拉开车门,招呼韵涵坐了进去。
两人坐定,擦拭着头上、脸上的水滴。韵涵说:“我们到泉溪镇高庄村办事,这雨下得大,我们办事的时候,你在村子里等我们一会儿,再把我们带回来可以吧?”女司机说:“来回一百二十。”杨仪碰了碰韵涵,对女司机说:“我们不回正阳了,办完事你把我们送到信阳高铁站,要多少钱?”女司机想了片刻,沉吟道:“二百。”“行。”杨仪轻轻掐了下韵涵说:“你可以从信阳返回广州,我们不能再绕回驻马店了。”
车子开出县城,穿过两边长满白杨树的乡村公路,远处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四野一片碧绿。每隔一会儿,韵涵的手指就刷刷地在手机屏幕上划过,像是一直与工作单位保持着不间断的联络。短暂间歇的时候,她无意识般地用嘴咬着指尖,像是陷入某种沉思。车子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到达一个镇子,女司机说:“这就是泉溪。”韵涵醒悟般地一喊:“车停一下。”她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杨仪,“你去买一箱牛奶或饮料什么的,咱们去采访,空着手不好。”女司机回头说:“你顺便问一问高庄怎么走。”雨比出县城时小了点,但还在密密麻麻地下。杨仪从路边商店里买了两箱伊利鲜牛奶,问店老板:“高庄怎么走?”店老板木然地看了看杨仪,瓮声瓮气地说:“东边。”
杨仪回到车上,跟女司机说:“朝东边走。”车子沿着朝东的砂子路行驶,大约十分钟以后,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女司机左右看了看,皱了皱眉说:“还得问一下怎么走。”但是路上没有行人,杨仪撑开女司机的伞,站在路边,远远看到一个骑摩托穿着雨衣的人驶过,杨仪挥手将他拦下,问道:“老兄,高庄怎么走?”雨衣人朝身后一指,说:“西边,朝西走。”杨仪说:“我刚在镇上问一个店老板,他说在东边。”雨衣人将摩托熄了火,擦了一把帽檐上的雨水,大声反问道:“你到哪个高庄?这儿有两个高庄。一个东高庄,一个西高庄。”
杨仪转身看了一眼韵涵,韵涵也傻眼了。怔了怔,韵涵说:“我找高平义。”雨衣人说:“我不认识高平义,这两个庄的人都姓高。”杨仪恨不得连连作揖,说:“老兄帮帮忙,想想办法,看谁认识高平义。”雨衣人皱眉琢磨了一会儿,用手往前一指,说:“前面就东高庄,进村第一户是村文书高美团的家,她肯定认识高平义。”杨仪拍了拍雨衣人的肩膀,连声道谢。
车子开到村口,第一户是三间两层平房,门口有一片碎石子铺垫的空地。女司机说:“我车就停这儿,你们下去问问。”杨仪和韵涵从车上下来,这时从平房的门里闪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女人身材微胖,看上去很健壮。杨仪问:“请问您这是高美团的家吗?”女人点点头,狐疑地问:“是的,你们是……”韵涵笑着说:“我们是广州青年志愿者协会的,你们这儿有个叫高平义的,带着孩子在广州乞讨。我们是来调查情况,如果他们的确很穷困,我们想办法给予救助。”女人的眉头一展,立刻微笑道:“是的,高平义就是我们村的。他在最里面住,我可以带你们去。”韵涵看了一眼杨仪,笑眯眯地说:“谢谢高文书。”
村子里的路面很泥泞,杨仪一手拎着韵涵的拉杆箱,一手提着一箱牛奶,韵涵提着另一箱牛奶,踩着路边松软的枯枝败叶,一步一滑地向村里面走过去。村子里大部分都是三间两层墙面贴着白磁砖的小洋楼,大约是外出务工比较富裕的人家。剩下一些低矮破败的,要么门窗紧锁,已经废弃,要么住着一些老头老太太。有的院墙是用破瓦和枯树枝垒成的,有的干脆没有院墙。村子里有许多露天粪坑,由于下雨的缘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臭味儿。
三个人走到村子的最东边,有三间土坯房,高美团远远地含混地喊了一句什么,杨仪和韵涵都没有听懂。高美团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从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头发乱糟糟的,留着花白的胡茬,目光迟钝地看着他们。“这是广州来的人,来帮助你的。”高美团又转身对杨仪说,“这就是高平义。”这时从屋里蹿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又躲了回去。韵涵叫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别跑,我们来拍张照片。”高平义含混地叫了一句什么,小女孩走过来,高平义扶着小女孩的后背,说:“她叫高海霞。”韵涵让他俩站在土坯房的正门口,用手机给他俩拍了几张照片。
走进屋子,杨仪放下牛奶,发现屋子里和垃圾场完全无异。中间堂屋有一张破旧的供桌,柜门的玻璃碎掉了一半。正中央停着一辆三轮车,满地垃圾,有破靴子,空饮料瓶,废弃的破锅,支棱的伞骨,还有空化肥袋子,绞成麻花般的绳子……但却没有一把椅子。高美团像是知道屋里的情形,她就站在门口的廊檐下。右侧是一间空房,依然是满地的垃圾,看情形起码两三年没有清扫过了。左侧房间里有一张床,上面是近乎霉烂的被子。床前一台老式电视机,屏幕闪烁,正在播放电视剧。窗边有一张破藤椅,上面乱七八糟一堆破旧的衣服。杨仪从未见过如此肮脏、破烂的房间,如同痴傻者的洞穴。杨仪失声说:“这房间,你为何不扫一扫?”高平义半蹲在左侧房门口,嘴里含混地嘟囔道:“没扫。我的腿不能动。”杨仪看了看他的腿,似乎半跛着,就问:“你腿不好,怎么能骑这辆三轮车。”高平义咧了咧嘴,说:“三轮车是邻居的。”杨仪说:“邻居的?怎么能停在你的堂屋正中间?”高平义说:“在下雨,怕淋了雨。”杨仪眉头一皱,近乎质问般地说:“噢,邻居的三轮车怕淋了雨,要放在你家堂屋正中央,你就同意啊?”回头看了看韵涵,她正掏出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杨仪感叹说:“你真不可思议!”
小女孩看到韵涵手里的笔,过来看了看,伸手就夺。高平义说:“她没见过笔。”韵涵把笔给小女孩,又从笔记本上撕下几页纸,递给小女孩说:“来,高海霞,你拿去,在这纸上画。”小女孩转身跑过来,一伸手又夺了过去。杨仪从背包掏出昨天带的一罐红牛饮料,拉开拉环,递给小女孩,说:“海霞,你拿着喝。”但小女孩并不过来,反而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杨仪发现小女孩脸蛋虽然脏兮兮的,其实长得非常漂亮,就掏出手机给女孩拍照。小女孩见了,“扑扑扑”地冲他吐口水。高平义接过杨仪打开的红牛饮料罐,放在脚边的地上。
杨仪觉得屋内一刻也不能忍受,就走出来问高美团:“高平义是高海霞的亲生父亲吗?怎么年龄差距这么大?”高美团冲他使了个眼色,说:“是亲生的。”杨仪问:“女孩的妈呢?”高美团说:“在广州走丢了。”杨仪惊诧道:“怎么回事?”高美团往后退几步,低声说:“高平义是村里的老光棍,前几年从外面来了一个女神经病,他就给领回来一块过,然后就生了这女孩。春节之前他们全家去广东乞讨,听说那女神经病走丢了,就剩他父女俩回来。”杨仪说:“那女的知道自己的家在这儿不?”高美团嘴一撇,说:“她不会说话,连自己名字都不会说,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哪地方的!”杨仪喊道:“天啦,那就是说,他们在家里等,但那女的永远不可能自己找回来了。”高美团咧嘴笑着连连点头。
杨仪重新进屋,韵涵正在问高平义腿的情况。他两年前出门捡废品时,被一辆轿车撞倒在地,造成大腿骨折。车主支付四万多元医药费后,又额外给了他两千元的赔偿,双方达成和解。没想到车祸给他留下后遗症,去年秋天才能丢了拐棍走路,现在做手术留的眼儿还天天往外面冒水。韵涵问:“现在农村不是有低保吗?给你办了吗?”高美团说:“办了,每月九十元。”韵涵问:“怎么那么少?”高美团说:“只有高平义一个人的,他那个老婆,还有这小女孩,都没有户口,没法办。”杨仪说:“你们还有其他救助方式吗?”高美团挥舞了一下手臂说:“我们村里也经常照顾他们,供给他们粮食,保证他们有大米吃,其他就没办法了。”
杨仪问高平义:“你老婆在广州是怎样走丢的?”高平义哼哧了一会儿,说:“她去上厕所,去了二十分钟,没有回来,我就去找,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顿了一顿,又说:“肯定是让别人拐跑了。”杨仪恨其不争地说:“那是你的理解,她那种情形,还有谁拐她。”韵涵问:“你没有报警吗?”高平义说:“报警了,我去警亭找警察,但警察以为我是去乞讨的,吼着‘走开、走开’,将我轰走了。”杨仪一跺脚,然后往地上一蹲,死死地审视了一番高平义那苍老、无辜的脸,说:“苍天啊,大地啊,你是咋混的啊!”高平义大概以为杨仪是来调查他乞讨的事情,嘴里喃喃地说:“我们再不去广州乞讨了,太远了。”“远?”杨仪故意气他似地回答道:“你是不该再去,那是你的伤心地。”
韵涵也一直蹲在地上,这会儿她哈着腰站起来,揉了揉膝关节,问道:“你有你妻子的照片吗?”高平义摇了摇头。韵涵说:“关于你妻子的信息,你什么都没有吗?”高平义神情茫然地看了看韵涵,没有答腔。韵涵又问:“你有手机吗?”高平义摇头。韵涵再问:“你有银行卡吗?”高平义仍然摇头。高美团在廊檐下接话道:“银行卡怎么没有?种粮补贴本的存折不就是吗?”高平义醒悟似的,从墙上挂的一幅玻璃镜框后面取出一张存折。韵涵接过来,用手机对着账户号拍了照,说:“你比我想象的穷困太多了,我联系到资助以后,给你这个存折上打钱。”高平义含混地“哦哦”着点了点头。
韵涵收起采访的笔记本,拿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屋后面的麦地旁边走。杨仪走到高美团身旁,低声说:“高海霞该上幼儿园了吧?”高美团说:“没有上,她现在连话都还说不清,平时都关在家里,也很少跟村里其他小孩子玩。”杨仪说:“为什么村里其他人不将高海霞要过去抚养呢,高平义显然没有养育能力啊!”高美团使个眼色说:“想要这小女孩的人多得很,高平义的堂兄没有孩子,就想要过去养,但高平义不同意。他说谁要走了高海霞,就得把他接过去,管他生养死葬。”杨仪不解地问:“什么,管他什么?”高美团说:“活着管他吃饭,死了给他安葬。这样一来,村里人都怕了。”韵涵一直在麦地旁打电话,像在解释着什么,她一边说,另一只手不自觉地空中比划着动作。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愤怒、时而克制的样子。过了十来分钟,她才从麦地旁边走过来,眉头紧锁,神情沉郁。杨仪刚想问她怎么了,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韵涵转身一边接听,一边重新走到麦田旁边。高海霞躲在三轮车前轮旁边,悄悄地偷眼看杨仪。一旦杨仪与她的目光对视,她就“扑扑扑”地吐口水。
……
从泉溪镇回信阳的路上,韵涵一直神情落寞。杨仪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蹙着眉头,痛苦地摇着头,似乎不想回答。两人都没吃中午饭,直到下午三点多钟,的士才赶到信阳高铁站。昨天从信阳上车时,杨仪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他陪着韵涵到高铁站买票,然后两人站在候车室门口避雨。雨水顺着房檐倾泻如瀑,在大理石地板上溅起细细的水泡。雨劈里啪啦地下了快一天,仍然没有半点要停歇的意思,他俩听着雨声有点发呆。
韵涵忽然情绪失控般的,往地上一蹲,捂着脸说:“杨仪,我不想干了。”说着泪如雨下。杨仪吃了一惊,拨过她的马尾辫子,轻声问:“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韵涵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泪,说:“在高庄村里的时候,我跟主任吵了一架,没意思透了!这次采访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主任竟然说,‘我就知道这选题要砸在你手里,早知道我派别人去’。”杨仪听不明白她的意思,说:“到底怎么啦,采访得挺好的嘛,见到了当事人,问清了来龙去脉,还想咋的呀?”“你不懂。”韵涵摇着头说,“报社先确定选题,再安排采访。这次的选题是,一个家境条件不错的农村人,将五岁幼女当作乞讨工具,去街上乞讨骗人,要探寻他内心为何如此残忍,如此没有怜悯之心。但我们去采访的高平义父女,他们竟然是真的很穷,这出乎我们报社领导的意料之外。他们是穷得无法生存才去乞讨的,这样一来,我们当初制定的选题就作废了。”
杨仪静静地听,似懂非懂。韵涵接着说:“现在高平义父女是真穷,是被逼无奈才去乞讨,超出了领导的设想。我解释了许多遍领导还半信半疑,直到我将高平义家里的实景照片发给他。这样我们报纸就没必要报道了……报纸不是慈善机构,一个纯粹的关于穷苦的悲惨故事,吸引不了读者。”
杨仪搂住韵涵,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泪光,替她揩去泪水。他把韵涵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一瞬间他也想流泪。“这不是你的错……”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韵涵——她好像身陷两堵窄墙的夹缝之间,动弹不得,身不由己。韵涵从手机相册里调出高海霞的照片,一次次放大、缩小,再放大,自言自语似地问:“你觉得高海霞好看吗?”杨仪说:“好看,简直是天使,可惜沦落在一个猪圈般的地方。”韵涵破涕为笑地说:“我也觉得她好漂亮,真想把她领回我家……”
六
小城无大事。每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杨仪喜欢给万虹打个电话,问晚上是不是带孩子一块上街打牙祭。哪家店新开发了椒盐味小龙虾,哪家海鲜店的食材比较新鲜,或者新上映了什么电影,哪里的夜市值得逛逛。万虹乐得晚上不做饭,立即要用手机预订团购优惠券。周末的时候,去父母家里看一看,或者带孩子去郊外蹚蹚小溪,爬爬山,晚上住到“乡间别墅”。季节变换时,樱桃大约熟了,荷花已经开了,枫叶大概红了,惦记着去摘、去观、去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构成了杨仪蝼蚁般的日子。有时候,韵涵微信上联系他,会喊他“沉默的杨仪”,想来竟也贴切。他与世无争,从不做僭越之事,把鸡零狗碎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不是“沉默”是什么。
凌晨四点,杨仪清清爽爽地醒了,这几天都差不多,总是大约四点钟醒来,然后平平静静地躺着,看天色渐亮,再迷瞪一会儿。除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他还看到一条微信。“我想收养高海霞你说可以吗”——韵涵发来的,没有标点符号,她的典型风格,发信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看来她又度过了一个“头脑空空”的夜晚。杨仪的眼睛还有点酸疼,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韵涵回了信息:不行,你不符合收养条件。放下手机,继续入睡。然而片刻之后,手机就“叮”了一声。他重新拿起来,韵涵回信:我不是真的收养不需要法律承认只想带着她一起生活——她像是急切地表白自己,简直语无伦次了。杨仪看了看身边熟睡的万虹,回复了五个字:难度大,审慎。之后,那边安静了下来。
韵涵做事情没有定性,忽冷忽热,忽左忽右的。夜晚的短信,杨仪觉得她是头脑发热,也就没放在心上。如果跟着她的情绪走,会把人折腾疯掉,或者陷入她那种重度失眠状态。
大约一周后的一天下午,杨仪忽然接到韵涵的电话。“我在信阳,回来两天了。”她嘻嘻哈哈地说,“明天劳您大驾,开车送我去泉溪镇。”杨仪说:“干什么?”“未完成的采访。”韵涵说,“我八点半在小区门口等你。”杨仪说:“行,不见不散。”
第二天杨仪如约赶到韵涵居住的小区。韵涵脚步轻快地走出来,看上去很精神。她上身穿黑色的蝴蝶衫,下穿白色的牛仔裤,戴一副太阳镜,除了背包以外,手里还提着一盒芭比娃娃玩具。她将背包和玩具放在汽车后座上,然后坐进了副驾驶位。“出发。”韵涵摘掉太阳镜,笑眯眯地往前一挥手。杨仪揶揄地说:“采访还带送玩具的,中国好记者啊!”韵涵一龇牙,推了他一把。
出信阳城往北,杨仪打开手机导航,显示距离泉溪镇四十六公里。杨仪拍了拍韵涵的头,说:“怎么?你们报社良心发现,选题重新调整了?”韵涵咬了咬了嘴唇,沉默不语。杨仪侧过头看了看她,问:“咋回事?搞得怪怪的。”韵涵一抬头,冲他一笑,说:“杨仪,或许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选择?”杨仪有点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笑着说:“我选择你,你也看不上我啊!”韵涵伸手掐他一下,翻着眼睛瞪他。杨仪哭笑不得般地摇摇头。
“我准备回信阳,不知还能不能适应信阳的生活……”韵涵低声说,“如果不行,就广州、信阳两地轮换着住。”杨仪笑着说:“开什么玩笑,你是夜里有千条计,白天老主意,净瞎忽悠。”韵涵抿了抿嘴唇,低沉地说:“我已经辞职了。”
杨仪脚下一颤,车子猛地一梗,哆嗦两下才重新前行。“你真狠。”杨仪说,“勇气可嘉。”韵涵转身从后座上拿过背包,从里面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杨仪看她烟雾吞吐的动作,不像是才学会的。但杨仪是第一次见她吸烟。回想上次报社选题的事情,杨仪估计她与报社闹了矛盾,却不好往深里问,就闷头开车。
过了一会儿,韵涵终于自己耐不住性子,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说:“你今天是陪我去干一件大事,我们去把高海霞接回来,以后我来抚养她。”杨仪手一滑,方向盘差点没握住,他看了一眼韵涵认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说:“你以为高海霞是个玩具啊,是个芭比娃娃,想送给谁就送给谁?那是个大活人,说着玩呢?”
“高平义同意的。”韵涵的声音虽然低,却很自信,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单据,“我从银行给他汇了十万块,我的全部私房钱。”
杨仪脚下一顿,车子戛然停住。他突然觉得对韵涵很陌生,她有时嘻嘻哈哈,有时又无比认真。她看上去毛里毛糙,却又很专注细致。她看上去很柔弱,其实很强大。“为什么要这样做?”杨仪质疑道。韵涵晃了晃那张汇款单,示意他继续开车。“高海霞五岁了,竟然还穿着开裆裤,我看了无法忍受。那天回到广州,我想了好几个夜晚,不如把她接到我家。我来抚养她,我什么也不图,她长大以后,可以离开我,回正阳去找高平义……”韵涵喃喃自语般地说。
和韵涵相处,最舒服的地方,不是无话不说,而是可以不说话。杨仪长吁一口气,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也不想说了。平稳了一下情绪,他加大油门,车子很快抵达泉溪镇。杨仪没作任何停留,方向盘一拐,迅速穿过集镇,往东高庄开去。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仿佛被人安放在一片绿色的麦田中间,孤独而安静。
杨仪将车子停在高美团门口,两人从车上下来,没有去敲高美团的门,径直往高平义的家走去。杨仪不知道韵涵心里感受如何,他觉得自己有点激动,脚下的步子迈起来忍不住有点发颤,踩在地上深一脚浅一脚软绵绵的。韵涵手里抱着芭比娃娃,像个懂事的乖女孩,一改平日大大咧咧的作风,柔顺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几个院墙,走到高平义门口,远远地看见他的门好像是锁着的。杨仪顿时心跳加快,像是要蹦出来。他快走几步,不错,大门的确上着锁。杨仪看了一眼韵涵,问道:“你来之前跟高平义联系了吗?说好是今天来接吗?”韵涵目光躲着他的眼睛,说:“上个星期,我汇了款之后说的。他当时在电话里同意的。”“之后再没联系?”杨仪急切地问。韵涵点了点头。杨仪说:“坏了,可能出事了,他跑啦!”韵涵说:“别瞎说,他能去哪儿,说不定就在附近,办什么事情去了。”
这时,邻居的老太太看见来了人,慢腾腾走过来。杨仪大声问:“大妈你好,见到高平义了吗?”老太太像是认出了杨仪和韵涵,说:“你们上次来过吧?是你们给老高头汇的救济款吧?”杨仪说:“是的,他去哪儿了?”老太太走过来,说:“咦,你们不知道,他出门要饭去了啊,走了一个星期了。”杨仪大腿一拍,声音有点发抖地问道:“走一个星期了?带着高海霞一起走的吗?到底是哪天走的?”邻居的老头从屋子里出来,像看稀奇似地也凑了过来。“哪天走的……”老太太昂着头想了想,“上个星期一,我头天做完礼拜,他俩第二天早晨走的,我记得清楚。”
杨仪用手机查了下日历,上个星期一是18号,问韵涵:“看下你的汇款单据,是哪天汇的。”韵涵慌忙从包里找出那张纸条,展开一看。“17号,17号汇的。”韵涵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要饭去了。”老头看着杨仪说,他似乎以为杨仪还没明白是咋回事。老太太说:“你们是好人啊,给他汇了救济款,听他说汇了整整十万。”她回头指了指老头说,“我们其实比高平义还可怜,我俩是五保户,生病都没钱买药吃……”老头自言自语地感叹说:“现在政策好啊,你们给高平义汇钱,政策真好啊……”
韵涵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杨仪从韵涵手里拿过那盒芭比娃娃,放在高平义的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放稳。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走吧。”
韵涵忽然走到门边,扒着门缝往里看了看,然后转身问老太太:“你确定高平义是去要饭了吗?他会去哪里?”
“肯定要饭去了,背着个大蛇皮袋子,冬天的棉袄都带着呢。”老太太说,“去哪里谁知道呢,我们哪儿也没去过……”
杨仪拉着韵涵的手,感觉她柔弱的手指冰凉彻骨。他紧紧攥住她,像是怕她滑脱出去。两个人走出几步远,老太太忽然高声喊道:“我们俩也需要救济……我们也需要救济啊……”杨仪头也没回,心虚理亏似的将韵涵拖出了村子。高美团家褐红色的铁门仍然紧闭着,杨仪看了看,想敲门进去见见她,想了想忍住了,再说什么好像都有点多余。韵涵坐上车,杨仪猛一加油门,车子轰轰地吼叫着冲出村庄。
韵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双手捂住脸,纤瘦的双肩微微觳觫着。杨仪看到她的泪水从指缝里流下,却无从安慰她,任由她一路啜泣。出了泉溪镇,即将驶入省道时,杨仪停下车,走到路边,冲着空旷无人的麦田撒了一泡尿。回到车上,他看到韵涵像一副散架的骨头,瘫滑在座椅上,忽然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