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潮州市太平街这条历史悠久的街道,位于街道最北端的一角,矗立着一座楼高五层的老建筑,名为“浓园”。只见大门口旁醒目地挂着由国学大师饶宗颐题写的几个大字:“方家有神技,大匠无弃材”。这对楹联,说的正是这座
“浓园”的主人翁——李得浓。
已走过木雕行业四十余载春秋的他,始终坚持着用双手,一笔一笔地构画出每一件木雕作品的草图。李得浓的创作千变万化,他既秉承了工艺美术中的手工传统,同时又开辟了自己的道路,创造出专属于自己的雕刻语言。
“被迫”入行
过去数十年里,李先生先后参与过古建筑雕塑的修复和重建,包括对梁架、斗拱及木雕等装饰的设计,也曾为北京人民大会堂收藏的壁画《清明上河图》、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顺德清晖园扩建工程、法国巴黎中国城等设计并制作木雕作品及顺德私人豪宅《仁园》的木雕作品等。同时也有很多成名之作《憩息之舟》、《锦上添花》、《五羊·松》、《喜鹊·梅》等。对于“成功”二字,李先生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不认为自己现在已经是“成功”了,真正的“成功”,还需留待后世人去评判。
李先生是土生土长的潮州人,他身上带有着典型的艺术家气质,留着一头中发,厚胡须,衣着随意,言谈直爽,是位性情中人。他形容自己在生活上是个“潦倒”之人,不大爱讲究什么,所以他给自己起了“半呆”的笔名。其实,他甚懂如何享受生活。他喜欢交朋结友,谈天说地,平日除了从事雕刻以外,偶有习字作画、阅读、收藏等雅好,只是他不注重表面形式罢了。
生于陶瓷绘画世家的他,自幼耳濡目染喜爱绘画。尽管书画和木雕是两种不同的艺术类型,但是,它们彼此之间是融会贯通的。“最初进木雕这一行,并非兴趣使然,只是因计划经济时就业问题,难为挑选,所以有点‘被迫的意思。”但能进木雕厂已是荣幸万分的。
起初,年满18岁的李先生在一家民办工艺厂做陶瓷花纸设计。1968年正好是赶上上山下乡高潮,被迫中途辍学的他成为“老三届”,加上父亲被打成反动技术权威,是集体参加国民党,他自己便是上山下乡的重点对象,但因为他能出黑板报画画当美工,加上母亲坚决反对,结果他在家一呆便是五年。
1973年,潮州市刚成立玉雕厂不久,李先生主动跑去参加报考。后来,有人劝说他做玉雕易患风湿病,所以他才转为潮州市二轻金漆木雕厂,并师从已故著名木雕大师陈舜羌等老艺人。这是他初次接触木雕,也不期然而然走到了今天。
回忆起当学徒的那段时光,从雕刻技法到刻刀保养,从怎么磨刀到如何打木头,从简单到复杂,从花乌的表现到人物挂屏的制作,从建筑装饰的木雕构图到日用神佛祭具的制作,皆由师傅手把手地教着他,加上他天资聪颖,他很快便成为一个木雕操作比较全向的人。
1977年,李先生获得了人生中的一次宝贵机遇——前往广州美术学院深造。这也是他读初中时的梦想。与工厂的实操性,局限于手工艺的操作有所不同,广美的求学经历,开拓了李先生的视野——掌握并运用理论知识于实践之中。首先,老师们纠正了他画图的结构关系,摆正了他原来所走的弯路,同时能够对美术史的演变历程及美学理论有了系统的认识,更让他了解到何为艺术源自生活,而这些美学观念是难以在民间或木雕厂学得到。例如,秦汉时期的艺术风格是以坚实、清瘦、强壮为审美观念,到了唐代则是以丰满、柔美、富丽堂皇为审美要求,这是艺术史两种不同的审美观。其次,当时同他一起进修的十多个人均来自于各单位的创作设计人员,也是“文化大革命”以后首批能得到培训的美术工作者。课程的内容涉及面广泛,除了雕塑以外,还包括绘画、人体解剖结构和书法艺术课等。
1980年,潮州市政府对开元寺展开了规模的修建工程,并挑选了5名负责雕塑工程的人员,李先生有幸参与其中,其余几位是阶段性参与的人员,如唐大禧、陈钟鸣、王龙才、吴维潮等。“唐大禧是塑制院的,陈钟鸣、王龙才等人则是利用周末时间前来帮忙的,我当时参加的集体创作有阿弥陀佛、四大天王中的持剑天王、观音阁的观音菩萨等,而由我个人独立制作完成的小型佛像,则是包括三位罗汉、二位十八化身、二位十殿阎王。”
另一次让他记忆颇深的回忆,是关于韩文公祠的修建往事。“原本上级机关已经批准将这个祠堂拆掉后改建成校舍,是我们几个人自发做了雕塑后,获得政府拨款修建才得以保存原址的”,他感叹道。至于清晖园和巴黎中国城的所有木雕装饰,也是经由他一手设计的。提起过往的酸甜苦辣,他只表示,只要作品能够完成,他就心满意足,别的他都不在乎。
传承,不等于守旧
有人曾这样评价过李先生的艺术成就,认为他是第一位将潮州木雕从过去的装饰功能提升到艺术审美的高度。
在“浓园”的陈列馆内,摆放着李先生由上世纪90年代到近些年的得意之作。这些作品外观各异,有全贴金的,有半贴金的,也有少数未贴金的,其中有不少是由珍贵的木材雕刻而成的,如海南黄花梨、越南黄花梨等随形之作,件件都是孤品。他笑说:“我个人而言,高贵的材料当然是不贴金为好,才能显示材质的优美,但有时增添点金色也能更好突出主题,所以半贴金为佳。但从潮州木雕的表现形式和普通的软木,我还是喜欢贴金的作品,不然总觉得像件半成品似的。”
李先生认为,雕刻的最大意义在于心灵手巧,艺人通过选取某一类的题材和创作,将一块木头赋予一种新的思想和生命力,让它变成一件艺术品,这是兮天地之造化。
在陈列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件十分引人注意的巨型虾蟹篓——作品《喜悦归》。这件曾荣获“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的佳作,是由一段完整木料雕刻而成的,创作耗时五年,是他至今耗费精力最多的一件作品。作品长230厘米,高80厘米,宽88厘米,重约400公斤,采用船体横向布局,头尾两端分别雕有龙颜及虎首,涵意龙腾虎啸是风生水起、满载而归之意,船上刻着众多海鲜,有29只龙虾、92只螃蟹以及18条鱼,因龙虾、螃蟹、海鲜是南海特产,借其谐音和寓意达到切合主题风生水起满载而归的内涵。
图必有意,意必吉祥。从李先生诸多作品中的题材、构图、线条、造型等各方面,体现出他对潮州木雕技法的灵活运用,以及在构图形式上的屡屡创新。在通雕技法上,他巧妙地通过增加厚度使作品的体积感和层次感丰富,有效增强了悬挂式木雕在视觉上的厚重感。可以说,他的每一件雕刻乃是独一无二的,有的同时又保持有原始木料的生长特征及纹理。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另一件代表作《憩息之舟》。这件由李先生近十年前完成的创作,属于金漆木雕中典型的立体镂通雕类型,长163厘米,高50厘米,宽90厘米,重120公斤。作品以杜甫诗句“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为创意,整体造型是—艘满载而归的竹舟,将鱼、龙虾和螃蟹置于竹筏上的竹篓内外,蕴含着“生意”、“收获”以及“向往”等寓意。与传统的虾蟹篓相比,这件作品突破纵向伸展的物理架构,以横向姿态出现,而且保留了原木树皮肌理并制作为船篷。更重要的是,他的这件极富个人思想的随形之作,开创了潮州木雕立体镂通的新技法。
这几年,李先生一直在创作沉香。在他的工作室里,堆放着好多沉香木料,是友人委托他进行雕刻的。
他手拿起一块即将完成的小型沉香雕刻,一边在示范手工精雕,一边在解说他的作品构思:“这块木头的材质属中等,这件虾蟹篓只镂空了一半,不应砍掉太多,这样反而显得既通透,又能保留材质原始的厚重感。”与樟木的木质不同,沉香比樟木难度更高,更难以拿捏雕刻的尺度,由于沉香的形状十分特殊,不仅无法在表面粘贴草图,更不能使用像樟木打坯那样随心所欲,因为沉香是高价格的珍稀材料,能赋予木头的灵魂而减得最少成为作品难度是比较高的,如果砍得过多,等于是把自然的部分铲平,那么也就失去历史的痕迹。
慢工出细活
俗话说“铁杵磨成针”,“无工不成艺”。李先生今时今日的成就,离不开“执着”二字。“想成为业内行家,必须有恒心和真挚,磨练的过程很辛苦,需要极大的毅力与热情。”当年,与他同一批入木雕厂的学徒有一百来人,能继续坚持到现在的已是不多了。
1987年,李先生创办了一家民办工厂——潮州市新桥美苑工艺厂,每年生意越做越好,客户包括广州酒家、白天鹅宾馆、东方宾馆、陶陶居、莲香楼等一批广府高档中式餐厅。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内文提及他对室内装饰木雕设计的经验之谈。例如,他在设计广州白天鹅宾馆的嘉宾厅,为凸显岭南特色,利用芭蕉大叶(谐音:大业)的大面积与叶脉细纹形成对比,再配上小鸟和草虫,丰富画面,达到镂通效果,也有强烈的对比关系。
遗憾的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港式装修进驻,潮州木雕市场日渐萎缩。“很多人做装修为了省时间、省成本,认为做木雕既花钱又费时,但是木雕一旦能保存下来就是古董,比石膏什么的有价值得多,”对此,李先生始终表示不解。
为了迎合市场,许多人包括政府在内都支持木雕往产业化发展,通过运用机械批量生产木雕,以缩短制作周期,降低成本,从而使利润最大化。
李先生认为,手工雕刻和机器制造的效果截然不同,这就好比书法与电脑打字之间的差别,机械化的木雕是工业工艺品,永远不可能成为艺术品。“我始终坚信,慢工才能出细活,一件优秀的木雕作品,等一百年过后就是一件有价值的古董。”十多年前,他慢慢地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开始放慢工作的脚步,不再拼命接任务,他希望把潮州木雕提升为艺术品。
目前,李先生的“浓园”里有20多名员工,制作工序基本延续手工作坊的形式,运用机械化的程度相当低。“机器雕刻只适用于圆雕、浮雕特别是硬木的浮雕雕刻等”,他认为,“潮州木雕以樟木为材质,樟木材质柔软,机器旋转切割的话易起毛糙,甚至会被截断,况且,潮州木雕的镂通雕有多层重叠和交叉,加上深层次的雕镂,机器根本无法胜任这个任务”。
除了手工雕刻,潮州木雕的另一个难点在于创作设计。现今与以前有所区别的是,老一辈的手艺人是直接在木料上进行简单的比画。“我较习惯有设计图,哪怕是张草图,也有利于梳理我的创作思路,尤其在制作过程中,万—碰到什么障碍,可以在旁边增加点别的改动,想要有系统性的,还是需要有设计图纸。”时至今日,出自“浓园”的每一件作品的设计稿,都是经由李先生亲笔起草的。
李先生偶尔会感叹,自己目前尚未找到一位可以帮忙设计木雕图纸的好帮手。“我现在收的这个徒弟算是有点灵气,最关键是他得沉得住气”,只见工作室的角落里正坐着一位埋头雕刻的男孩,他接着说:“现在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许多人都静不下心来做木雕,因为潮州木雕的造工复杂、繁琐、又费力气,但这个行业就是无法短时间出效益的,你没有几年时间的磨练,出不来什么像样的作品,当学徒的收入又很低,所以很少人愿意入这行工作。”
李先生曾经为在校学生授过课,发现有的人很有热情,认真听课做笔记,这些都是坐在前面的,但坐在后面的人,他们对此兴趣不高,搞小动作甚至于打瞌睡。有的人半途而废,虽说天赋高低是一方面因素,但实际上,这背后的主因往往是欠缺耐心和爱好,以及急功近利的浮躁现实存在。因此,他希望政府能够真正地重视这个行业,而不仅仅局限在表面的言谈上。他建议,政府对热爱这一行业的艺术从业者给予—定财政支持,让他们安心做好作品,而不是让他们为了生计拼命赶任务,否则很难出精品,是精品才有收藏的价值,这行业的断层才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