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如常

2015-11-16 06:56许冬林
人生十六七 2015年31期
关键词:桐树桐花半生

许冬林

桐花如常

许冬林

我不喜欢桐花多年,觉得它肥俗,香气浓烈到撞人,落花时,样子邋遢。

在我们江北,谷雨之后,桐花最盛。

少年时居住的老宅西边,有一棵桐树,是白桐,也叫泡桐,粗壮,高大,枝叶覆满头顶天空,指手画脚。我放学回家,穿过开着紫云英的田野,老远看见我家屋西的桐花,白花花地开上云天。桐花下,炊烟升起,猜想母亲一定正手忙脚乱地做饭。桐花粉紫色,浅浅的粉紫,隔着春暮的天光烟霭看去,竟像是颜料在水里化掉了,化成一团不干不净的灰白色。这样的灰白色,是薄凉的,像日子,不过节也不做喜事的乡下日子,寻常的日子。

有一次,朋友跟我描述她在乡间看到的桐花有多美,我心里想笑。桐花能有多美?匆匆一见,如旅途上的艳遇,不负责洗臭袜子,也不用油污满身地下厨房,没熬过漫长的相看生厌的时光,那情感自然是轻吐芬芳。

想起从前我家的那棵桐树,春暮的雨愁愁长长地下,屋外的墙角处,腐烂的树根边,生了一簇簇的野蘑菇,肥厚的桐花花瓣坠落,砸在滑腻的湿地上,混进潮腥的野蘑菇丛里,然后一起腐烂。空气里,桐花的味道又湿又重,缠绕不散,像玄奥难解的命运。夏天,算命先生坐在村口的桐树阴下,一卦一卦地算。他说人在命运里走,总也逃不掉。命运如网,缠绕不散。

母亲喜欢请人算命,给家里每个人都算。一回抽牌,母亲让我抽,展开看,是一个女子,骑一匹白马,又矫健又威风。图边说的什么已不记得,只记得,我是喜欢那匹马的。我是想骑上那匹马,逃。逃离乡村,逃离我妈妈那样的生活和命运。我不想象一朵桐花开得那样粗陋,那样没有花的样子。花的样子应该是轻盈的,鲜艳的,香气袅袅,像细细的柳丝,或像下下停停的细雨。

如果做花,我不想做一朵桐花。

像逃离一场旧式婚姻一样,我试图以自己的不甘和倔强来逃离古旧乡村,逃离古旧的生活方式。我追随理想,试图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出门读书,风花雪月地写席慕容式的情诗……我以为自己成功地逃离了。

暮春的一个黄昏,散步,路过一户人家的院前,久久流连不愿离去。那是极普通的一户农家,两层半旧的小楼,门前用竹篱笆围出一小块菜园,里面种瓜种豆。房子东边,立一株高大桐树,紫色的桐花簇簇盛开,远看去,花开灼灼,如蒸如煮,花气熏天。房内无人,静悄悄地锁了门,只有那一树桐花火辣辣地开着,繁花照眼明,也庇护着小楼和院子。

一个园,一树花,一户人家,静谧,安稳,寻常中透着人间烟火的亲切,和盈盈的美意。

桐花到底还是美的!

回想年少时,偌大的桐花荫下,坐着三小间覆有青灰瓦片的房子,我踩着满地的桐花去上学。那画面,隔着二三十年,现在回头看去,才看出了一种人间的简静与清美。

寻常朴素的物事中所包含的美,要过完小半生,才能懂得,就像过完小半生,才懂得,平常心的可贵。如今,说起油菜花,内心会止不住地觉得亲切;看见庄稼,总感觉如遇故人。回头看人生,还是认同挖一块塘种几亩地生养两个孩子的日子,那是安稳的。

寻常是美,朴素是美,这样的美,又极庄严。

原来一直不曾逃离:对抗了小半生,最后,还是喜欢桐花。逃了小半生,最后,还是愿意俯身低眉,做一个母亲和妻子,做得不需要名字。

如果是花,自己还是一树桐花。在尘世之间,一花,一园,一人家。

桐花如常,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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