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风
谁在耳语
□沐小风
我注意到林雪花,完全是因为李傲白。
那天凌晨,大约两点半,李傲白给林雪花打了个电话,说:“雪花,我想……我想要你!”声音灼烫,几近嘶哑,完全没了往日那迷人男中音的悦耳与圆润。
林雪花用睡意浓重的声音骂了两个字:“神经!”就把话筒“咯嗒”撂了。
本来已颇有睡意的我一下子精神大振。
没错,我在监听李傲白的电话,一天24小时不间断。可以说,李傲白的一切几乎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其中之一是为了我的表妹宋瑾梅。
李傲白是我的朋友。他博学,儒雅,风度翩翩。他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正式工作,却开大奔,住豪宅。他最固定的一份职业是在偏离市中心的郊区开了一家国学茶馆。茶馆不供应咖啡和西点,只有品质上乘的茶叶和雅致精美的茶盏器皿,馆内丝竹古筝之音不绝于耳。还内设大教室,每逢周日或节假日,他就会穿上汉服,教授低龄学童摇头晃脑朗读《弟子规》﹑《三字经》和《千字文》等国学专著。他常常对我说,普及国学知识是他此生最大的兴趣与爱好,只可惜他势单力薄,只能尽力而为。平时无事,他就在国学教室中央的蒲团上闭目打坐,凝思遐想。
那个夜半电话前一周,李傲白刚与我表妹奉子成婚,成了我的表妹夫。我承认,我喜欢青梅竹马的表妹宋瑾梅很多年了,可是表妹既然嫁给了李傲白,我就希望她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不是错嫁了一个白眼狼。只是我万万想不到,婚礼上李傲白的凿凿誓言犹历历在耳,就深更半夜向别的女人发出了饥渴的呼唤!
我竖着耳朵打起精神直到天亮,李傲白那厢却再也没发出过什么动静。
直到第二天下午,李傲白的手机才收到一条来自林雪花的短信:“如果你不想让我死得很难看,以后就不要再这样发神经!”
第三天,李傲白借故去了一趟林雪花处,林雪花留李傲白在她那儿吃了午饭,甚至做了两个拿手好菜招待他。当天晚上林雪花的手机显示了这样一条短信:“不知你纤纤素手,为谁洗而做羹汤?为你夫君,还是为我?”
李傲白的手机很快便收到了回复:“留你吃顿便饭而已,别自作多情。拜托,无事勿扰!”
李傲白精神萎靡不振地来找我喝酒。醉了,他拿手往起雾的窗玻璃上画雪花,画了一朵又一朵,嘴里呢喃着“雪花”两字,小心翼翼,珍宝一般,就像生怕将这两个字化了。
“雪花是谁?”我借机问他,并假装喝水,尽量使自己显得无心。
“她——”李傲白瞟了我一眼,拖着长音说,“她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女人,一个动人的女人,一个令我自惭形秽的女人,一个我此生难以拥有却注定没齿难忘的——好女人。”
我反问李傲白,一字一句地:“难道瑾梅还不够好么?”心里恨恨的。
李傲白盯了我一会儿,转而叹了口气,黯然道:“有些人你说不出她的好,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
我心里一凛,正不知如何回答,瑾梅正好打来电话,李傲白直接把手机递给我听。
“喂?哦,是你呀表哥,我刚做完孕检,现在在逛街,饿死了!要不你和傲白一块儿来接我吧,我买了一堆东西,走不动了!”
“好的好的,我这就来!”我像接到指令一样抬脚要走,被李傲白拉住。“喏,开我的车去吧。”他把他的大奔车钥匙往我手心里一塞,挥挥手说:“她若问起,就说我已经去茶馆了。”
大肚子的瑾梅依旧时髦而迷人,她为李傲白买了名牌皮带﹑CK内裤﹑古龙须后水,一古脑儿倒出来让我欣赏,却不知这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讽刺。
一路上,瑾梅只围着“李傲白”三个字喋喋不休。我忍住心头说不出的难过,恭维她:“看来,你嫁他是嫁对了!”瑾梅满足地叹气:“是啊,他给了我想要的生活,锦衣玉食,名邸豪车,接下去,我要为他生个儿子,一切就更完美啦……”
我侧过头怜惜地看着瑾梅。这个单纯的女人,她的心只在金钱和物质上,全然不知自己的丈夫,一颗心在别的女人身上。
我毫不费力就掌握了林雪花的一切。她的一举一动袒露在我眼里,就像现场直播一样明晰。我只是忍不住想看看,这个女人,能使几乎目空一切的李傲白在婚后依然为其夜不能寐,斯人独憔悴,究竟何德何能?
她看起来还真不错。
报纸呼吁大家为某贫困儿童捐款,她第一个跑去捐上。当晚报社记者发短信说要采访她,她吓得赶紧拒绝:“切莫声张!拜托拜托,你们一声张我就完蛋啦!” 记者问她为何,她回复:“这是我的私房钱,不能公开!”——可见她的率真与善良。
天降大雪,她QQ群发:下我啦,下我啦,机会难得,大家都去亲近亲近我吧!——可见她的风趣与可爱。
“老公,饭菜都准备好了。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可见她的贤惠与传统。
看看她发的微信:“今天带宝宝去公园赏桂花淋桂雨,领略了一番‘手留余香’的感觉。可惜,宝宝还小,尚不知这花儿,香短情浓……”——可见她的诗意与才情。
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她应该过得很幸福才是。我忍不住悄悄去触探她的真实生活。
有人说,三十岁的女人,风情在眉眼盈盈处。林雪花的确不是我想象中的人间尤物,比起我高挑丰满的表妹宋瑾梅,她瘦小﹑普通得很容易就淹没在人流中找不到,但她自有一番味道,那是一种书卷气与灵气相融的奇妙组合,令她能够在密集的人群中闪现出与众不同的光芒来。她身畔应是她的夫君,长了一张极不耐烦的脸,同样令人过目难忘。那次我尾随他们一家三口进了家乐福超市,我注意到她的脸庞在超市锃亮的日光灯下异常苍白,几乎像陶瓷一样没有任何血色。
当我在奶粉柜前跟她擦肩而过,她正对着推车里的宝宝温婉地笑着“咿咿呀呀”,正好她夫君喊她,她的目光滑过我,抬眼望向她夫君,我发誓,我从未见过如此寒冷的眼神,像千年寒冰一样,彻骨,令人不寒而栗。
就在我努力想搞清楚林雪花看她丈夫的冰冷眼神后面藏有什么端倪,却发现自己突然监听不到李傲白了!
我一下子慌了神。我跑去问瑾梅,她说李傲白只身一人匆匆离境出国,手机﹑手提什么的一概没带。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大约在一年前,有一天,我一连收到三个发自不同地方的神秘包裹。我发誓,那是我人生当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天!当我无师自通地把这些东西组装起来之后,整个人就瘫倒在地,而脑袋却完全处在了亢奋状态之中——我收到的东西是一整套精巧而先进的高科技监控设备!对于一个自小就立志要当福尔摩斯﹑长期以来空有一腔抱负﹑实际上却一直没看到过前途的寂寂无名﹑得过且过混日子的私家侦探来说,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狗血﹑更令人匪夷所思却又热血沸腾的事情吗?
半晌之后,当我终于能够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顺一些,拧开调频,接收器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我的心一下子“通”地蹿上来,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我赶紧将音量调到零,嘈杂声迅速消失,如同我屏住的呼吸。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我的心脏跳得像拖拉机刚启动时的马达。我往脑袋上扣那副纤巧的耳机的时候,手哆嗦得厉害,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没显示号码,我知道这肯定不是骚扰电话或诈骗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摁下了接听键。里头一个辨不清性别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杜中原,东西收到了吧?”我的脑袋跟电话里头的声音一样,充满了“嗡嗡嗡”的回声,好不容易才嗫嚅了一个“唔”字,对方又说,“我往你的银行卡上打了十万块钱,你马上查一下。立刻,快!”我像被针扎了的疯狗般扑向电脑。果然,我唯一的一张银行卡上,余额从一周前的1352元变成了101352元!我手脚冰冷,呆坐在电脑前几乎无法呼吸。对方仿佛看到我的丑态,轻笑了一下,发出了指令:监控一个名叫李傲白的人。
我很快过上了日夜颠倒的生活。白天闭门睡觉,夜深人静,我就变得精神抖擞。有了那套设备,入侵任何移动数据我都轻而易举。我几乎不眠不休地操纵着它,直到能够熟练地从浩瀚无穷且飞速变化的电光火石中,撷取到任何我想要的那几丝来听,来看,来分析,来判断……我几乎不开灯。从电脑屏幕微弱的荧光映照下,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发出老鼠一样的贼光。作为小城为数不多的私家侦探(甚至可能是唯一一名),我开始庆幸自己的乏人问津。要知道,平时我是靠帮人代开出租车或者打打零工来维系自己生活的。而我租住的地下室除了每月收租的房东,从未有人光顾——况且,我已在收到巨款的翌日把全年的租金交到了房东手里。
这是何等新鲜而美妙的时刻!当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陌生的﹑熟悉的……所有我想知道或不想知道的人的大量隐私如飞流而至,像潮汐一样映入我的眼帘,涌进我的耳朵,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两边太阳穴的血管跳得像随时要炸裂。
我立刻就在密集的人群中找到了我的表妹宋瑾梅。她在一家大型餐厅当领班,我常常会在她下夜班的时候悄悄尾随,暗中保护她的安全,直到她进了宿舍才默默离开。我没料到,跟我了解的餐厅﹑宿舍两点一线的单纯生活完全不一样,瑾梅实际上过得非常丰富多彩。我以为她在补觉的时间,她总是在逛商场,试穿漂亮的高档服装——她的微信里几乎全是她风情万种的自拍照。而深夜回宿舍的她,只为换上一套锦衣化个妆,好去酒吧或者夜总会钓一个她梦寐以求的金龟婿。我曾妄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她的通讯录甚至微信里,但我翻遍了她所有的微信记录,尤其是她回老家而我也在的那几个重大节日,可惜没找到。她不知道,我的手机里保存的几乎全是她的照片,是我偷拍的,全部都是她身穿工作服的样子,清纯,甜美,可爱。浓妆艳抹的瑾梅是我陌生的,她的心也是我陌生的。
听听,她在某酒吧卫生间给她小姐妹打电话:“一看就知道那瘦猴不是好东西,色迷迷的……好在本姑娘聪明,混了大半杯王老吉在酒里。过一分钟来个电话救我,已经挣到钱啦!嘻嘻,毛爷爷快把本姑娘的胸罩给挤破了,有你两张的!快打吧,一分钟哦!”
她给小姐妹发微信,是一张不甚清晰的服装吊牌,“赶紧帮我上淘宝看看这款裙子,妈的,原价实在太辣手,没办法,只有穿A货啦!”
我不甘心。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穷小子,而且在我们这个家族,我就是个异类,既不肯回家种田,又不肯正经工作挣钱,30多岁的人了还活得像根浮萍,过年回家都得贴着墙根走,免得遇到村人招致不必要的盘问乃至耻笑。
那天晚上,我耳朵眼里柔软的海绵耳塞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杜中原,别老惦记着姑娘而忘了正事嘛!”那声音低沉,但绝对很温和,依旧听不出是男是女,但我在瞬间仿佛置身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冻上了。那人像是窥到了我的心理活动,又说,“你放心,已经给你的钱我不会收回的,只要你好好干,就是给你父母盖一幢楼也没问题。哈哈……”跟上回一样,那声音带着气喘吁吁的尾音,消失了。
我惊恐万状。我坐立不安。我像个困兽在狭小的斗室内发疯一样走来走去,累了,倒在嘎吱作响的钢丝床上,目光正好落在屋角的蜘蛛网,上面附着着许多蚊虫的尸体,一只刚粘上的蚊子正死命挣扎……我知道,我也像它一样,被网住了。我监听瑾梅和她的小姐妹,我汇钱给乡下的父母翻新破旧的房屋……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在另一个人的掌控之中!我强迫自己把头脑从火热中冷静下来,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手伸向那个蜘蛛网,用两个手指捻死了那只早已经奄奄一息的蚊子。
我很快就把眼光对准了李傲白。当这位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无业新贵的银行账号﹑电子信息﹑微信﹑QQ和电子邮件等等等等全部曝光在我眼皮底下,我又一次清晰无比地听到了那个可怕的﹑带着哮喘般尾音的耳语:“哎,这才乖了嘛!”我咬紧牙关,捏紧了手里的铅笔,才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牙齿不发出互相磕碰的声音……
李傲白的生活是简单的。他跟我一样,似乎没什么朋友;应酬虽多,却不好声色,KTV里的小姐常常给他发短信,他却从不理会。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奔忙着为他的国学茶馆选址﹑作比较,我进入他的QQ空间,发现里面除了多幅从网上下载来的古色古香的茶馆内部细节装潢图外,别无他物。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空间背景非常别致,是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他很少上网购物,却常常收到包裹;他偶尔去各大银行刷卡收汇款。我能看到款项,但没办法查到钱的来路。每次收到钱物,他都会用一个全球通号码发短信,但我没办法完全破译那些短信的意思,而且,那些短信他一般发往境外,像是在跟国际友人打哑谜。
就像是上苍的安排。李傲白在宋瑾梅的餐厅吃饭落下了手提电脑,瑾梅给他送过去,对他一见钟情,并开始主动出击。
瑾梅的妈也就是我姨正巧在那天给瑾梅打来电话,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人为她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一名中学老师,多好啊,工作稳定,还有两个假期……”“妈,你瞎张罗什么相亲啊,烦!忘记你以前给我算的命了?天生丽质,大富大贵!”瑾梅假装不耐烦的口气里饱含兴奋,“告诉你吧,这回我真有明确目标啦!那人姓李,名叫傲白!”
之后的一个傍晚,当我从市内最大的商场出来时,已经改头换面。本来想给以前的出租车老板打电话的,后来从身侧的玻璃幕墙上看到自己焕然一新的形象,又想到为添置这套行头所花的钱,还是去租了辆车,守在了一家高档会所门外的停车位里。
我从瑾梅跟她小姐妹的通话中得知,她会来这儿制造与李傲白的偶遇。我也知道李傲白会来这儿跟一个设计师洽谈他的茶馆装潢事宜。这些日子以来,为了他的国学茶馆,他苦心孤诣,事必躬亲,却一直没碰到让他称心如意的设计师。
然后,我先在那家会所门口制造了与久未谋面的表妹瑾梅的偶遇。那晚瑾梅打扮非常得体,淡妆,素衣,是我一直以来心目中女神的样子。我按捺住剧烈的心跳,也按捺住心底一再往上冒泡的自卑,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打开车门,将套着意大利名牌皮鞋的脚伸出去,挡在了她的面前。果然,光鲜的我从天而降也给了瑾梅莫大的惊喜。当我温柔地喊出她的名字,她愣了两秒钟,尖叫着“中原表哥”抱住了我的脖子,就像小时候那样。接着,在瑾梅的引见下,我这不速之客成功地握住了李傲白浅浅伸过来的手。
出于礼貌,李傲白客气地邀请我们坐下。瑾梅求之不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嘴上说着“这样不好”,手底下却已绅士般为表妹瑾梅挪开转椅,并将她手里的包包挂在了衣帽架上。我很快就加入了李傲白们的谈话。作为一个资深室内装潢设计爱好者,我别出心裁的设计理念很快就将李傲白双眼里刚刚明显流露的淡漠变成了赞许。那个本来侃侃而谈的设计师在遭遇尴尬冷场之后,提前悻悻离席。其实,除了熟背世界顶级设计师最前卫的古典设计理念之外,我还精心临摹了李傲白空间里收藏的几幅茶馆细节设计图,但直到那晚跟李傲白在会所门口握别,他的手劲儿好大,我就知道,这些草图已经用不上了。
可以说,在我和表妹宋瑾梅的共同努力下,我们俩都如愿以偿。瑾梅嫁给了李傲白,我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他们周边,亦亲亦友,若即若离。
而现在,李傲白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起了失踪!他只身出国,却什么都不带,到底想干什么?!……尽管瑾梅安慰我说李傲白很快就会回来,因为她已临产在即。但我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急得满嘴都起了燎泡,天天将自己的脑袋直往墙上撞。如果,万一李傲白真的是个间谍呢?那么林雪花就是他的掩体,是他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难道他早已知晓我在监视他?他分明知道手机可以定位,会把他的行踪出卖!我多么愚蠢!为什么就不能让脑子稍微转个弯呢?我觉得我就快完了。我的钱﹑我的前途,甚至我的命,都将马上毁于一旦。
那是我生命中最暗无天日的几个昼夜。我不敢睡觉,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更忘了自己有没有吃东西,只端坐在监控设备前,竖着耳朵倾听,一边期待里面传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耳语,又唯恐听到的是一道冰冷的死刑……可是,里头除了“吱吱嗡嗡”的电流,一片死寂。我不知道,这样下去,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应该是李傲白消失的第五天,上午我的表妹宋瑾梅顺利产下一个八斤四两重的大胖儿子,中午时分,双眼赤红﹑胡子拉碴的李傲白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医院里。瞅见他身影的一刹那,我听见自己悬在半空中已近破碎的心“砰”的一声落了地。
在走廊上,李傲白告诉我,林雪花的父亲突然意外身亡。他一回来就直奔她家,还鼓起勇气抱了抱她。
我突然就恼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小子给我检点点儿!别老婆刚生了孩子就横生枝节!人家自有拥抱和安慰的人,轮不到你去管!你要抱的,是你的妻子瑾梅和刚出生的儿子!”
“得了吧杜中原!”李傲白轻蔑地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宋瑾梅,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杜侦探!”
尽管我已有所防备,但心里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如果李傲白真是间谍,他绝不会这样做。”这样一想,我又迅速冷静下来。
望着医院外熙熙攘攘的车流,我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问李傲白:“是我上回喝酒时问你‘雪花是谁’这句话露出了马脚吗?”
李傲白愣了愣,随即笑了:“果然不愧是侦探,不错哈,有福尔摩斯的风范!”他挥掸着我吐出的烟雾,继续道:“其实也不尽然啦!跟你说实话吧,我调查过你和瑾梅。当初你们俩一起接近我,我怀疑你们是骗子。尤其是你,锦衣华服,开的车子却是租的,还住地下室;最令我费解的是,你对室内装潢设计那么在行,却对我那笔茶馆装潢的生意没有任何兴趣,如果不是有其他目的,哪有这么愚蠢,哦不,哪有这么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只是,当我查到你和瑾梅真的是表兄妹,一直不敢确定你的真实意图罢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问起林雪花,才使我确定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身边居然潜伏着一个打着‘朋友’旗号却一直在暗地里监控着自己的侦探,多么刺激!”
“那么,之前那个凌晨打给林雪花的电话呢?是你故意在试探我?”我又恼又羞。
“哦不,那是我情不自禁。”李傲白又变回了一本正经:“没想到的是,我随手画雪花的无心之举却恰恰使你暴露了身份。从此,和你杜大侦探玩‘老鼠逗猫’的游戏,成了我无聊人生的最好点缀。哈哈。”
我顿时语塞。我杜中原活了30多年,一直都以为自己绝顶聪明,和李傲白的交往也处理得天衣无缝,没想到,李傲白的智商更胜我一筹。
“你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当然我明白这是你的职业特点,但在我面前却滔滔不绝,还能够在不经意间成为我的好朋友,可见你的处心积虑。你更大的破绽是在我家,尤其是在宋瑾梅面前,你与平时判若两人。傻瓜也看得出来,你喜欢瑾梅。”李傲白得意地瞟着我。我发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里竟然有着狼一样的狡黠。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以为自己很谨慎,不仅深居简出,连租来的车子也总是停在不同的小区,然后走很多路才钻进地下室,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李傲白跟我玩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说得不错,由于该死的爱好的特殊性,我从小就几乎没有可以深交的朋友。那套神秘的监控设备更令我变得前所未有般警觉﹑孤僻。可是我知道,在我心底,还是有一小块角落,那儿柔软而温暖,充满了清风明月浅吟低唱的浪漫与逍遥。那儿曾经是我为挚爱的表妹瑾梅留的。
“可是你们是近亲,不能结婚。”李傲白继续在我耳边絮叨:“而我,我娶了她就会为她负责一辈子。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更何况,宋瑾梅爱我胜过喜欢你,这一点你也承认吧?”
“虚伪!卑鄙!”我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一阵莫名的悲愤却带着眩晕狠狠袭击了我。
“底气不足了吧?” 李傲白扬声大笑,笑得眼泪流出来,面部肌肉扭曲,浑身颤抖不已,还无法抑止。病房里传出婴儿柔软动听的啼哭,他这才降低了音量,擦了一把眼睛,正色道:“不玩了。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实情。”
接下去,我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的另一个版本。原来,李傲白被境外一富商的遗孀包养多年,他所有的钱财都来自于那年逾六旬的富婆!那富婆好游玩,兴之所致就会寄礼物或者汇款给李傲白,而李傲白所作的一长串夹杂不同英文字母和数字的回复,是只有他俩能够看懂的暗语,比如:77oaexx就是“亲亲我爱你谢谢”……
而这次他前往那个国家,是去见富婆最后一面的。她让李傲白只身前去,不许带任何电子产品。李傲白起初并不知情,以为富婆要对自己的不守承诺作出惩罚了,因为他曾答应过她,40岁之前不结婚的。他说,他在半路上已经想好,不管她怎么对自己,他都希望能够和她作一个彻底了断。因为,他就要当孩子的父亲了,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他说,多年前,他痴情单恋的林雪花说他患上了“物质膨胀妄想症”,这个词一直都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他的心。后来富婆帮他实现了他的物质梦想,但尽管他已竭力用精神层面的一切装点着自己的生活,一颗灵魂却几近淹溺在对精神贫乏的泥沼中,体会不到丝毫的快乐与满足。然后,他遇到了瑾梅。
“她漂亮而热情,主动得令我无法抗拒。我也知道她物质﹑虚荣,但我从她眼睛里看到她对我的爱。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李傲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往外吐,眼睛望向远处,“最重要的是,我在她面前没有自卑感。而在林雪花面前,我没办法用钱买到尊严,我可怜的尊严。”
李傲白是在医院重症病房里见到的富婆。她竟然恶疾缠身,时日无多。浑身插满了管子的老人如一具干瘪的电影道具,李傲白只有从她的眼睛才能看出她曾经的光彩。当她跟以往一样叫着“我的孩子”,费力地向李傲白伸出颤抖的手来,李傲白终究没能跟早前一样迅速扑进她的怀里,因为他闻到了很浓重的死亡气息,这股不适的味道让他脚步不由自主迟疑。
老人见状,手臂颓然垂下,然后闭上眼睛,兀自笑了,笑得气喘吁吁,眼角还滚出了泪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李傲白说,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脑袋抵在栏杆上,“她跟我在一起总是很快乐,总是笑得很开心。她总是感谢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情人。”
当惴惴不安的李傲白小心翼翼地上前为她拭干泪水,她突然就随口送上了对他和瑾梅的祝福,还预言他们会有一个大胖儿子。“请原谅,我像所有小心眼的情人一样监控了你。我既怕你拿着我的钱去包养年轻姑娘,更多的是因为我这老婆子心里牵挂着你……”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依旧闭着,语气平和,像在述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事情。但对李傲白来说,不啻遭到天打雷劈。他浑身冰冷,不知道自己应该先向她表示感谢,还是应该先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白或者开脱,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言以对。
而我听到这儿,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那分成三次来到我身边的神秘快递,那垂死般的耳语,那些我绞尽脑汁无法破译的所谓“密码”……都有了答案。笼罩在我心头的阴云随风飘散,坠得我心沉不已的巨石也轰然掉落,乱七八糟又五彩缤纷地散了一地。啊,我的一切都保住了!
富婆还断断续续地对李傲白说,“我的孩子,我想我并没有看错你。你用着我的钱,和爱你的人结婚,你心里还藏着一个自己深爱的人,这些并不矛盾。就像我,用着先夫留下的钱,过我想过的生活。人啊,应该是追求成功的,也应该是追求快乐的。我们活着是给别人看的,可更多时候应是照应自己内心的。我多么幸运,都这么老了,还能遇见你这样一个年轻美好的小伙子,还忠心耿耿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死而无憾啊!”仿佛被利器击穿心尖,李傲白瞬间跪倒在地,痛哭失声。他感到她把枯瘦的手指插进了自己浓密的头发,久久轻抚,然后又叹着气说,“你呀,就是太被动,还不如我这个老婆子勇敢呢,非得让人家来追你,唉……”
她留给李傲白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生活”。
“我离开的时候夜已很深,医院的走廊上回响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大半。那里面本来盛满了她对我的爱,只不过贪婪如我,向来只知道向她攫取,我竟无知无觉。当那一切像沙子一样全部在瞬间流失,我才知道我有多么不舍和难过!”李傲白终于抬起头来,长吁了一口气,我看到了他脸上清晰的泪痕,我相信那是他真情流露的结果。“是该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了,我不想再戴着假面具生活。你对我的监控游戏也该结束了,杜大侦探。”
我百感交集。此时,身后的病房里传出瑾梅的喊叫:“傲白,表哥,快进来!宝宝醒了!……”
我盯了李傲白一眼,用警告的口吻对他说:“别做傻事!”
李傲白苦笑了一下,咕哝了一句:“我知道。雪花那儿,我已经来不及了。”说完,就甩下我大踏步走向他的妻儿。
一连傻睡了两天。我的世界恢复了平静。我刚想把那套设备收拾好封进纸箱,李傲白却来了电话,他忸忸怩怩地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继续监听林雪花。
我思索了几秒钟,就同意了。李傲白说,他只是忍不住想关心林雪花。说实话,我也跟他一样,放不下她。
于是我继续关注林雪花。
失去了父亲的林雪花这样打电话给她母亲:“爸爸撒手西去,无力回天,我们不能再悲伤下去了。我们得为自己和孩子负责,我们要好好的,过好每一天。”这些话一字一顿,如金石掷地,我以为我看到了一个貌似柔弱心如铁石的强悍女子。
可是,看看她写给她的知心闺蜜的电子邮件:“我心里很难过,就跑进厨房假装擦地,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砸在我跪着的膝盖上,疼痛无比。亲爱的,我甚至无处哭泣……”这的确是个奇特的女子,她有着一颗异常柔软的心。可是为什么,她会无处哭泣?我又想起她看她丈夫时的眼神,那么冷漠,甚至,满含着恨意。为什么?
在妇幼医院的一次意外偶遇,令我对林雪花的生活状态有了一次近距离接触。当时,我在车里,等着接例行体检的瑾梅母子回家。不经意抬头间,我看到了林雪花。她扶着墙,慢慢走出一个房间。我定睛辨认,那房间的牌子上书:人流休息室。她独自一个人,苍白,羸弱,脚步虚浮。她的眼神绝望迷惘,像一座颓败的废墟。
我有种冲出去抱她上车的冲动。可是我不能。我看到她缓缓经过我身边,像一片落叶在无力地飘,然后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定,招揽出租车,可是车子接二连三经过,都没有为她停下。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却根本束手无策。直到我接上瑾梅母子离开,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依旧还在那儿,只不过已经坐在了阶沿上,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胛,那么瘦,并越来越小。
很快,我就从林雪花发给她闺蜜的邮件得知,这已是她生下儿子之后第二次做人流了。她男人视她的身体如草芥,明知雪花对所有的避孕药都过敏,却死也不肯用避孕套,理由仅仅是用套不舒服,还说怀上了就打掉呗……这样的男人还算是人吗?我愤懑,却又忍不住在心里猜测,或许,她男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因为古语不是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嘛,尽管我的主观意识并不愿这样去揣度她。
林雪花的丈夫跟她通的电话永远都是简短的,言简意赅。
“我可以去吃饭吗?有朋友远道而来……”
“不行。”
“今天同学聚会他们让我也参加……”
“不许去。我又没饿着你,你的嘴就那么馋吗?!”
“我同学说饭后要去唱歌……”
“是你忍不住想发骚去吧?”
……
这真像是令人窒息的牢狱。而林雪花却似乎无视她丈夫的坏毛病,一次次选择了顺从和妥协,助长着他的气焰。我真怀疑林雪花是不是有自虐倾向。
可是,看看她发的微博吧,她的隐忍竟自有道理。
“我只想,安安静静做更好的自己。”
“母亲这个词意味着我已降身为奴。”
我把此事透露给了李傲白。李傲白不相信。他说雪花爱憎分明,极有个性,不是这样会忍气吞声的人。
我去查探林雪花的丈夫,试图一窥他的内心。但这个男人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他只是活着,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对他来说,工作,敷衍一下就行,只要领导满意;他热衷于组织饭局和麻局,为了能讨领导欢心。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四处逢场作戏,却警告一个个想傍他的女子,说,我只爱老婆一个人,别想破坏我的家庭。这个男人虽然经常喝醉酒,实际上头脑很是清醒,他深谙俗世的规则,绝不会让自己出什么大的偏差,所以反过来,他也更不允许林雪花给他捅什么娄子,伤及他的面子乃至里子。
他是无可厚非的。多少人和他一样,蹚在混水里却走得无比顺畅,我知道他需要随时注意脚下的暗流和旋涡,那也是一种水平。但我明了,他和林雪花不是一路人,他配不上雪花。
……
等我回过头来继续监听林雪花,她已经精神出轨了。
对方是一位名叫“树”的人。我很快就知道了那个“树”,他英气逼人,事业如日中天,在市内名气不小。
林雪花和树如何相识我无从考证,但我猜林雪花对那人应是一见钟情,然后千方百计打听到他的手机号码,发短信道尽相思之苦。看看她发给那人的第一条短信:昨日雪花初遇树,一朵轻盈娇欲语。唯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
出人意料,树竟不为林雪花的满腔爱意所动,婉拒了她。他说:“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美好,你高看我了。”从此不再回复林雪花的任何信息。
林雪花柔肠百结。她写邮件给他,却不发送,里面全是关于他的梦。她梦见他一次次张开怀抱拥紧她;大冬天的,她却说她爱上了手洗衣服,因为她可以一边慢慢洗,一边慢慢地想他;下雪了,她骑着自行车在他单位周围绕圈子,渴望能够遇到他,哪怕只偷偷瞥上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直到天色将晚,我还是没能见到你。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朵雪花飘进我的眼里,化成了眼泪,我感觉不出它是冰冷的,还是灼烫的——它,就是我的心。”
我也由此知道了林雪花的丈夫对她使用精神暴力的缘故。这个男人有处女情结,他接受了她本人却没有接受她的过去。雪花对丈夫千般好,只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感动他的铁石心肠,让他能够承认,娶她为妻,他感到骄傲和幸福。只可惜,年复一年,林雪花的包容与付出已经成了习惯,而她的丈夫,却从来没被感动过。因为对他来说,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妻子的分内之事,是理所应当的。
而他每向她施暴一次,林雪花就会变本加厉向树倾吐。因为菜做得不合口味,他向她扔筷子;因为她带儿子看风景耽误了做饭,他口出恶语;儿子半夜发烧他不管不顾,由她一个人抱着去外面叫车上医院急诊……她叙述着自己遭受的种种,她身体的劳累和心里的酸楚,她的眼泪和她的期盼,还有她对他的渴念,仿佛树会回应她一般。而她不知道的是,只有我才是她唯一的忠实读者。
树甚至让林雪花动了离婚的念头。我在她写给丈夫的微信里看到了这样的话:“你为何要让我这样卑微地活着,一辈子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永远披枷戴锁,抬不起头来?”……她苦口婆心地劝他放了自己:“既然不爱我,何不放了我?接受改变比拒绝改变更明智也更积极,不是吗?”
她这样对树告白,“我想在没有阴云的天空下爱你。可是我却忍不住在他对我横眉立目的时候想你,你在我心里,像救星一样,想着你,我就不再觉得难过﹑痛苦和孤单。”
可是她又是那么自责,“我觉得在家里想你是一种罪孽,尤其是在儿子漆黑的瞳仁面前。我觉得自己是个肮脏的女人。我既不配爱你,也不配当他的妈妈。”
林雪花的丈夫这个自私的男人已经习惯随意践踏雪花的自尊,却又不肯舍弃她对他无微不至的好,死活都不肯放手。他们幼小的儿子,更成了他要挟林雪花的筹码,他知道一个亲手把孩子一寸寸养大的母亲,是狠不下心置孩子于不顾的。他打给她的电话口气决绝:“你想要儿子?做梦!上法院告我去吧,看看法院会把孩子判给谁!”林雪花是个全职主妇,如果离婚,她将一无所有。
林雪花对闺蜜这样说:“想我也是乐观豁达的人,生生把这平淡的日子变得富有情趣,把这沉重的生活变得轻松活泼,把苦难的光阴变得甜美珍贵,把繁琐的事变得简单可行,却不知做了多年所谓全职太太,实际上不过是人家的保姆加上性奴罢了……在他眼里,我们是不平等的!我得不到丝毫承认与肯定,更不用说表扬与褒奖……真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可是,为什么人家离婚能够像去加油站加一次油那么简单,而我,却那么难?……”
看着林雪花的离婚计划以失败告终,我一边如释重负,一边又黯然神伤。我希望她快乐,拥有幸福的婚姻,可这似乎很难实现;她如果恢复了单身,心情可能会比现在快乐,但这样的结果又无异于“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对一个30多岁的女人来讲,这谈何容易……
我无法停止这样那样的胡思乱想。因为,现在林雪花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发现我被林雪花迷住了!我关注她的微信,她每天发得最多的就是励志类的心灵鸡汤。可是我知道,一个人发什么其实便最缺什么。她的QQ签名内容一有变化,我就会揣测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写……我是在喜欢她么?喜欢一个人,心里会一直惦记着她,她的情绪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会紧张,心弦就会被牵动。可这“喜欢”也仅限于一种精神上的喜欢,而且是一种极度狭隘的“喜欢”——我甚至想过如果她离婚,我会不会前去追求她。答案很明确,不会。我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做出有悖于传统和道德的蠢事。说到底,平时自诩正人君子的我,不过是个胆小鬼加自私鬼的合成体罢了。
但我又忍不住对那个树充满嫉妒。看看她新为他写下的邮件吧,“昨晚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堵古旧的马头墙下,墙上开满了九重葛,那花开得多娇艳啊,我在梦里都能闻到她的迷人芬芳!我好开心,因为只要梦里有鲜花,第二天就准能看到你,所以,我今天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期待与你的相逢。虽然我不知道我会在哪里看到你,但哪怕只有短短一瞥,那也是慰了我的相思的!”
爱使这个女人成了诗人。然而,那个她倾慕不已的“树”,他真的是一块榆木疙瘩吗?或者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真君子?我不信。
果不其然,我很快就查出林雪花心目中完美无缺的梦中情人“树”实际上是个色中饿鬼。他手里有五个不同的手机号,用来跟全国各地数不胜数的情妇轮番上演不一样的剧目。我揣测,应是林雪花的容貌不够出众﹑身材不够惹火吧,她对阅人无数的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吸引力;抑或,在这样一个心怀纯粹又情感火热的少妇面前,树先生是感到了些许自卑和形秽了吧?
一个跟自己想象中的爱人恋爱的女子注定是痛苦与动荡的。
“一灯如豆,但也比一片漆黑亮一点,暖一点。”
“我随波逐流,找不到保持清澈的方式。好累……”
“对你的爱使我能够苟延残喘,谢谢你的存在。”
“我多么贪婪,妄想着在思念你的时候你也同样在想念着我……”
“我想老得慢一点。等有一天你终于愿意陪我燃烧,我不至于落荒而逃……”
……
这样辗转﹑持续了一年有余,连我都差不多习惯了生活中多了那个“树”的存在。好在林雪花为树写下的邮件里渐渐出现了这样的话:“忽然厌倦了。那么无望。”“我爱你,但已与你无关。”“我只是在与我幻想中的爱人谈一场恋爱,不必理我。”
我很开心,她终于从一场虚幻的梦中醒过来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只是需要生活中有爱和温暖,哪怕这爱只是自己制造的假象。而她又是多么不甘心,因为她会在每一个节假日给树发一条简短的问候信息,连六一儿童节都没有放过。
日子在一天天过着,许多真实隐藏在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下,一场接一场地上演着。林雪花注定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她狠下心肠把刚满三周岁半的儿子送进了幼儿园,开始尝试经济独立。她找的工作以不影响她照顾家庭为首要条件,包括给广告公司介绍业务,帮朋友拉各种保险……她对她的闺蜜说,她不能放弃争取幸福的权利,所以不能不努力。她是乐观的,她说她最大的快乐,是她过的每一天都是她想要的。
社交圈扩大了,她身边自然多了各式各样的男人围绕——觊觎林雪花的,可远不止李傲白一个。但林雪花绝对是一个玩暧昧的高手,她穿梭在那些馋猫似的男人中间,游刃有余。有个男人,估计是窥出了林雪花内心的寂寞与不快乐,所以他虽然明里是林雪花丈夫的朋友,暗地里却在垂涎林雪花。他几乎隔天就会发肉麻的短信给她,林雪花不拒绝,也不生气,最后那人实在凑得过分近了就佯装认真地回复:“要不我们直接摊牌算了。你跟嫂子离了,我们结婚?也不枉你对我那么有情有义……”那男人于是落荒而逃。
我想,我越来越喜欢林雪花了。我甚至常常会有这样的念头:若是早几年认识林雪花,该多好啊!
圣诞节这天,林雪花的手机里突然出现了一条来自树的信息,他说:圣诞快乐。
一颗长久以来不为所动的心,今天居然动了!
很久了,林雪花的QQ签名内容一直都是这样一句话:“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除了内心的自由。”收到树的短信之后,很快被林雪花改成了:“幸福,突如其来。”她一定以为是自己的不懈坚持融化了树的心,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她,终于盼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有我清楚地知道,实际上,树是吃腻了那些美艳大餐,想尝试一下林雪花的清新口味了!卑劣的伪君子“树”已经向林雪花伸出魔爪,我这个清醒的旁观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谁叫我只是一个无耻的偷窥者呢?我懊丧不已。
林雪花的反应却出乎了我的预料。她没有向自己心仪已久的人儿投怀送抱,她矜持甚至平淡地回复着树的每一条短信,就像她从来没有向他示过爱一样。老练如树,他生生按捺住自己,不动声色地跟林雪花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温情脉脉地关心她,给她介绍小业务,偶尔让快递送张最新上映的影碟给她……这令林雪花欣喜﹑感动不已。
雪花的微博这样说: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想,他应该是我最好的,我也一样。让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永存。
然而,世事是不可能“永存”的。开春不久的一天深夜,林雪花突然用手机发了一条微博:我想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可以让我无所顾忌﹑忘情哭泣的怀抱,可是,它在哪里?
微博发送成功没过几秒钟,她的手机显示出一条短信:“在干吗?”是树的号码。
我监测到树当时所处的位置是本市一家豪华宾馆,他在那里开了房间,应是饱暖思淫欲了吧。
雪花直接拨通了树的手机,她说,“我不快乐。我一个人在外面,走投无路。”然后“呜呜”地哭出了声。
“到我怀里来,雪花。我会让你快乐的。”树向她发出了赤裸裸的邀请。
他们的对话传入我的耳际,那么近而清晰,可我却不能出声阻止。我只有将耳机甩下,死死捂住耳朵,并狠狠地用牙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股腥咸流进口中,但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一切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
我无耻地用自己高超的技术手段入侵了那家宾馆的监控录像。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看到她的身影坚定地朝那个房间走去,没有丝毫犹疑,就像飞蛾扑火一般壮怀激烈。
不久后她出来的时候埋头按动着手机键盘,我马上就知道了那条短信的内容:“雪花醒了。雪花就化了。”
第二天,她的QQ签名换成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深知此话的含义。我五内俱焚,从不离手的铅笔瞬间折裂在我指下,变成了两截毛刺,像我此刻扭结成冢的心脏。我将它戳向手心,但无论如何都戳不破,它只会发白,像是里面没有了血。
我一直像贼一样窥视着她的生活和她的隐私,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她的全部,可是,那些谜一样的真相还是深不可测,无从探寻。她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要用身体的出轨来平衡自己?!
不行。我得阻止她被树这样的恶棍玩弄﹑伤害。我把此事告诉了李傲白。他更不相信。我就让他给林雪花发短信,内容如下:“春天到了,雪花如何?融化了吧?”
他半信半疑地发了。
林雪花飞快地回过来一串问号:“?????”
李傲白抬眼与我对视,我在纸上写:“没啥。就是特别想你,求一亲芳泽。”李傲白照发了。
她回:“最近春寒,免谈风月,更何况,雪花无情亦无色。”
和这样的女人交流,真过瘾。我心里想。难怪李傲白对她念念不忘。
李傲白又发:“的确,情不可以无色,色亦不可以无情。”
过了好一会儿,没见她回。她紧张了,还是害怕了?
李傲白继续发:“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是死英雄。你不是泥美人,我也不是死英雄。”思维敏捷的李傲白绝对是个上乘男人,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手机半晌没动静。
我启动了随带的窃听工具,便听到她正在给树打电话:“你认识李傲白这样一个人吗?”“不认识。怎么啦?”
“哦……没什么。一个老熟人而已。或者,那晚我从宾馆出来让他给瞅见了吧。”她放心地挂了手机。
然后,李傲白的手机铃声响起,她开口就骂:“李傲白,你就是一只阴恻恻的老鼠!你以为你看到我从宾馆出来就是跟人开房去了吗?龌龊!”
我明白,每个人都有廉耻之心,她当然想掩盖事实。
“别再隐瞒了,我都知道了。”李傲白使出了最后一招,他的声音在止不住颤抖。
“好呀。如果我真跟人开房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倒是巴不得你去告诉我家那位呢,省得我多费唇舌!”林雪花回答得有些歇斯底里。
李傲白急忙撇清:“我绝不会这样做的雪花!”他变得结巴起来:“我,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样,你要自重些,否则——不是有句老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嘛……”
“如果苍天真的有眼,看看我们谁会遭到天谴!”看来,“色胆包天”是对的,女人要出轨,连老天爷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和李傲白只管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盯着手机不说话。听筒里听得见林雪花短促的呼吸。这样僵持良久,然后,我俩就听到她把手机挂了。手机屏的荧光暗下去,事情仿佛变得不可控制了。
林雪花开始给那个伪君子发含情脉脉的信息:“我认定你就是让我沉沦的凶手。当我沉迷在单恋中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福尔摩斯了,所以,你要么不理睬我,要么,就不要给我留下丝毫关心的蛛丝马迹……”也发露骨的情色短信挑逗他:“我想你的时候,欲火就烧起;请将我的衣裳脱去,披上喜乐;求你察看我,试验我,耕耘我的肺腑心肠……”——她连《圣经》都篡改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你压迫我时”——可怜苏轼老爷子若泉下有知,非气得当场毙命不可……
我不懂是什么让这样一个美好温良的女人变得如此寡廉鲜耻。是恨?是爱?还是性?都有可能吧。那天她在她老公的公文包里找指甲锉,不小心带出来一盒“杜蕾丝”,而他们夫妻俩,是从来不用避孕套的!林雪花在电话里对树说,他不仅让她体验到了报复的快感和背叛的乐趣,他还把她沉寂的身体唤醒了。她说,跟自己喜欢的人做爱,感觉好幸福。
我是个已经年满30岁的健康男人,身体强壮,精力旺盛,所以,林雪花的那些短信几乎要了我的命。在那些个夜晚,我先是难以入眠,身体像是在燃烧,然后就开始不停地做同一个梦,梦见林雪花在我身下呻吟辗转,最后化成了一摊软泥。但醒来后,我梦里的痛快淋漓就会被深深的沮丧所代替——林雪花随时都会像花朵一样绽放在一个高级流氓的身下,而我,她甚至都不认识!
有时候,她打电话给树,那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耳语。听着那声音里头的慵懒和磁性,我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发生强硬的生理变化,无论我如何用意念来控制,也按捺不住这种强烈的冲动。我强迫自己摘下耳机紧闭双目,大口喝冰水连同深呼吸,但她的声音仿佛植进了我的大脑皮层里,不停刺激我的情绪,泛起骚动的狂澜。好几次,我用手里的笔刺向自己的手心,笔尖把我的肉刺破,流出了血,我还感觉不到一丝痛意……同时,我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追求冒险的快感,一个疯狂的声音随之在呐喊:我要去见她!
李傲白却先我一步,去“拯救”林雪花了。这是近两年来我第二次看到他那么勇敢。自从他决定“重新做人”,如他自己所言,“我就变成了一只鸵鸟,头埋进沙堆,生活的泥沙俱下用露在外面的屁股来应对一下就可以了。”当时,他的妻子﹑我的表妹宋瑾梅执意想将他的国学茶馆改建成一家中西合璧的高级酒吧,以前餐厅的管理经验使她有信心将其经营得风生水起。但李傲白坚决不同意。无论瑾梅怎么撒娇使小性子发脾气,都没能动摇他的决心。记得那天瑾梅拿着李傲白“补偿”给她的一张银行卡,把儿子往李傲白怀里一扔,就气咻咻地离开了茶馆。李傲白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对我说,“瑾梅不懂,这儿是我的底线,是我的梦啊!”我不说话。他也就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开始教膝上虎头虎脑的儿子念起了《三字经》。
李傲白决定在自己的茶馆约见林雪花。我提前坐在茶馆一隅,静静喝茶。茶馆内有唐装的姑娘在弹奏古琴,琴声静远,像是暗流在汹涌。窗外夜色阑珊,一切都浪漫得无以复加。
林雪花来了。她完全不再是我见过的那个冰凉﹑忧伤的落寂女子,而是变得光彩照人。她面色红润,发丝柔软,眼神热烈,好像身体里另外藏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小人儿。
李傲白单刀直入,告诉了林雪花我的存在。林雪花惊慌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她当然看不到我,但我还是往座位上瑟缩了一下),转而愤怒地质问李傲白我为什么要偷窥她的生活,李傲白无言以对。他只会焦灼地望着她,两手搓个不停。
他看林雪花的眼神有多灼热,我在角落里看得清清楚楚。我又想起他的妻子瑾梅,我曾经迷恋的表妹,李傲白何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一眼?我自己呢?是什么时候把以前认为最重要的那个人就这样悄悄忘到了一边?或许我们都变了,只有瑾梅还跟以前一样,过着她理想中“大富大贵”的日子,逛逛商场,做做美容,“只负责貌美如花”就是她最好的自己。她完全不必担心(她也从不怀疑)自己的丈夫要多辛苦才能任由她挥霍无度地生活。就凭这一点,我就不得不承认,李傲白比我强多了——他仅仅用他的“鸵鸟屁股”就能够让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而我却连打零工以维持生计的念头都懒得重拾,更遑论去谈情说爱……所以说,应该不是瑾梅变得无足轻重了,而是,以前根本不重要的林雪花变得宝贵起来了吧。世事难料,时间真的会改变许多东西,包括人的内心和情感。
那边厢冷场了好几分钟。林雪花正襟危坐,想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一个女人处变不惊的能力,显示出她内心的强大。李傲白终于坐不住,急切地说:“雪花,那个树不是个好人,你相信我!”
林雪花一下子笑了。她反问李傲白:“那么,你是好人?”她的口气像盾牌一样冰冷,转而又成了刺人的矛:“我是不是应该弃暗投明,转投你的怀抱?”
李傲白再次面红耳赤:“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林雪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都是人格有缺陷的人,但我们平等。你有你的追求,而我,只想要一份纯粹雪白的像雪一样的爱,哪怕转瞬就化了,对我来说也是好的。”她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语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应该说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拥有和必须承受的一切。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和一位好母亲,却唯独没有做过我自己。我以为这是我的命。”她顿了顿,用自嘲的口吻继续说:“哦,我曾经希望我的爱能够灵肉结合﹑合二为一,但要想在婚姻里做到爱憎分明,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哎,你知道所罗门群岛吗?”她突然这样问李傲白。李傲白纳闷地摇摇头。
“那儿的居民伐树不用刀砍也不用电锯,而是一群人围着那棵树痛骂,用不了多久,那树就死了。你知道吗,我的处境就跟那可怜的树一样,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我不想儿子这么小就没了妈妈。我要好好地为他活着。我只有用这种方式寻求平衡。现在,我过得很快乐,真的。我想,上天是厚待我的。”
李傲白垂头听着,沉默不语。
林雪花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告诉你那位私家侦探朋友,让他停止偷窥,否则,他比我更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然后起身想走。李傲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佛曰,回头是岸!”
“佛也曰,和有缘人,做快乐事,别管是劫是缘。”林雪花抛下这句话,轻轻甩掉李傲白的手,翩然离去。
第二天,林雪花用公用电话打了树办公室的电话,直截了当地把我的存在告诉了树——我预料她会尽力避开我而有所动作,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快。她对树说:“对不起,我无法不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怕会影响到你……”我如影随形地窥探了她这么久,深知这个善良的女人只是不想让自己爱的人受到一丝丝的伤害。
树先是一语不发,然后用干脆利落的音调说了三个字“少联系”,就迅速而干脆地挂了电话。
翌日,我试着拨打了树用来与林雪花联系的那个手机号码,却已然停机。我想,雪花拨打那个手机的结果一定和我一样吧。
我在此起彼伏的电流声中度日如年。那里面充斥﹑流变着各种各样的讯息,真真假假,挤挤挨挨,有人们愿意示人的,更多的则是见不得光的,甚至那些人们以为永远不会被人知晓的一切,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便观看。那些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所谓隐私,我看得太多了,根本不以为意。我想关注的,只有林雪花。可林雪花的世界,却前所未有,一片宁静。她关机了。
非法监视,爱人无望,还去介入﹑影响别人的私生活……我知道我在犯罪。有时候我甚至想直接跑去自首,但我年迈双亲沧桑的容颜又浮上了我的脑海……这种煎熬般的生活不是我要过的。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接听,对方说:“杜中原,是你吗?”声音似曾相识,但又似乎没了之前的甜润。
我的心猛地一跳,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这是我近年来练就的本领,已几乎成了本能。随之,监控设备提示,她已和我近在咫尺。
果然。终于。林雪花找上门来了。她瘦了,嘴唇干裂,有几处翻翘起白白的死皮。她像早已认识我一样看着我,掩饰着抑制下去的敌意。她说:“杜中原,我来找你,只想请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爱过我?”
我紧紧地盯着她,说不出话。她的下巴那么尖,她的眼睛那么大,她的脸像陶瓷一样苍白,我多想上前抚摸一下。真希望她有读心术,让她能够将我一眼看透,然后让我们这两颗负累的灵魂都得到救赎。
而在她身后的走廊上,正传来滞重的脚步声,然后一片浓重的暗影渐渐淹过来,两个警察正沉默着慢慢靠上前来。这时我竟然莫名地想起了表妹瑾梅。
【责任编辑 张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