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思
时间浸泡的大铁锅
李静思
车子拐了一个弯,驶进三家子的路口,看到家中烟囱升起的烟柱,被寒风撕裂,折断翅膀般的逃散。
不用看我知道,母亲在大铁锅前忙碌,给我们准备饭菜。家中的大铁锅,记忆中没有任变化,直径大约一米。铁锅使用年头久了,已经油黑锃亮,笨重的木锅盖,被蒸汽熏得辨不出颜色,边缘破损变形,做饭的时候,四周塞上抹布,免得蒸汽泄漏太多,做出来的饭菜夹生。有很多次,我张罗换成铝锅盖,既卫生,又干净,可是母亲不肯,锅盖是父亲当年亲手做的,每天看到它,似乎在身边唠叨,她舍不得这点念性。
父亲去世后,母亲在乡下老家独居,想接她去省城,和我一起生活。她为了这个老屋,舍不得离开。我的工作很忙,每个月回家一次,这个日子,母亲看得重要,她在电话中问好行程,然后做上一大锅好吃的等着。我爱吃大铁锅做的饭菜,它的味道独特,吃上一口,美味在舌尖上绽放,从嘴里熨帖到胃里。母亲在旁边,我吃饭的样子,眼神中流露出慈爱的目光,一脸的幸福。
一场大雪刚过,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天空鸟儿的叫声,在清寒中变得更加清脆。中午时分,阳光格外耀眼。院子洒满阳光。母亲清出一块空地,撒上玉米粒。几只鸡悠闲地觅食,咕咕地叫两声。狗听到汽车声,从窝里奔出来,拖着长长的锁链,大声狂吠。我走进院子,它马上停止叫声,用嘴衔我的裤脚。爪子抱住一条腿不放。
母亲听到声音,弯曲着腰身,从屋里走出,手在围裙上擦着。她呵斥一声,狗吓得躲回窝里。母亲开门的时候,一股热气扑出,带着浓香味。我像小时候一样,迫不及待地跑进堂屋,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冲进厨房,想看母亲做什么好吃的。厨房弥漫着热气,什么也看不清,我摸索着,走到大锅前。灶下的火旺盛,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喷射出火舌。大铁锅发出欢快地咕咚声。
“妈,又做啥好吃的了?”
“我今早找人帮忙杀了一只鸡,炖在锅里了,你去屋里等着吧。”母亲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影影焯焯的轮廓。
每次回家,母亲不住闲,灶上灶下的忙碌,她从不让我插手。在她眼睛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顾。母亲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读过几天书,一辈子围着锅台转。这就是她的人生,灶台上那口大铁锅,以及锅碗瓢盆,组合成了她的命运。
母亲十八岁嫁到李家,在三家子生活五十多年。父亲大母亲两岁,又是个遗腹子,他没有出生,爷爷就得鼠疫去世。奶奶当时20岁,结婚不到一年,便遭受此厄运。生下父亲两年后,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奶奶将父亲交给婆婆,自己远嫁他乡。父亲是奶奶一手带大。李家人丁稀少,几辈子是单传。
记忆中的太奶奶,腿脚不灵便,眼睛看不见东西。单独住在小屋,吃喝拉撒睡在里面,很少见她出门。一日三餐,母亲做好给她送过去。太奶奶的伙食和我们不一样。我家的大铁锅,一锅做几样的饭菜。锅底清汤白菜,四周贴一圈大饼子。上面的蒸屉,也许是两个白面馒头,一碗鸡蛋羹,或者一碗二米子蒸饭,这些是母亲给太奶奶做的小灶,别人没有份,我和弟弟也不行。
小时候,我家的铁锅很大,据说有十印,放在土坯搭起的锅台上,木柄铲子足有半米长。母亲手脚麻利,切菜炒菜,往灶下添柴,沾满面粉的手忙个不停,锅铲在大铁锅里翻飞。一阵忙碌后,滚滚的热气夹杂着香,从大铁锅里冒出。
饭做好了。掀开锅盖,白面馒头洁白耀眼,鸡蛋羹色泽金黄。我眼巴巴地看着,口水直流。有一次,馋得实在忍不住,母亲打开锅盖,我趁她不注意,抓起一个馒头往外跑。出锅的馒头很烫,手指忍受针扎一样的疼,馒头从右手掂到左手,又从左手移到右手。没来得及吃一口,母亲从后面追上来,抢走手上的馒头。那个沾着指印的馒头,被她收回去,剥掉馒头皮,送给了太奶奶。馒头没有吃到嘴,手指烫出两个水泡,遭到母亲的呵斥,从此后,我再不敢动太奶奶的东西。
母亲这一生,除了做针线,去地里干农活,其余大部分时间在厨房忙碌。大铁锅是母亲亲密的伙伴。北方的冬天很冷,土坯房不保温,厨房的墙壁挂满霜,水缸结一层厚冰。母亲每天清晨,给家里人烧火做饭。她用菜刀把,凿开缸里的冰,放到大铁锅里,锅底下点上柴火。等冰块变成热水,母亲盛到大盆,留给我们洗脸洗头。母亲做好饭菜,屋子有了温暖的气息,她才叫我们起床。
太奶奶去世的前两年,卧床不起,丧失自理能力。母亲每天用大锅烧好热水,给她洗脸洗脚,擦洗身子,清洗弄脏的衣服被褥。那些脏衣物臭气熏天,令人作呕。母亲先是刷子刷,再用热水反复清洗,直到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异味为止。太奶奶活到八十九岁,因为母亲的精心照料,晚年生活很幸福。
我上中学的时候,在一个小镇上。离家十几里路,每天骑自行车往来。母亲天不亮做饭,帮我装好饭盒,看我吃饱喝足,穿戴整齐走出家门。那时的乡村,没有柏油路,下雨天土路泥泞难行,赶上雨天,我只好步行上学,十几里路,需要走一个多小时。母亲怕我上学迟到,下雨天起得更早,我家的烟囱,总是第一个冒起炊烟。母亲怕惊醒我们,从不开灯,走路蹑手蹑脚。平时风风火火的母亲,在黑暗中摸索着,动作轻缓。有一次大锅烧热后,锅沿很烫手,一不留意,手指触到锅沿上,烫出了水泡。
我家每年腊月,都会杀上一口肥猪过年。猪是母亲亲手养大。春天买来一只猪崽,用刷锅水或者剩菜汤,加上麦麸和谷糠以及挖来的野菜,放在大铁锅里煮烂熬成猪食。母亲每天精心喂养,等到腊月的时候,小猪崽长到二百多斤,膘肥体壮,适合宰杀。杀年猪是一年中开心的日子,宴请亲朋好友,还要请人帮忙。
猪宰杀完后,架到大铁锅上,一边浇水,一边褪毛。猪被收拾干净,放在准备好的桌子上,开膛破肚去除内脏,切成大块的肉。新鲜猪血配以调料,用温水拌匀后,灌入洗净的猪肠内,做成血肠。母亲刷干净大锅,挑选几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同大骨头以及血肠,放入大铁锅里煮。
除了杀年猪,腊月里蒸黏豆包,它是东北农村春节期间必备的传统美食。蒸粘豆包是一件大事,一系列工序复杂,泡米、磨面、做豆馅,一连忙上好几天。包的时候全家上阵,请左邻右舍帮忙。母亲烧水发面,用大铁锅烀好豆馅。发好的面,揪一小块剂子,放在手中拍扁,将豆馅团包入里面,揉圆即成豆包。
水烧开后,锅里帘子上,放好浸湿的玉米叶,包好的黏豆包,一圈圈的摆好,锅底不停地烧火。不一会儿,热气四溢,满屋飘香,呈现在眼前的黏豆包,醇香扑鼻。撒上点白糖,吃到嘴里口感香甜,松软粘滑、筋道。黏豆包做为春节期间餐桌上的主食,我家蒸上很多,两三天才能忙完。蒸出来的黏豆包,拿出来冻好,能吃到出正月。
母亲结婚时买的大铁锅,一用就是二十多年。她用那口大铁锅,还有黑土地上生长的东西,养活了一大家子人。二十多年中,太奶奶走了,我和弟弟从嗷嗷待哺的孩子,长大成人,分别结婚生子。而父亲和母亲,从青春走到中年。
中年以后的母亲,终于不用那么操劳,可以轻松些。她却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弟弟离婚了,弟媳妇远走他乡,将只有六岁的孩子扔给她。弟媳妇离家那天,把对弟弟的不满,发泄在过去的婆婆身上,她怪婆婆没生出好儿子。她找来几个本家兄弟,闯回家砸烂家具,最后还不解恨,搬来几块大石头,把母亲用了半辈子的大铁锅砸漏。在东北农村,遭人砸锅是耻辱的事情,如同被人挖了祖坟。几天后,听到这个消息,我急忙赶回到家,破损的家具修好,灶上那口大黑锅,换成一口新铁锅。尺寸和被砸坏的一样,只是它看上去,没有被岁月浸过的痕迹。
经过这件事的打击,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几年后去世了。父亲头七那天,母亲按照东北农村的风俗,用秫秸做了一个梯子,放在烟囱旁的房墙根上。传说中死去的亡灵这天晚上,要回家看看,和家人做最后的道别。母亲在烟囱台撒上草木灰,又在大锅里放一大碗水,以便于父亲回来能有口水喝。头七这天晚上,母亲关掉家里所有的灯,催促我们睡下。黑暗中,我们支起耳朵,希望听到父亲的脚步声。除了村里偶尔的一两声狗吠,什么也听不到,我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第二天,察看草木灰上,没有父亲的脚印,大铁锅里的水没少。我看不到父亲来过的痕迹,母亲哭得红肿,几乎睁不开眼睛。
父亲走后,弟弟仍旧四处打零工,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弟弟的孩子。母亲仍然每天早起,给孙子做饭。只是她老了,手脚不再麻利,做饭需要更多的时间,她每天要起得早。饭菜做好后,她把饭盒先装好,再把孩子叫起来。看到他吃饱喝足,把他送到门外。每天晚上,做好饭后,她仍旧守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等待孙子回家吃饭,风雨不误。
一转眼,弟弟的孩子已经上大学,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弟弟没有再婚,只有农忙时节才回来。最近几年弟弟赚些钱,把家里的老房子翻盖,厨房里换上了现代化设施。家里上下水,排油烟机,电饭锅,电磁炉一应俱全,方便快捷,母亲不用烧柴就能做饭。这些东西她几乎没用过,母亲经常说,她一辈子用大铁锅做饭习惯,大锅下面炖菜,上面蒸饭,烧柴可以取暖。母亲通过这种方式,想念家人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候的饭桌上,我和弟弟总是叽叽喳喳,做一锅饭,很快被全家人消灭干净。现在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做一点饭,放在大锅里吃一天。
“准备吃饭。”母亲大声喊道。我急忙找来炕桌,放上碗筷。母亲端上一大碗鸡肉。炖好的鸡肉色泽金黄,满满一碗汤汁,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母亲晚年,信奉佛教,不沾荤腥。父亲去世后,家里不再杀年猪。每年腊月,母亲按照北方的风俗,蒸上几锅黏豆包,冻好后,给我捎到城里。我爱吃散养的笨鸡,母亲也会养上几只,只要我一回家,她求人帮忙,宰杀后,炖一锅鸡肉。母亲怀着怎样的心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母亲已到迟暮之年,在锅台边上,转悠一辈子,锅台是母亲的影子,她们相伴走过这么多年,她从没抱怨过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