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枯帖

2015-11-17 08:35杜怀超
太湖 2015年3期
关键词:茅草芦苇大地

杜怀超

草枯帖

杜怀超

飞蓬:诗意的皈依

我在屏幕上敲下 “飞蓬”这个词,这是一种下意识动作,或者是隐秘的私人化行为。在庞大的植物家族中,这一常见的卑微素朴的野草,它只能蜷缩在屋檐下或者阡陌上,或者寂寥无人的旷野中。与庄稼很远,与村庄很远;唯一能靠近的就是大地、旷野、风雨、雷电和阳光,最终会在镰刀、犁铧或者一次意外的火光与暴力的途中,迎接不可拒绝的涅槃或者失踪的宿命。

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样无厘头的行为。颠沛流离的生活,使我始终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恍惚、恐惧还有更多的惘然。这个原本的原生态世界,在逐渐科技化、电子化、精致化的蜕变,在越来越迅猛地朝着旷野、村庄和人们的逆向飞翔。粗犷与荒凉则是它昔日的面庞。

在帝都五棵松的那段光阴里,一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胁迫自己到野外走走,一个人走过人潮车潮汹涌的西三环,走在空旷的河岸上,脚踩着野草,在月光下漫步,没有方向和目的的行走。有一种欲望在内心扑腾,脱下带着体温的鞋子,袜子,光脚靠近这些匍匐生长的草们。甚至还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如果可以,你可以赤身裸体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与泥土亲吻,与节节草、飞蓬、米口袋等亲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一度怀疑自己神经的正常与否,也许我该看看精神病科医生。这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周折。因为我寄居的单位本身就是医院,一所藏着无数秘密并防卫森严的医院,每天看到的病人,则是耄耋老人。在这所医院里,我每天要面对的就是这些高龄老人的追悼会,深夜的追悼会,是我们经常要面对的课程。死亡是家常便饭。每次从田野里归来,从万千事物的生命场里走来,绿色的空间,给了我生命再次拔节的力量,倍感精神抖擞。也许久居樊篱的人,确乎需要一场远离尘嚣的洗礼?洗去多余的脂肪、浮尘、欲望和风云的往事?

白炽灯下。我甚至有点无聊地注视着 “飞蓬”这样的野草。这棵草,从名字上看,似乎就有了宿命的暗示与谶语。单看 “蓬”字头,草本植物的胎记,成为头顶上悬挂的镰刀,隐约着锋利,随时准备着那草丛深处窜出来的屠杀和蓄谋已久的阴谋。这种命运是注定的,草菅人命、草民、草根等。下面是一个 “逢”字,在哪里相遇?风中雨中?还是在颠沛流离中?这样的相遇恰似一种悲剧的再见。辗转的命运,草样的人生,见与不见,一样的凄凉。如果我们再把 “飞”字一起拉上,这种卑贱的野草,就增添了意外的辗转和多舛的命运。本身就无法左右的命运,要在坎坷的路途和不确定的追逐中飞翔,远方更加迷惘、无奈和凄清。

飞蓬,在中国古典语境里,已经形成了经典的诗歌意象。总是与离别、流离、辗转、白头、愁病、疾苦等词语排在一起的。如果我们在稍微翻阅下资料,就会发现,飞蓬从一出现,就有了宿命的沧桑。“蓬”字,最初是形成一个相思枯槁的女子头发,时间与思念的重力,早就扯下了女子的细腻容颜,望断南飞雁的牵挂久已深入骨髓,只是苦了憔悴的飞蓬,在旷野的秋风中,潮起纷飞的愁绪。

认识一件事物,揭开真相,或者发现自我,期间要经历多少百折千回?对于飞蓬,我是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切与熟稔,在旷野里看到一次,总要忧伤地凝视上一番。对于草类,我总会无端地对视上一阵,这也是我与野草同病相怜或者相同的出生地。青春的目光总是向上,向上是远方,是闲云,是消失的雁阵。我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开始贴着地面,贴着大地上的草游走。匍匐着,是我面对生活的姿态。生活的辗转与漂泊,告诉我贴着大地行走,这是我们安稳活着与行走的方式。与他们对视,已经渐渐深入生活中,成为活着的一个必须要时常温习的功课。诸如车前子、透骨草、白茅以及灰灰菜等,一切贴着大地的青草,似乎与我有着血液般的至亲,在寂寞无人的生长。当然,这对视中包括飞蓬。大地上无名或者有名的植物,似乎天生就有着与人相吻合的命运八字。就拿飞蓬来说,我当初接触到飞蓬,她的气息让我有种眩晕和沉醉,她那从泥土中钻出绿叶到花开,到随根纷飞,在粗犷中呈现的孤傲,那时候我看到了大地的辽阔与万物的渺小。曾经密匝匝地生命、无限的春光,则在一场难以言说的秋风中,劳燕分飞,海角天涯。

与飞蓬呆得久了,恍惚中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有着飞蓬的心思和背影。于是,属于飞蓬旷野的野性与荒凉,贴着地面漫漶过来。漫漶过来的还有繁华、喧嚣,热烈和竞争。世界的破坏总是由欲望带头挑衅的。一个物欲横流人声鼎沸的时代成为我们生存的空间。遏制不住的颠沛流离之感、苍凉感无助感席卷过来,莫名的伤感潮水般撞击着内心的河岸。飞蓬的飞,飞的蓬,这何尝不是一种流浪的隐语?在流浪中寻找生命的存在价值。大地是他们永恒的故乡,我不能自已的是飞蓬最后的绝舞。我看到了飞蓬在秋风中那种生死随风的飞行,完全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我见过蒲公英的飞行,那些成熟的种子,在风中挣脱母亲的怀抱,随风飘散在那些下落不明的地址。那些流浪的孩子,似乎一时间还找不到忧伤或者悲伤的山坡,继续轻盈地展翅高飞,远赴他乡。她们知道,无论飞到海角天涯,母亲总在原地,在内心总有一个故乡可以回去。而飞蓬呢?谁能想到她生命的延续,竟然是摧枯拉朽的死亡,是斩草除根的重生。秋风卷来,这些原本就紧贴着大地的生灵们,折断根,擎着自己精心孕育的生命,碾碎肉身,飞逝。所有的家园都不再是故乡,所有的停栖都是异乡。从此,家就生长在这辗转反侧的漂与泊里。岸在哪里?春风也失去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何处才是她们栖息求生的地址。下一个路口,是未知的答案。

飞蓬,是我一直以来无法逃避的植物,有着如影随形的伴随。在她纷飞的镜像中,我看到了飞蓬与我宿命的身影。多年后,我也正如折根纷飞的飞蓬般,彷徨与踟蹰在南方、北方以及狂奔的高速列车上。命运是何其地相似!“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我们都是破釜沉舟,我们都是背水一战,我们都没有了故乡,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异乡,都是家园。

我曾独行于雾霾密布的帝都,在看不到微光的陌生城市里,生命的渴望无数次地被人群和大厦森林般阻隔着,面对水泥浇筑的城市,面对人海茫茫的迷惘,世界以极其繁复、冷漠的面貌与我并肩同行。那时候,唯一能仰望的就是从头顶倾泻下的月光,还有彻夜不停的汽笛声。那飞蓬般的漂泊回到我命里的旷野。我不知道我在追逐着什么,但我知道我的灵魂正在风中四下弥散。

回到地面,我不得不以一种重新打量和审视大地的姿态。从自然界到人世间,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大地上的植物正是人在泥土镜像中的倒影。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飞蓬暗藏着一种法则,一个合理、健康、有序、大美的定数。而人类却正在逐渐地远离和毁坏这种野性,炫耀狡狯,蔑视自然。

我不知道现代的人们是正在远离自然,还是自然正远离我们。自然界,已经成为我们的欲望之地,我们对自然的定义,就是释放我们更多欲望的空间。不论动物、植物,我们给予的就是一个字:吃。姑且不说那些与人类为邻的牛羊猪们,与我们一起在大地上劳作、生存。没有力气时候,牛就冲在前面,种田秋收;没有奶时,羊就从青草中挤出白花花的奶汁,甚至人们在缺乏骨血与铁时,猪就倒在生活的砧板上,喂养我们的生活。就说这些紧贴着地面野生野长的草们,在空气阳光和露水伺候、永恒的自生自灭中,一年四季守候着人们,提供生活的成本与标本。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分,就奋不顾身地走上灶台,成为碗中之物,喂饱村庄饥饿的胃。

我在最早的 《诗经》中发现了飞蓬,“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当然还有其他的野草家族。就是说几千年前飞蓬们就走进了诗走进了我们的内心,与我们一起呼吸、歌唱、生长。多少文人墨客把飞蓬们视作发自体肤的头发,还有视作流浪的命运,“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风”。我无法猜测这些大地上的野草们,在古代的境遇。在流传的诗文中,我们看见她走过诗卷与史册,和命运枯荣,关乎心灵。然当下的人们,在野草的字典上,赫然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坚不摧的动词,吃。在植物动物间作生死轮回地吃,饱口福,饱肉欲之身。

如果你对中国中草药稍有常识,就会惊奇的发现,原来生长在大地上的草们,每一种草都是一味良药,对应着人类身体的一部分。从脚到腿,从皮肤到肌肉到筋骨,知道心脏和头颅,甚至还负责人类的繁衍、死亡和心理疾病,无所不至。如飞蓬,为菊科植物,为越年生或一年生草本植物,具有清热利湿,散瘀消肿功效;如车前草,治痰热咳嗽,高血压病,肾炎见小便短赤不利者,及痛风性关节炎;再如益母草,一年或二年生草本,夏季开花,嫩茎叶含有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等多种营养成分,性味辛苦凉,具有活血、法瘀、调经、消水的功效……

到底是什么遮蔽住了眼睛,还是我们早已忘却了来时的路?记得童年里我身体孱弱,老是生病,万般无奈下的母亲实在也送不起去医院,就按照民间的土方,从野地里薅些草来,熬汤喂我,竟然出奇地痊愈了。有人说,当下人生各种怪病,都是吃出来的。什么苏丹红、瘦肉精、膨大剂等等,是科技发展时代发展带来的副作用。科技何罪之有?发展何错之友?倒不如说人类的欲望之罪才是罪魁祸首。贪婪的欲望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吃光了动物,吃植物;吃完了天上飞的,再吃水里游的,甚至吃到了人自身。“欲”是人之本性一种,而“贪欲”却是人类一切祸患的总根源。严重的是,我们把欲望不可遏制地伸到了自然深处。人与自然的关系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印第安人说,你对自然破坏多少,自然都会加倍地返还给你。

我想我们再也回不到 《诗经》的时代了,包括自然。再也不会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荒凉已经成为时代深处的本质。人类已经丧失了来时的处所,以及丧失了内心的要求。赫贝尔说:“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我们都是些植物,我们这些植物必须扎根于天空和大地,以便向上生成,在天空中开花结果。”失去了自然,我们在大地上还会呆多久呢?

有人说现代人是贫困的。窃也以为是。

那个秋天的关口,我结束了帝都的漂泊生活。归鸟恋旧林。人是念旧的,我最终还是回到了故乡江南。在我与飞蓬之间,我看到了人类逐渐的萎缩与蜕变。飞蓬可以遇土成活,而我在京城的大半年生活中,面对的是熙攘的人流、摩天的大厦及潮水般的车流,还有无法克服的恐慌和恍惚的游离。人是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但在自然属性上,远不如一棵植物的韧性。飞蓬可以遇土成活,随遇而安,我竟然无法做到。在这里,始终觉得自己就像一枚尘埃,颠沛在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恐高,拖离地面又远离蓝天。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却又找不到远方的河流。

漂泊的人是身揣梦想的人。我不否认。多年后我才近乎明白,梦想的底面是生活以及其中的意义。脱离生活失去大地的梦想都是不契合实际的,失去了人生的远游意义。而我帝都的梦想早已在车辆穿梭的首都高速路上化为齑粉,或奄奄一息。庞德说,诗意地安居在大地上。是的,设想早晨醒来,我们处于野外的境地,看着气流从眼前流走,鸟类在身边鸣叫,我们还可以闻到早开的花香。如果你能静下心来,你还会从大地的深处,谛听到万物生长的声音。一切都充满着生命的美好与静谧。这难道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美国自然文学大师亨利·贝斯顿在 《芳草与大地》中说:“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大地及其诗意时,我们才堪称真正的生活。”也许只有和大地接通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贴着大地飞行的飞蓬是的。这就是野草的生存状态,这些自生自灭,卑微渺小的它们给予我们生活乃至人生的教义。

现在,我就在飞蓬的身边,一种惶恐不安的惊悸,感受到了来自羸弱心灵的颤栗。看着浑身野气,土头土脑的飞蓬,我看到了真实的生活或者世间永恒存在的真相。俗世的繁华、摩天的大厦、夜晚的扑朔迷离和远方的山水。都会在尘世中裸露出铅华。贴着大地,无论我们存在与消失,终究可以找到皈依的路口。

白茅:纯洁的温暖

一、

“木叶一直在燃烧,在暗淡的背景中烧得那么耀眼,看着甚至有刺痛感”。伟大的牧神普里什文在内心的城堡里写下无法熄灭的诗行。木叶,没有树在场的时刻,做一盏灯的角色。踟蹰在都市的马路上,百草荒芜。我有种虚弱而又无力言说的感知。而远处的燃烧彻夜不息。我听到了茅草在野火的疯狂肆掠里,发出骨骼撕咬、鸣叫的呼啸。

这个杂草!的确是有着让人陌生和神秘的距离。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恶毒的10种杂草之一,有些资料上居然标注为完美杂草。它会侵占土地和森林,毁坏农作物,破坏本土植物,颠覆生态系统,并且很难被杀死。她喜阳耐旱,多生于路旁、山坡、草地;茎叶细弱、遇风就倒;但她一倒地就变得刚强,每节草茎都能长出根须,无论多么干硬的土地,都能将根扎进去。锄白茅草时,锄头能感到它的铮铮铁骨。顽强、坚韧,恰似古典语境里的那粒铜豌豆。它那紧抓土块的根茎犹如混凝土中的钢筋,将锄头磕碰得直跳,有门牙崩裂感。这些根部看起来很自然,但异乎寻常,它的破坏力确实让人感觉很恐怖、有拒人千里的的疏远感。即便你锄后将其拢堆,晒干烧死,过一阵子你再去看,白茅草又将破土而出,依然茂盛。这名字中的 “白”来自霜后茅草的颜色,经霜后的茅草容颜惨淡寡白,间或还有一些黄色黑色斑点,在寒风中摇摇晃晃,全然没有了春夏之间的磅礴气势,这也不禁让人感受到岁月轮回的力量,谁也无法抗拒。繁华落尽,尽显真纯。茅草还有一怪异之处,即不论如何繁盛、碧绿,充满生命的滋润感,给动物们以口福的姿态,但没有一种动物碰它。是滋味不好还是难以消化其内部的坚硬?生,如此铿锵。死,亦是如此贞烈。当茅草在秋风的助推下,燃起熊熊烈焰,那撕裂般地燃烧发出噼啪噼啪的脆响,炮仗般,充满着骨骼与骨骼撕咬的毕剥声。

燃烧。这是我解读茅草的一种路径或者通道。作为乡间物资燃料,茅草成为优先目标。农人说,与其他野草相比,它的植株高,生长密集,纤维密度大,火力旺且还受烧,因此,经年里,茅草们无法等到风扫落叶时分,总是在中途不幸夭折,在青涩里被点燃,化作光和热。

人类与草类的关系,似乎草天生为人类而来。按照庄子所示,确是天人合一的关系。茅草,纵然在动物的目光之外,也总是要和人类发生各种各样的联系。猪马牛羊们拒绝茅草,但人类没有拒绝。在大地的野草铺上,人类又拒绝多少野草们的献身?在乡村生存册页上,活着就是唯一的主题。草也懂得谦让,人类诞生之初,草以无边无际的辽阔铺满大地的温床,带到人类挤满这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是野草们远离的异乡。我们在乡间常看到,在隆起的坟墓上,野草覆盖了所有的新土。

沿着饥馑的岁月小径,我们抵达了狭长河岸的茅草地。这是一片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生命地带。茅草们总是从大地的深处冒出来,密匝匝地挤满了春天的河岸。吮吸着日月风云、阳光雨露的精华,钻破冻土发芽,抽叶,甚至会在无人的时分,像春蚕般,冲出层层泥泞的保护,从大地的深处吐出奶汁般的白色花絮,饱含着生命的滋润、柔软和湿漉漉的鲜嫩。茅草鲜嫩之时,被人称之为 “荑”,那时分,总能看到,一群群晚归的孩子,正匍匐在河岸,沿着乳汁般的花朵方向,逶迤着,伸展着春天的小手,扑向 “荑”。这是属于乡野孩子们的粮仓,也是大地馈赠给她们的零食或者汉堡。

记忆里吃 “荑”,是地地道道的家常便饭。当饭吃,否则你只有饿肚子。物质匮乏的时代,茅草就是乡野孩子们春天的守望,而茅草的河岸,则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天然超市。实际上大人们也不例外,也曾与他们一起趴在河岸边的草地上梭巡。当然,更多的时刻,他们是在秋天的河岸上,用一把镰刀,把这些倔强的坚硬的枯草搬运回家,围拢在生活的周围,看护炊烟,守望那平淡而苦涩的生活。我也曾于冬季的黄昏,在瑟瑟的秋风里点燃一陌茅草,一根小小的火柴,一下子就蜿蜒了整个阡陌,在瞬间腾起的火光和温暖中,在隐隐约约闪烁的明明灭灭中,一股慌张与凌乱的温度席卷过来,炽热的火焰、超高的温暖,疼痛、死亡、恐惧还有苍凉都涌了过来。我知道,在茅草之外的世界里,有些无法言说也说不出的物什正离我而去,终其一生,恐也无法换其回首。在成都,我特地拜谒杜甫草堂,“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凄楚至今隐隐约约,不知那时杜甫草堂的屋顶,是不是就盖着这种白茅?那白茅想必是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精魄喂养的吧?至今依然悬挂在唐诗的屋檐下,为我们遮风避雨。

这就是轮回里始终倔强的茅草。颀长、瘦弱的背影,似乎是留在大地上的一支狼毫,村庄则是大地上活着的历史,每一棵茅草,都在不动声色中记录着大地的事情,记录着一个村庄及生死的秘密和声音,并将它们消融在经年的风声里。由枯萎到重生,从重生到葳蕤,生生死死,万千轮回。这似乎隐秘着某种执著的东西,宗教般,在低语甚至哑然中呈现或抵达。

二、

读 《诗经》,惊诧发现,大地上不少卑贱的植物都隐匿其中。甚至有些卑微植物,在今天看来,似乎已经到了绝迹的境地。然却依旧鲜活在 《诗经》中。是今人眼睛的粗糙还是古人目光的细腻?不得而知。更不能想象的是,《诗经》,分明是一部关乎草木的化石,古人把尘世上的草木举到了爱情、生活、祭祀等高度,千般娇宠万般温润,都掩映在草木丛中。

庆幸茅草也是 《诗经》园地里的一株,在渐行渐远中走向荒野。《诗经》中的 《召南·野有死麋》则出现身影:“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今天看来卑贱至极的茅草,在远古时代,居然是纯洁的见证,男女情愫,都在那柔软的包裹之中;而 《诗经·邶风·静女》里:“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古人还用赠送白茅草来表达爱意。在至真至纯的爱情画册上,茅草,是卑微里的高贵。茅草鲜嫩之时,被人们称之为“荑”,自古美人玉手便被称为 “柔荑”,这应该是取其又白又嫩之义吧。好一个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女子,这就是当今美人的标准。

古人对植物的尊重与理喻,与我们似乎有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想千年前古人,与禽兽为伴,与植物同行,朝夕相随,贴地生长,一切物事人情,都可以在枝枝叶叶花花朵朵里,找到镜像,看到离别,也悟到生死,生死抵达同样的高度。看透人与植物内部隐秘的人,那会是一双什么样的慧眼呢?从植物启程,沿着植物的本性,活个四季春秋来。与今喧嚣、灯红酒绿的尘世间相比,已是酒肉池林,泥沙俱下,尘埃密布。

茅草,为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有线形锯齿状的柔软叶子,边缘有锋棱,形状如矛,这大概就是白茅的来历吧。也有称白茅为白茅草、地筋等。茅草开花,白色羽状花瓣,“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她是经典的草根形象,贴着大地贴着村庄,和农人一样朴素。我见过茅草开花,她的孕育,就像女性十月怀胎分娩,令人充满生命的质感和疼痛感,每一个鼓膨膨的茅芽里,都孕育着一撮奶白色的棉绒似的茅花。阳光一照,花穗就吐出来了,像蓓蕾的棉花,一种属于生命的气息氤氲着,这是用生命兑换处的温暖。我知道,只要秋风一起,生命就会随风消逝,只留下巨大枯萎的空洞和辽远的苍茫。

这是值得敬重的卑微的野草,不妩媚,不张扬。她的栖息地一般都在沟畔岸边,在水平线以下,在你我脚底;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荒野里,却绽放出毛绒绒的圣洁,超凡脱俗的素朴,让人心软软地疼。

可谁又能小瞧这一根茅草呢?据历史记载,公元前656年,古老中国大地上即将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南北战争。以齐国为首,成员国包括鲁、宋、陈、卫、郑、曹的北方联盟军,大张旗鼓南下,讨伐楚国。一路上战车连绵,尘土滚滚,盟军前锋逼近楚国战略要地河南偃师的一处险要山地:陉。当时盟军总司令是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总参谋长正是齐国国相管仲。看着这声震山河的阵势,南部楚国有点丈二和尚,不知道齐国大动干戈何故?便派了使者去盟军阵营沟通交流:“大哥,您窝在北海,我窝在南海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国家,没怨没仇的,打我干吗呀?”

谁也不曾想到,当齐国宰相管仲大人在接见楚国使者时候,说了一句理由充足又石破天惊的话语,“你们楚国故意克扣茅草,造成一时茅草的短缺,你们这不是阴谋要破坏周朝的祭神仪式?弄得周朝每次举行祭神大典的时候,没法过滤酒水 (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国际威信一落千丈,该当何罪?我今天率军队来,就是要责问你们,向你们讨回茅草,以让我们伟大的周天子能够顺利地举行祭神仪式。”

我们无法再现当时的历史情景。但是可以想象的是,当时楚国使者肯定是瞠目结舌,大呼不可思议,用时下的话说真是晕死了。为了区区几根茅草,居然率领大军压境,要夺回茅草,这不是天方夜谭的故事吗?这事说出去,天下没有几个相信的。当然,我们知道管仲作为政治家谋略家,肯定不是为了所谓的茅草,侵略楚国是真,借茅草测试一下自己军队的作战能力这是真。后来,齐国一看楚国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战争没有打成。不过,这次茅草事件却让白茅身价百倍。从某种角度,我们也可以看出茅草的价值,即它的地位举到了国家祭祀的高度。古人对神像、事物的敬畏可见一斑,这其中隐秘地呈现着人与植物的平等地位。

我们不知道此事真假,但有一定是肯定的,就是白茅这草本植物,正是今天的茅草。作为江南寻常见的植物,竟然成为齐国兴师动众发动战争的理由。

三、

一种植物一旦上升到祭祀或者宗教的位置,它就有了纪念碑的高度。

原来,在古代,这普通不过的茅草,是圣洁的化身,据说可以抵达神灵。周朝王室祭祀神灵,必须要在祭台前置一束茅草,随后在其上面浇酒,酒慢慢地沿着叶子渗透、淋下,然后洒落到地上或者神坛上,这就是古代祭祀时所谓的 “缩酒”。这一仪式,在虔诚者看来,意味着神明或者天地先人已经喝下了自己祭献的美酒,并聆听到了他的祈祷与心愿。这神圣的祭祀里,隐蔽着古人对万事万物的敬畏与尊重。一棵茅草也不例外,

《山海经》提到白茅草,说用白茅草来做神的坐席,做神龛;典籍里讲:白茅草被人们用来随葬,还用来盖屋,谓:白屋。贾岛的诗“白茅草苫重重密,爱此秋天夜雨淙。”

茅草,和我们的先人生活休戚相关。他们用茅草根熬茶预防和治疗疾病,用茅叶搭建栖身的草庐,不仅如此,我们的先民还把茅草写进世界上最古老的经书里。在 《易经》中,拿茅草说事明理,茅草成为某种经义或者神符,隐藏着不可窥知的神秘。如 《否》卦初六爻辞“拔茅茹,以其汇,贞,亨”。意思是拔柔软的小草的时候,将草叶会合在一起拔;坚持下去吉利,顺利。爻辞用拔茅草作比喻,是说主客双方的利益是紧密缠绕在一起的,主方应当以大局为重,避免独立行动。客方在积极行动,迫使主方适应客方,坚持下去对主方有利,所以说,“贞吉,亨”。这么艰深奥妙的经文,确实让我们诧异。一根茅草,其已经有了经文或教义的分量,蕴藏着玄机,隐秘着真理;这样说来,这茅草分明就是本无字天书哪!《泽风大过》卦,“初六,藉用白茅,无咎”,这是大过卦初爻的爻辞,大过卦是由兑、巽两卦而成,即泽风大过。泽风大过的错卦是山雷颐 ,没有综卦。这一卦上面是海洋,下面刮着大风,如果画成一幅图案,第一笔先画一个大地,再画一个湖沼,山上刮着大风,就是这样。这一卦周公的爻辞是 “藉用白茅”。藉就是借,古人过年送朋友一块年糕,下面拿些干净的稻草垫起来,下面的稻草就是藉。“藉用白茅”,送礼用白茅垫底,是我国古代的古礼,古人的祭祀要用白茅,“藉用白茅”的道理在此。

现在来看,古人认为祭祀时在祭器下铺垫上清洁的白茅草,以示祭祀的庄重。我们知道茅草枯萎之后是变黄色的,怎么会是白茅?这不符合常理啊。茅草只有在春夏抽穗之际,那茅穗儿才是雪白的,柔软的,有一种丝绸般的质感,生命般的润感。这里的 “白茅”不是一般意义的茅草叶,而是特指茅穗儿。在春夏之间祭祀采来茅穗儿做祭垫铺垫,有其特殊意义,从颜色上茅穗儿代表圣洁,纯洁。白色是自然界最本真的颜色,无需装饰,代表了最朴素最真实的美,也是最真诚的美,春夏之间茅穗儿又是最平常最普遍的事物,以白色的茅穗儿作为铺垫,作为背景,表达人与神、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能够传达出最真诚的感情氛围,以表白真心真意。剥去伪饰,坦露真诚。真诚待人,才能够被对方所接受,才能团结人。

茅草,朴素中蕴藏着纷繁的纠缠,与地面之下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根须般,越深入就会不断发现她的神秘莫测,在象征的背后,还藏有诸多不可通透的神谕。李时珍在 《本草纲目》曰,茅草根晒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会发光,如果根腐烂后就会化作了萤火。植物的消失,竟然化作一盏光亮。

遗憾的是,当下,植物的灯盏再亮,焉能照彻时代的身影?河岸边,当我再次看见大片大片茅草,闪着白绿的光,渐渐逼近村庄时刻,脸白如茅,内心大海一般的苍茫和寂寥。在人与茅草中,我们都是一个过客,对于活着的诠释,就像这白茅花一样白。我们唯有闭上嘴唇,俯身在茅草覆盖的大地上,摇曳中静待阳光的降临。

芦苇:虚无的漫漶

所有的植物都是贴着大地生长。这一论断是我一瞬间冒出来的语句。也许存在荒谬或者科学性的错误。我乐意这么说,因为谁能说大地就是我们的泥土蜿蜒的辽阔?其实在我混沌的脑海中出现这样的句子,源于白天与无边芦苇的邂逅。

芦苇,这一水生或者湿生的植物,我们并不陌生。我习惯性地称之为植物,这是植物谱上的说法。如果我们要是从民间或都市人的目光打量,那么芦苇这植物就会发出受伤的音符:杂草、野草。一个“杂”字,一个“野”字,所能发出的声音无非是厌恶、土得掉渣、卑贱,若再细品则能体悟到一种深恶痛绝的辱骂。杂字,夹杂着类似人类的杂种意味。能理解这种情绪,因为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山珍海味都已厌倦,谁还能记得当初从草地上生死过来的日子?有多少人在抓住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后,转身就是天涯、深渊以及鄙夷。无奈,实用的美学始终在黑暗中诋毁着、扼杀着美好的诗意。理解就是了,从草地上站直身子的人们,所要考虑的还是那张嘴的问题。嘴到心还有一段暂时无法逾越的旅程呢。

我们还是回到芦苇自身上来。沿着历史深邃的河流,我们能够清晰甚至脍炙人口的证据,则是 《诗经》里的那苍苍蒹葭。据严格意义上的区分,蒹指未曾秀穗的芦荻;而葭则是指初生的芦苇。古老的诗意并不影响我们对芦苇的解读。当我们在一片朦胧苍茫的芦苇丛中,在无边的碧波里,追寻着在水一方的 “伊人”,那一刻我们还沉浸在芦苇与芦荻的纠葛里?这一似有似无、缥缥缈缈的大美无言密密匝匝的芦苇丛,在我们对远方或者梦幻的追逐中,缠绵着我们多少致命的忧伤?我不敢说芦苇与 “伊人”的绝对关系,但在生命旅途上,芦苇注定是一处不可忽视的绮丽与迷离的背景。由 《诗经》我们可以得知,古人在对待芦苇的问题上,不是杂草或者野草的看法,它是构成生活与人生的组成部分,与生命息息相关,与生活紧挨在一起。芦苇看人,人看芦苇,似有庄周梦蝶之境。

植物贴着大地生长,我以为指向的不只是大地与植物的关系,还指向植物为大地而生之意。在写过的众多植物中,无一例外发现,这些贴着大地匍匐的植物,从生活的实用美学、医药价值到文学的美学,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一点上,生活最有发言权。因为芦苇的疆域与价值呈现在民间,而民间又最有说服力。(城市对待芦苇的情况,只是一阵风或者雨,踏尘而过般的感觉,城市的目光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忽而觉得这芦苇,在苍凉里遮蔽着某种悲悯的情怀或者宿命。她选择的地址多数是荒地、沼泽地、滩涂、沟渠或者河岸。这些地址是远离庄稼的,它们总是在人们遗忘或者荒弃的地方安家落户,以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抵达,郁郁苍苍或苍黄辽阔。这是民间的方式。终日扑在大地上刨食的人,对稼穑之外已经无暇顾及了,让肉身继续,则是最低的生活资本要求,眼里盛满的是那只碗、锄头以及上升的炊烟。

芦苇,以大地的名义,始终生长在民间。芦苇是有情怀的,它不似看麦娘,过分地与麦子站在一起,遮住或者剥夺了属于麦子的那份阳光和营养。我在古书中曾看到过记载芦苇,作为祭祀的物什,出现在供台的一侧,木木地,似乎那种沾满武术与神圣的咒语与符号。这是芦苇一副严肃的面孔,枯黄的皮肤在干枯叶片的包裹下,隐藏着内心的空,空即实?实亦空?神佛之语恐都隐匿其中了。这是芦苇对死的挽歌还是生的守卫?芦苇至今还会在民间死亡的葬礼上出现,它主持着经幡与火,甚至豪华的纸人纸马,直到在墓穴完成覆盖的刹那,化作熊熊火焰,驾鹤西去。当然,这祭祀或葬礼关乎芦苇的渐行渐远,更多的是与生活相依为命的。芦苇的一生完全是交给民间的,出生于民间,长于民间。为民间而生,这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这也是芦苇的位置。大自然是最伟大的哲学家。万物相克,更相生。当大地关上一扇门后,就会打开另一扇窗户。在民间,饥饿是最大的敌人,犹如穷凶极恶的魔鬼,绳索般勒紧民间清汤寡水的日子。谁能想到,在物质资源匮乏的年代,面对大地上苍茫的芦苇,人们把生活发挥到了极致,甚至癫狂的境地。从刚出生的芦笋,到芦叶、芦花、芦茎、芦根,全部赶到了生活的战场,抵挡饥饿、风寒和生命,以最原始与质朴的方式,天人合一,道可道,自然道。

我有理由怀疑芦苇与生活有着某种契约,或者说芦苇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生活。最先与芦苇近距离接触的是寒冷的逼近。我们的村庄靠近河岸,冬天生火做饭,芦苇是我们唯一的燃料。一到冬天,全家人就会推着独轮车,在河岸边对着枯黄的芦苇展开杀戮。说杀戮有点夸张成分。从本质上,生物的每一种生存,似乎都是建立在对其他动物的屠杀与掠夺上。人类也不例外。我们对芦苇的贪婪收割,也是一种暴力式的侵略。但从科学上说,芦苇的生长,在割去陈年的芦苇后,来年它会生长得更加繁茂、茁壮。生与死,消失与存在,谁能谁能清楚其中的奥秘?这些挺立在岸边,在风中低吟的芦苇,连同成熟的思想,在我们镰刀的作用下,稍后一起赶到了冬天的灶膛里。这是我们家多年前对抗冬天和生活的方式,也是父亲与天气、生活决斗的招数。

一个人靠力气和汗水,在大地与节气中挣扎、攀爬和滚打,我不知道那个时代下的父亲内心世界,是波澜壮阔还是一片静寂的死水?我枕着母亲从芦苇头部折下的羽翼,打理整编,揣进蓝印花布的枕头套里,在柔软和温暖中抵达未来的梦境。从大地上仰望芦苇,我们是无法窥知她的全部。她以普世的价值方式存在着。在越过地表之下纵横交错蜿蜒连绵的庞大根系,人类以各种方式解读她,生活或生命字典里记录着,她可入药、造纸等。在乡村字典里对芦苇的记载则更加丰厚,包粽子、打折席、编织鱼笼、作草帘等。我在读到梭罗的 《瓦尔登湖》时候,恍惚觉得,父亲有着自然主义作家的身影,在原生态的湖畔,用原始的方式,远离尘嚣、欲望和光怪陆离的都市,在大地上劳作着、生活着。一切物资来自于自然。迥异的是父亲在河岸边生活,是物质所迫,而梭罗则是精神的追逐。

有水的地方就会出现芦苇的身影。如影随形。我猜不透芦苇其中的隐语。我们可以说水是流动的芦苇,实际上芦苇是为水而生的,她的呼吸就是水的呼吸。芦苇周身遍布水的通道,纤维建造的通道里,抵达是水的中央。看似站立的是芦苇,实则是一道道立体的小溪沿着芦苇的脉络奔流。我在植物的分类中看到,芦苇归纳在水生植物一类。是的,水生万物。道家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追溯人类的最初,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的繁衍与生存,就是与河流纠缠在一起的,河流的文明,就是人类的文明。甚至我们可以猜测,当初天地孕育人类的单细胞时,河流应是她的母体。逐水而居,这是人类最初的生活方式。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家园。

水是哲学家,是禅,似佛。那么芦苇又是什么呢?他似乎是水忠实的跟随者,信徒,是主人与奴仆的关系,生死相依般的缠绵。浅水畔,我们看着一丛丛芦苇在微风里风情万种,在黄昏的静谧里不胜凉风的娇羞,那份天地间辽阔的壮美,都在无言中。水走过的地方,芦苇留下来,是农人锄头下的种子,开始在泥土的潮湿深处潜滋暗长,俄顷从泥土表皮钻出来,齐刷刷地,仿佛地下的森林正待重见天日。我惊诧于芦苇黑暗中的生长。村居不远处有一湿地,原生态的无边的荒凉,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站出来一节芦苇,谁也没在意谁也不会在意,一支芦苇与辽阔的湿地,这分明就是蚍蜉撼树?可谁曾想到,第二年,从地下窜出的,是那燎原的芦苇,席卷着整个湿地。当我们扒开泥土,才有所彻悟。泥土深处,原来盘根错节的是芦苇的根系,或细或粗的根系,早就在暗中勾结、蜿蜒、逶迤。看似地面之上无动于衷,谁知道一场巨大的政变和暴动早就在地下展开革命。

谁能知道,芦苇在地下抽根整须时到底会怎么想呢。

不能参透她们的事层穷不出,就像这无声的芦苇,每一根都是沉默的思想者。我在芦苇比较葱郁与繁盛的时分,对视里获得的是生命的力量,是无限,是不可名状的未知。这些莽莽苍苍地,无际无涯的,铺满大地的衣襟,到底意欲何为?意欲何往?这些都像是大地失散多年的孩子,湖水散去,你们将回到何方?故乡?天堂?你们的梦中有橄榄树?不敢想象。这分明就是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和悲歌。

芦苇,她把秋天翻到了苍凉的深处。一场盛大的盛装演出,居然是苍凉的悲剧结束。我们姑且抛却那段与人类相依为命的日子,与民间生活纠缠一起的岁月,与炊烟或者温暖生死虐恋的悲欢离合。当无情的秋风,以不可阻挡隔绝的大提琴声音,弹奏一支这个深秋的大悲咒,我们昔日眼里葱茏翠绿的芦苇荡在一夜之间枯黄,甚至从水面到一头蓬松的愁绪,憔悴、面黄,草纸一卷。褴褛。凄美。如风再劲吹,那么就会听到一阵霹雳啪来的声音,接着大片的芦苇就会如倒尸体般,横七竖八,杂乱无章,一片令人心碎的枯衰,老去,是馈赠给大地的最后面容。这是不可抑制或者无法决绝的困境。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如果是个别或者偶然,我用不着在为她写悼词或者装着伤悲。当呈现在你面前,如果整个大片大片的芦苇,是天地间千万架弹奏秋风的大提琴,这是属于大地的悲伤。伤口上长出的芦苇,绿了黄了,来年,又是从黑暗中泥土深处开始孕育森林般的芦苇荡,哪里是归程?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新生,一半是死亡。这对应着人生的境况,我们同样的生命和生活,繁盛、蓬勃、华丽、憔悴、枯槁,直至白发两鬓,日薄西山。

芦苇的生死轮回,人们处于尴尬的境地。在无人光顾的地域长出生活的诗意、光阴的诗意,裸呈在天地间,风雨眷顾,鸟雀驻足。可一旦遭遇生活的考验,所有的诗意瞬间坍塌、蹂躏甚至香消玉损。昔日的芦苇,在一把镰刀的驱赶下,一夜之间匍匐到村庄的周围,作为生活不可或缺的物资,编织生活器具如苇席、鱼笼和囤积粮食的织子,纷繁复杂地参与到生活与生存的建设中去,与人们一道点燃生活的火焰。刈割后的芦苇荡,是满目的空旷、创伤,被掏空的灵魂四处漏风,还有在地表上失神的无助的眼神,刺拉拉地向着苍穹,空洞,巨大的空洞。在生活的栈板上,也许芦苇正惨遭不幸的暴力摧残,但自生自灭就是所谓的幸福?我见过现代人在面对环保的理念后,还是寻找自然,寻找诗意的栖居。他们懂得留住原生态的珍贵。面对上千万顷的芦苇,颁布法令,筑起栅栏,禁止一切人为地对芦苇的砍伐与伤害,生,死,均皈依自然。据科学解读,这样一种生长方式,会造成芦苇的生长羸弱,逐渐消失生命的力量,年年生长的芦苇,越来越苗条、消瘦、脆弱和矮小。欣慰的是,那些芦苇丛中的鸟群,不知名的小动物们,找到了天堂,他们把这里当做自己的香格里拉,繁衍生息。据统计,芦苇荡里居住着上千种的鸟,这里似乎正在重建起一个完整的生命系统。

相对无言。这是芦苇对人或者生存的表达与辩解。芦苇只是芦苇,待在原地生长、老去,还是走到生活的屋檐下,随意随性好了。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她的人生哲学就是生长,沿着水的足迹,无休止地生长,执着地生长下去。刘禹锡在 《西塞山怀古》写她,“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她凄楚萧瑟?人生的反复无常,岁月的无奈与她何干?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株脆弱的会思考的芦苇。”“思想使我们囊括宇宙”。“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苏轼云,“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有人说人是孱弱的,如同一管芦苇;又有人说人又是坚强的,从柔弱中焕发出无穷生命的韧性。人与芦苇,在她看来,人归人,芦苇归芦苇。是的,人与芦苇,分明是两个不同的生活世界,庄周不知道鱼之乐,人们同样也不知道芦苇之事。没有思想就是无限,就是最为无尽的思想。

道法自然。让芦苇回到芦苇,是我对芦苇发出的唯一声响。比邻而居或独自栖居,顺应自然好了。老子的无为,不也是一种至高的境界?人,芦苇,都是大地的栖居者,大地是我们永恒的家园。人一思想,上帝就觉得好笑。是的,世界丛林里,没有谁能征服谁,没有谁能占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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