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里的器物

2015-11-17 08:35项丽敏
太湖 2015年3期
关键词:酸菜水桶葫芦

项丽敏

光阴里的器物

项丽敏

竹椅

有些年头了,那两把竹椅,在老家堂前一小片斜照里泛着油红的光,静默安然,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在尘世里过了半生的夫妻——不,是母女。

是的,那是一对母女椅,在我六岁的时候,它们经由一个板匠的手进入人间,来到我和母亲的生活。

我的母亲是乡村教师,皖南多山,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山的褶缝和凹处,仿佛丛林里任意生长的蘑菇,一条山路盘山绕水串连着村子,除了天空旋飞的山鹰,没有人能看到路的尽头。

母亲就在这样的村子里教着书,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用四十年的人生脚步丈量着这条路的曲折与长度。

我是在母亲三十岁的时候出生的,仿佛一个意外,其实是冥冥之神有意的安排:母亲太孤单了,在那样深的山里教着书,一个人,长年累月的一个人,除了脚边的影子再也没有个伴儿,于是命运就给她派了一个做伴的人——另一个酷似她的小影子。

母亲对于我的到来并不喜悦,甚至很懊恼,她已经有了一个尚在学步、需要喂养和照料的男孩子了,没有精力再照料一个更小的婴儿。在我还是颗脆弱的胚芽附着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她曾用从山坡上往下蹦跳和挑重担压迫的方法试图摆脱我,摆脱这个给已经够麻烦的生活增添麻烦的意外。只是上天的意志并不以她的意志改弦易辙,秋天的时候,我像熟了的果子从她的枝桠上落到地面。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频繁地梦见小小的自己走在那条弯来弯去没有尽头的山路上。山路是寂寞的,少有阳光,也少有行人,除了正在草丛里生蛋的野雉和树冠端坐的弥猴,大半天碰不到一个路人。我和母亲是这条山路最常见的身影,每到周末,母亲会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我背着小小的布包跟在母亲身后,从正午走到暮色四合才能到家。家里住着哥哥和奶奶。父亲不在家,父亲在更远的山那边工作。

我和母亲就是在山路上遇到扳匠的。

先是听到扳匠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跟在我们的身后有一阵了,咚,咚,每一步都很重,甚至还有回音。母亲把担子换了一个肩头,回头看了看,催着我快些跟上。我也随着母亲的目光回过头,只看到山尖的日头快落下去了,没有看到人影——脚步声是隔着几道弯传来的。

我在母亲催促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不安,母亲是害怕那很重的脚步么?这条路上经常会有奇怪的声音,隐藏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奚奚祟祟,奚奚祟祟,对这些声音母亲并不害怕,母亲说那是野兔和山狸在捉迷藏呢。

当脚步声接近我们身边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把担子从肩上卸下,停在路边,回头对我说:“丽敏往边上站,让一让路。”

这时我们就看见了一个背上扛着刀、锯、锉之类、高大得出奇的人走了过来。

“是个扳匠。”等那人走过去消失在路弯上的时候,母亲舒了口气。

“扳匠是什么啊?”对不懂的东西我总是喜欢问。

“扳匠就是做竹椅的师傅。”母亲说。

“做竹椅的师傅不是竹匠么?”

“竹匠是竹匠,扳匠是扳匠,不同的。”母亲不耐烦再给多我讲了,把担子放在肩头招呼我快一点,赶着脚向家的方向走去。

长大一些以后我才知道扳匠和竹匠的区别。竹匠是把竹子剖成篾片和篾丝,编制成竹篮、竹篓、竹筛、竹席等日用器物的师傅;扳匠是把竹子剖开后用火熏,再以臂力将熏得微黑冒汽泡的竹节扳弯,弯成九十度直角,以榫销连接,制成竹椅、竹床、竹摇篮等家具类器物的师傅。

后来我们经常在这条山路上见到那个板匠,有时是面对面的遇见,扳匠其实有副很和善的面目,喜欢笑,远远地看见我们就憨憨地咧开嘴,有时会指手划脚地比划着什么——原来他是哑吧。

遇见的次数多了便仿佛成了熟人,如果顺路,板匠会帮母亲挑一截路的担子,那么沉的担子一到他的肩头就变得一点重量也没有了,飞一样地往前走,母亲拽着我,小跑着才能赶得上。

半年后,扳匠扛着他的工具到母亲教书的村子里做事,地点就在教室的隔壁。

那教室原是一间老祠堂的房子改成的,老祠堂很大,有三层院落,另两层院落派了别的用场,一层住着八旬的老五保户,一层堆了杂物。堆杂物的那层空出一半地方,专给外面来的手艺人干活用。

哑巴扳匠不会说话,每天却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看他干活,七嘴八舌地评论他的手艺,一只竹椅扳出来,小孩们便抢着坐上去。我总是抢不到,母亲也不让我抢,母亲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女孩子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问。

“就是斯斯文文的样子呗。”母亲说。

扳匠歇气的时候会走到教室这边来听母亲上课,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那么小的座位坐着那么高大的人,就像一只骆驼卡在小树里,简直可笑。扳匠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大人,有些羞涩,听课的态度很认真的,把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用手指写在课桌上。

扳匠在村子里做了一段日子,临走的时候拎了两把新暂暂的竹椅放在母亲面前,涨红着脸用手比划着,指指小竹椅指指我,指指大竹椅指指母亲,又指着大竹椅的椅背让母亲看。椅背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字:教书育人。

母亲收下了两把竹椅,从口袋里翻出钱给扳匠,却被扳匠狠狠瞪了一眼。扳匠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臂,像是自尊心受了很大的伤害,脸都变型了。母亲赶紧收起钱,指着大竹椅上的字对扳匠挑出大拇指,扳匠立刻咧嘴笑了起来,眼角笑出一大堆鱼尾纹,腼腆地低下头。

扳匠走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大概是去了别的地方了吧。皖南有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路,游村串乡的手艺人,不会总是走在同一条山路上的。

酸菜缸

乡村的冬天是从腌酸菜那天开始的。

仿佛入冬的仪式,每户人家在举行了腌酸菜这道仪式之后,才可安心地进入冬天的巢穴,过一段缓慢而清闲的生活。

腌酸菜的前几天必有几场霜冷。清早推开门,打眼看见的就是对面人家屋顶的霜,薄薄地覆在瓦楞上,让人疑惑那可是过早降落的雪?

庄稼地里的霜更白,像是镀了一层银粉。

庄稼地里的内容这时是比较单调的,架子上的瓜瓜果果都不见了,只剩下大白菜、萝卜和雪里蕻。这些生长在低处的菜蔬在经了几次霜冷后已有了甜味,仿佛那莹白的霜本身就是一种糖,在日出时融化,将清甜的汁液渗入它们的叶与根茎。

腌酸菜需要的就是这些有甜味的菜蔬。在一个好天气的日子里,将这些菜蔬拔出泥土,削去根,摊在太阳地里晒上半天,再用竹筐装起,一担担地运送到河边。

村子里的河从霜降之后就一直忙碌着,洗菜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河面上浮满了大白菜和雪里蕻零碎的叶子,也浮满了叽叽喳喳,一浪盖过一浪的说笑声。

做为入冬仪式的主角,酸菜缸也将在河边接受洗礼。这个和水缸一般粗壮的家伙实在是太沉了,需两大人合力才能搬动,螃蟹那样横着身子,笨拙地抬到河边。

酸菜缸在厨房的角落里已闲置大半年了,整天和蛛网、灰尘为伍,偶儿还会有油虫和老鼠过来探访一下,不过它们并不会在此逗留很久——缸口上压着圆木盖呢,进不去。既便能进去也将是徒劳,甚至还要搭上小命。黑洞洞的酸菜缸只在隆冬的日子是殷实的,春暖过后便空了下来。

我家的酸菜缸是不用费力往河里抬的,后院就有一口井。说起来这口酸菜缸比父亲还要年长,父亲说他记事时这口缸就在厨房的角落里呆着了,全家老小十几口人,整个冬天吃的菜就从缸里捞。父亲印象最深的是每天祖母踮着小脚去缸边捞菜时,他便吸溜着鼻涕跟在身后,巴望着祖母递一只酸萝卜给他——那时没有零食,腌得黄澄澄、脆生生的酸萝卜便是不错的美味了,够他寡淡的嘴嚼一阵子。

父亲是祖母最小的儿子,得到的疼爱当然也多些,祖母从没有让父亲失望过,脚下垫着厚木墩,一手撑着缸沿,一手摞开压在酸菜上面的大石头,卷起衣袖,将大半只细瘦的胳膊插进酸菜缸——酸萝卜埋在一层层的酸菜下面,得费一番力气才能捞出。祖母从不让父亲自己捞——酸菜缸里的水结着薄冰,冷得就像一把刀,割得骨头缝里都丝拉拉地疼。

祖父和祖母相继去世时父亲十六岁,还没有成年,他的哥嫂觉得既然父母不在了兄弟们就不应当在一起过日子了,得分开来各过各的。于是分家。

酸菜缸就是父亲在分家时唯一分得的财产,是父亲自己要来的,他说别的我可以不要,那口酸菜缸给我留着吧。他已成家的哥哥们看了看角落里空着的酸菜缸,都没说什么,没有和他争。

这只祖母辈的酸菜缸可不像人那样容易苍老,当父亲额头的皱纹一层层增加时,酸菜缸还是他小时候所见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变化,大概越是粗砺的东西越经得起时光吧。

酸菜缸被父亲小心地搬到后院,洗去了蛛网和灰尘,但是怎么清洗,那年深月久的咸酸味总在缸里浮动着,吸一口就到了人的肺腑。这味道已变成它特有的体味了,是多少井水也去除不掉的。

酸菜腌得好不好关健在踩的功夫上。

踩酸菜通常是在晚上,下午洗过的大白菜这时已沥干了水,竹匾里安静地等候着。父亲将厨房的灯泡换上100瓦的——父亲只在特殊的日子里才换这么亮的灯泡,比如茶季和过年的时候。换上大灯泡后的厨房一下子亮敞了,连最暗的角落也有了暖融融的光。澄黄明亮的灯光无处不在,让人心里也通透起来,莫明地快乐着。

酸菜缸这时已在它固定的位置上等着了。父亲用热水泡好脚,将裤腿挽得高高,跨进已垫了一层大白菜并洒了盐的酸菜缸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酸菜缸的魔力,赤着脚的父亲刚跨进酸菜缸,立马就变成了一个大孩子——额上的皱纹没有了,脸上的憔悴没有了,眼睛里尽是调皮的神色,嘴里哼着山歌,双手背在身后转着身子,啪哒啪哒地跳起舞来。——很多年后,当我在电视里看到来自爱尔兰的踢踏舞 《大河之歌》,一下子就想到父亲当年踩酸菜时的模样——那轻快的节奏和身姿是多么相像。

我是父亲舞蹈的忠实观众,也是父亲的好助手,当父亲停下来时我便抱一捆大白菜上去。父亲将菜整齐地码在缸里,均匀地洒一层盐粒,接着跳起他的酸菜舞。

酸菜缸已接近小半满,父亲脚下的节奏慢了一些,舞蹈的幅度也小了很多。父亲吩咐我将装着萝卜的竹篮拎过去,哗啦一声倒进缸里,洒上盐,再码一层大白菜,洒盐,接着踩。

等竹匾里的大白菜全都踩进酸菜缸时,父亲额上已满是汗珠子,站在酸菜缸里,那么高,头顶都快挨着天花板了。踩熟的大白菜有着透明的翡翠色,菜汁的味道又浓郁又清新,溢满了整个厨房,空气都变得绿盈盈的。

腌酸菜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压石头。扁圆的石头看起来就像新疆人吃的馕饼,严严实实地压在酸菜上,直到菜汁漫上来,将石头浸没。

酸菜腌好了,飘雪的冬天也就到了。

当第一场雪不期而至,将整个村子盖在厚厚的雪被下时,酸菜缸就成了主妇们殷勤光顾的地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掀开缸口上的圆木盖,那酸菜特有的鲜香便迫不急待地钻出,向人扑过来。

烘笼

在皖南,村子里少不得要有一个竹匠。

竹匠是吃百家饭的,村子里那么多人家,每家做几天活计,一年的日子就填得满满,除了年节,几乎没有落闲的日子。

竹匠常编的物什有竹篮、竹簟、竹筐、竹畚斗、竹背篓和烘茶叶的整套器具。烘笼也是竹匠常编的物什。通常的,一户人家屋里有几口人,就有几只烘笼。

皖南的冬天是冷的,冰针般直往人骨缝里刺的冷,就算呆在屋里也和屋外一样冷,手藏掖着,不敢伸出袖筒,除非抱起一只烘笼。

烘笼里有炭火。炭火盛在一只铁火钵里,火钵下先垫上厚厚的灰,再铲入柴禾烧出的火煤,一根木炭用火钳敲成几节,铺在火煤上,很快,炭心闪出红焰,一跳一跳,噼啪爆出一串火星来,惊得人往后一仰。

炭点着了,得盖上一层灰,不然那炭火很快就会炀掉。

盖了灰的火钵这时可以放入烘笼里去了。烘笼上有一个铁丝盖,是套着烘笼的大小编的,像一张细密又精致的蛛网。

烘笼最大的好处是携带方便,可以拎着到处串。

村子里的老人到了冬天,片刻也离不了烘笼。老奶奶把烘笼放在围裙下,一只手挽着烘笼提把,一只手放在烘笼盖上,侧面看去,腹部隆起像一座小山,打着很多补丁的围裙将热气罩住,严严地拢在已松弛的肚皮上。

老爷子则喜欢两手背在身后,提着烘笼,外褂的后摆盖住烘笼口,热气顺着腰杆往上爬,往上爬,直爬到背心,一丝一丝渗进去,将骨头缝里久积的酸疼化开,驱散。

学生冬天上学时必拎一只烘笼,脚冷了,就踏在烘笼盖上。那时穿的都是布鞋,不会把鞋底烤出橡胶皮味道,当然了,脚臭味道是难免的,时常也会溢出棉布焦臭的味道,在教室里肆无忌惮地弥漫,鼻尖冻得红红的老师忍无可忍,从黑板前转过身,大声问:“看看,是谁的布鞋又烤着了?”

有嘴馋的学生会在口袋里装一把黄豆,下课后,烘笼里烤着吃,操作程序是这样的:用细铁丝围一只螺旋型小勺,把烘笼盖掀开,用火筷将炭火从灰里拨出,放一粒黄豆在小勺里,再将铁丝小勺置于炭火上,不一会,香气就出来了,细细的,在教室飘来荡去,勾着人的鼻子。等砰地一声爆响后,把勺中的香脆之物倒入掌心,塞入齿间,嘎嘣嘎嘣地嚼。有时那勺中之物爆劲太大,蹦出烘笼,滚到地上——没关系,拣起来,吹吹,揉掉外面的一层衣子,往嘴里一丢,照样吃。

记得有一次,是过年后开学不久,我穿着棉袄,外面罩着崭新的水红细灯芯绒罩褂,手里拎着烘笼,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走山路去上学。有一截下岭的之字形山路,每走到那里,小伙伴们就会像被哄赶的麻雀,嘴里尖叫着,撒腿疯跑。

不知道是因为我穿得太笨,还是腿脚太笨,总之,跟随其后的我跌倒了,烘笼里的炭啊火啊灰啊,泼撒了一地。

小时候的我总是爱跌跤,一双膝盖从未完好过,瘀着血,青一块紫一块,仿佛有一个喜欢恶作剧的精灵鬼,故意跟我使坏,绊我的脚。跌跤的次数太多,也就不当回事了,有时也痛得直咧嘴,眼泪滚滚,一爬起就把痛给忘了。

之所以把这次跌跤记得清晰,念念不忘,是因为,那件崭新的灯芯绒罩褂给烫了,烫破好几个窟窿,膝盖和手也蹭了几大块,露出血糊糊的肉——这倒没什么,皮肉破了,过几天就能长好,不足以让我伤心。让我伤心的是那件罩褂,它不能象皮肉那样,破了之后能自己复原。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要知道,并不是每个新年我都能穿上新罩褂的,除非旧罩褂短得实在套不上身,母亲才会下决心,年前把我领到裁缝那里,挑布,量尺寸。

那只烘笼陪着少年的我,跌跌撞撞,直到我长成青年,离开村子去外地读书,它倒还是老样子,没有散架,只不过体型有了变化,变小了,小得像个玩具。相形之下,我的一双脚已那么大,大得叫人难为情,简直不敢再踏上去了。

水桶

当我写下 “水桶”这个木质的器物名词时,这个词已然成为过去式了,就像一些在大地上消失的物种,水桶也已从村庄的日常生活中集体消失。

而我仍然记得三十年前,由水桶和扁担的哼唱里开始的生活情景。

鸡叫头遍的时候村庄醒来。父亲就着窗前薄明的曙色起床,轻手轻脚地套上衣服,去堂前把大门打开,把院门打开,折身去厨房,把架在长板凳上的一对青檀木水桶拎起,放在地上,取下挂在墙角的铁勾木扁担,一头勾起一只水桶,挑着出了门,向村头的吃水塘走去。

父亲的这一系列动作没有旁观者,却被睡在床上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是通过声音来 “看”的。无论多么小心,父亲的动作里还是带出了各种声响:衣服悉悉祟祟的私语声;木门懒洋洋的哈欠声;水桶与地面 “早啊”的问候声;铁勾与水桶把子一路叽咕的哼唱声。

父亲已走出院门,走在伸向村头的石板路上了……我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把一只耳朵朝向窗口,微闭着眼睛,在黎明巨大的寂静里继续 “看”着——挑着空水桶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腰板是直的,脚步轻捷得很,双手一前一后扶在扁担的长铁钩上,像一个走动的 “木”字。

父亲走到村头了,下石阶,站在幽深的吃水塘边,塘边的大青石上干干的,没有淋漓的水迹——父亲是第一个来挑水的人。

吃水塘是全村挑水吃的地方。村里人洗衣洗碗就在离家最近的河边,吃的水却一定要往村头去挑。吃水塘是村庄的活水缸,不满不溢,也从不干涸,每天早晨村里的水桶大多要来这里朝拜,俯下身去,领取水塘不绝的恩泽。

吃水塘认得村里各家的水桶——每只水桶的肩上都有着主人的名字,名字是毛笔写上去的,再用烙铁烫出漆黑的字印。一对水桶会伴随主人过完一生,直到名字的烙印全模糊了。

村里的男孩长到能挑水的身高便算成年。男孩性子急,总是不等水桶装满就拎上来,挑着飞跑,手也不扶铁勾,两只水桶荡秋千般一上一下,桶里的水调皮地晃荡着,跳出来溅湿男孩的裤脚——简直是存心的作弄,一担水挑回家只剩小半桶了,男孩的鞋袜也浸透了水。

挑水在村庄是男人干的活,也有一户人家是女人挑水,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很早就过世了,所生的孩子又是女儿。这户人家的女儿长到十八岁时,村里的年轻男子便抢着来给她家挑水,一时间,她家的水桶几乎成了被争夺的绣球。

父亲每天早晨要给两户人家挑水,自己家挑三桶,屋后住着的老五保户家挑两桶。

父亲给老五保户家挑水的时候,村里开门声就多起来了,石板路上踏踏的脚步声彼此交错,铁勾与水桶叽咕的哼唱也成了多声部重唱。我能在众多的脚步声里辨认出父亲的,父亲落在石板上脚步有着清新明快的节奏。

鸡叫二遍,父亲挑着最后一桶水回来了,脚步穿过院门、堂前,到了厨房,一只水桶被放在地上,另一只水桶贴着水缸边沿,倾倒,水 “哗”地一声冲入水缸,那么大的声响,把薄明的天色一下子冲亮了。接着放在地上的水桶又被拎起,贴着水缸边沿,又是 “哗”地一声,如村庄晨曲的高音。

——这晨曲已是三十年前的了,如今的村庄有着什么样的晨曲,我已不知晓,二十岁后我离开了村庄,很少回去。

我的父母时常会回到村里住上一阵,他们已经老了,当然不再能挑水,好在自来水管十多年前便接到厨房,世代延用的木质水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消失的,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休止符。

凉床

节气到了小暑,知了的叫声便一天天地盛大起来,如一条波浪起伏的河流,银灿,宽阔,流淌在村庄上空。

由于山林的荫蔽,皖南的夏天并不酷热难熬,原本凶猛的阳光在奔过几道山岗、饮过几条山泉后就收敛了脾性里的火爆,温和下来,把身子随意摊开,俯卧在屋后的树冠上,细长的爪子透过叶隙,软软地垂落树下。

树下摆着凉床,穿着白棉布夏褂的老人在凉床上坐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眯缝着眼,一副漫不经心又很享受的样子。

凉床就是竹床,造型看起来是简单的,甚至有些笨拙。制作凉床是扳匠的手艺活,竹子得选那碗口样粗的,刮去表面的一层竹青,剖成半寸宽的竹条,在井字形的支架上排齐,用竹钉拼接成密实的床板。

和制作竹椅一样,制作凉床的关键之处在于 “扳”的功夫。在院子里生一个火堆,将整根的竹放在火焰上翻转着熏烤,烤出红亮的油光时扳成U型,再将床板嵌入事先剜好的凹槽内。

笔直坚硬的竹在火焰灼热的抚摸下渐渐软化,沁出体内的汁液——可见柔能克刚是万物相通的奥妙。

一张制好的凉床不能马上使用,得先抬到河里,四足朝天的沉入水底,中间压上几块石头,浸上几天。这是为了驱除竹身里潜伏的虫子。那些肉眼看不到的虫子刚逃过火的追捕,又面临水的劫难,只好放弃了终生寄居于竹的打算。

新制的凉床摆在屋后的树下,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颜色由青转黄,转成肉红。穿着白棉布夏褂的老人更老了,身子也缩小了不少,在凉床上坐着,远看像个孩子。

孩子在白天是很少光顾凉床的,他们更喜欢在村外的河里泡着。

河里有石斑鱼、小青鱼、呆头鱼,孩子用鱼网在深水里拦截它们,用竹畚箕在浅水里追捕它们,将收获的战利品用狗尾巴草串着,提在手里,神气活现的样子。碰到运气好的时候,那狗尾巴草上还会串上几条大黄鳝。当然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手摸进河边的石缝,嘴里惊喜地喊着:这黄鳝好肥呀!拖出来一看,却是一条尾巴乱扭的水蛇,吓得扔出老远,赶紧上岸,瘫在草地上直喘粗气。

孩子们回到家里闭口不提水蛇的事,只把狗尾巴草上串的河鱼递给母亲,希望母亲看在鱼的份上,免去一顿训斥。

母亲升起炊烟的时候,在树冠上卧了一整天的阳光抬头看看了西边,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一跃,追随落日而去。母亲吩咐孩子们打几桶井水泼在树下,等水完全地渗入泥土,香喷喷的饭菜便可以端到凉床上了。

在凉床上吃晚餐是一天中的温馨时刻。凉床的一头点着驱蚊的艾草,另一头蹲着黄狗,早就闻到鱼腥的猫在凉床下穿来穿去,尾巴不停地卷着主人的小腿,蹭着主人的脚丫子,嘴里讨好地叫个不停。

晚餐以后凉床就是孩子们的游戏场了。在凉床上吃西瓜、下五子棋、讲故事,或彼此轮流着打蒲扇,免不了会为了什么争执起来,斗气,一个把另一个挤下凉床。

等天黑透的时候,村子上空的知了声忽然就没了,像被一双巨手猛地抽走。斗气之后很快又和好的孩子们把凉床抬到前院——那里可以看到更大的天空和更多的星星。

在白天消耗了很多能量的孩子这时安静了很多,也许是天空的深邃与神秘使他们陷入一种遥远的玄想吧——夏夜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平阔光滑,诱人想飞进去、躺进去。

山头的星星看起来那么低,一闪一闪,伸手就能摘到。

葫芦瓢

秋分以后,白天明显比夜晚短了一截。

山里的白天就更短了,晌午没过多久,天空无形的车轱辘推着的日头就滚到山边去了。

在田里收割稻子的农夫看看天色,将手里最后一捆打过的稻把子竖起来,下端裙摆一样散开,立在田里,扯过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一把脸,收拾一下地头的家伙物什,把酸胀的疲惫驮在微往前倾的肩上,踏上小路,向着弥漫起炊烟的方向走去。

小路走到尽头便进了村,还没到家门口便听到自家屋里的动静,是从厨房传出来的,妇人训斥孩子的声音,语气半是恼火半是疼爱:

“又舀凉水喝,又舀凉水喝,和你老子一个德性,怎么说也说不好,桌上茶壶里不是有茶嘛!”

农夫的嘴角扯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这孩子,刚放学回家就猛灌凉水,简直是讨骂——不过话又说回来,渴极了的时候,就着大肚子的葫芦瓢喝那水缸里的凉水确实过瘾,比喝有点苦涩味的茶过瘾多了。水缸里的水是从山崖的泉眼里接来的,山间的花香果香都浸在水里,盛水的葫芦瓢又有股子特别的清甜气,这样的水一进嗓子眼就能把蔫头巴脑的人变活过来。

农夫从后门进了家。从后门进家就直接到了厨房。在田里忙活半日,农夫也觉得渴极了,喉咙像一口冒烟的井,得灌下两大瓢凉水才能把渴镇住。

农夫径直走到水缸边,拿起孩子刚放下的葫芦瓢,揭开半片水缸盖,弯腰舀了满满一瓢水,端到嘴边正准备喝呢,耳朵跟前又炸起妇人的声音:

“刚管教了你儿子又要管教你,这天都快到寒露了还喝凉水,桌上泡的现成的茶喝不得么!”

妇人从农夫嘴边夺过浅去一半水的葫芦瓢,把一杯茶递到农夫手里,由于用力过猛,瓢里的另一半水晃了出来,溅在农夫的身上。农夫也不言语,憨憨地咧嘴笑一下,接过递来的茶杯。

妇人把瓢里余下的水往屋外一泼,不知怎么手突然抖了一下,那瓢脱手而去,砸在门口的青石阶上,随着玉石般的一声响,葫芦瓢裂成了两半。

农夫愣愣的看着青石阶上的葫芦瓢,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妇人。

妇人的手悬空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摆似的,脸上有点不安——看样子不是生气故意摔的。

“怎么把瓢给摔烂了呢?家里就这一个瓢了呢。”妇人自语着,蹲下去把裂开的葫芦瓢捡起来。

“烂了就烂了,用了几年了怎么不烂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屋后有几个立秋时收下的老葫芦,等会锯两个不就有新瓢用了。”农夫走到妇人身边,安慰道。

妇人听了农夫的话脸色舒展了很多,把捡起来的破葫芦瓢拿进厨房,轻悄悄地搁在水缸后面的阴地里。

“这破葫芦瓢有什么要头,还当宝一样藏着。”农夫说。

“这还真是个宝呢,你没听老人说过,上了年头的葫芦瓢是极好的药引子。”妇人答。

农夫没再说话,放下茶杯,去后院挑老葫芦去了。

农夫挑的是两个最大,肚子也最圆的老葫芦。

两个老葫芦能做四个瓢,一个用来舀水,一个用来舀糠,一个用来舀酒,一个用来舀米——立秋收老葫芦时,农夫就在心里盘算过了。

立秋收老葫芦时农夫就觉着家里舀水的葫芦瓢用不长了,该换了。那只葫芦瓢用了有四个年头了吧,边缘已豁了几个小口——在水缸沿子上磕的。去年还曾用那只葫芦瓢给孩子招过魂呢——也是这样的秋天,孩子放学后一个人去野地里玩,逮蟋蟀,天黑透了也没回家,害得家里和隔壁的邻居们打着火把到处找,找遍了村边的河和山,找到一块野坟地里才找到孩子。

孩子被农夫背回家时已不会说话,也不会认人,眼睛呆呆的,不再是平常调皮捣蛋的样子。村里的老人说孩子一准是把魂弄丢了,让妇人拿着葫芦瓢站在村口,向孩子丢魂的方向,一边叫着孩子的名字一边舀,直到把丢了的魂舀回来。

那晚妇人在村口整整喊了三个时辰,拿着葫芦瓢的手不停地舀着、舀着,仿佛空中有一条隐秘的河,而妇人就在那条河里舀着看不见的魂魄。

说来也怪,到后半夜孩子还真好了,失神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回来了。

农夫在后院默默想着去年的事,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老葫芦。等妇人把饭做好端上桌时,农夫也把葫芦瓢做好了,往每只葫芦瓢的肚里压一块小圆石,清水里浸着。

新锯开的葫芦味重,得浸个几天才能把那股子瓜味去掉,留下来的就是淡淡的清甜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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