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成
李锐“前史”考叙:以《山西文学》为中心
赵天成
《厚土》之前,李锐已有二十余篇中短篇小说发表。这些“少作”,大多收入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1985)。而其中一半左右的篇目,皆初刊《山西文学》及其前身《汾水》之上。本文的考察中心,是李锐1986年之前发表在《山西文学》的6篇作品——《钢铁厂的工人们》、《丢失了的长命锁》、《五十五壮汉——北京人在外乡(之一)》、《“窗听社”消息》、《晚怅》、《晨雾——野岭三章》,力求以时间为经,作品为纬,打捞“文本”背后的故事,述而不论。通过把文本重新植回原生的土壤,尝试“还原文学发生的原始景象”,“呈现历史的微观途经与细部生态”。同时,也望由“境”写“人”,以“个”带“群”,从掇拾不足入史的“前史”碎片入手,勾勒一个作家“诞生”的“故事线”,借以点染三晋文人的群体轮廓,展现几代山西作家的文脉传承与生命互动。
《山西文学》最初名为《火花》,1956年10月创刊,山西省作协主办,首任主编西戎。以赵树理创作理念为圭臬、“西(戎)李(束为)马(烽)胡(正)孙(谦)”为主将的“山药蛋派”的形成,就是以《火花》为阵地,因此“山药蛋派”也被称为“火花派”。《火花》1966年7月停刊,1976年1月复刊,改名《汾水》,仍由西戎主编。1982年起更名《山西文学》,李国涛主编。《汾水》最后一期的公告中称,“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汾水》文学月刊决定从1982年元月起,改名为《山西文学》”,“仍由中国作家协会山西分会主办,以登载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为主,兼登别样。力求通俗化,群众化,富有地方特色”。作为省办刊物,《山西文学》的作用之一,仍是对山西文联和作协的组织活动、文艺政策、重要会议等,予以及时准确的通报。如1983年底到1984年初的“清污运动”,《山西文学》即在连续两期的首篇位置刊登相关会议内容。《山西文学》兼重作品和评论,下设“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评论”等版块。文学趣味相对保守,确以“农村题材”、“地方特色”为主,但也在“兼登”的“别样”中透露着时代变动的信息。1985年以后,非工农题材、非山西作家、非现实主义的作品,获得更多版面。如北岛小说《幸福大街十三号》(1985年第6期),马原小说《下一个才是童话》(1986年第8期),西川、骆一禾、海子的诗歌(1986年第8期)等,都于《山西文学》刊发。
李锐1950年生于北京,1969年1月到山西吕梁山区蒲县刁口公社邸家河生产队插队落户,1974年发表处女作《杨树庄的风波》,1975年到临汾钢铁公司做了两年多产业工人,业余时间写作。在“作家”身份之外,李锐长达十余年的“编辑”生涯也不应忽视。1977年,李锐调入山西《汾水》编辑部,负责“小说散文”类的责编工作。1979年12月加入山西省作协。1985年起历任《山西文学》编辑部主任、副主编。
1982年之前,李锐曾有《小小》(1979年第8期)、《书——》(1980年第2期)、《人之常情》(1981年第4期)、《月上东山》(1981年第9期)等四个短篇小说刊于《汾水》。在《汾水》更名为《山西文学》后,李锐的首次亮相是《钢铁厂的公民们》,载《山西文学》1982年第4期。这篇小说,得益于李锐两年多的临钢“熟练工”经历,也与《山西文学》对“工业题材”作品的大力倡导有关。一般认为,“可以作为材料的社会生活、社会现象的某些方面”的“题材”概念,是“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历史产物”。但在山西,这一“题材”概念显示出相当“顽强”的生命力。1982年9月,《山西文学》在大同召开“工业题材”创作座谈会。1983年第5期的《山西文学》,办为“工业题材短篇小说特辑”,并提前两期做了“特别预告”。编者在“特辑”的《本期编后赘语》中说,“这个‘工业题材短篇小说特辑’里,大多数作品都是写煤矿生活的。山西省是煤炭之乡,是我国重要的能源基地。煤矿工人的生活应当得到充分的反映,文艺刊物也应当为建设煤矿工人的精神文明作出贡献”。两个月之后的第7期,又刊发总结评论《切实的倡导 良好的开端——〈山西文学〉“工业题材短篇小说特辑”漫评》,为此次活动圆满收场。
1982年7月,李锐的短篇小说《丢失了的长命锁》发表(载《山西文学》1982年第7期)。该篇收入小说集时,更名《丢失的长命锁》,并以此名作为集子的标题。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作为“山西青年文艺丛书”的一种,于1985年12月由成立不久的(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西李马胡孙”之一、时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的胡正为其作序,并在“序”中重点评论了这篇小说:“(李锐)在《丢失的长命锁》中,则塑造了一位和猛兽搏斗,和愚昧偏见抗争的青年农民形象”,“从这篇同命运斗争的颂歌中,可以感到作者是通过对这位青年勇士的描绘,抒发他历经坎坷和磨炼的生活经历所熔铸的人生哲理:不论遭遇什么险恶,都要树立自救、自立、自尊、自强的坚定信念,不要别人的怜悯与同情,要在同命运的搏斗中去争取胜利!”
同年底,短篇小说《五十五壮汉——北京人在外乡(之一)》刊于《山西文学》1982年第12期,并获《山西文学》1982年优秀小说奖。《山西文学》的年度评奖活动,始于其前身《汾水》。《汾水》于1979年底刊发“短篇小说评奖”启事,并于次年宣称“以后每年都将进行评奖”。1983年第4期《山西文学》刊发通讯稿《本刊1982年优秀小说评奖揭晓》,该文称评奖委员会由14人组成,推选李国涛为主任,周宗奇为副主任,“西李马胡孙”五人皆为评委会成员。《柳大翠一家的故事》(柳东满作)等三篇小说获一等奖,《星》(柯云路、雪珂作)、《五十五壮汉》(李锐作)等七篇小说获二等奖。此外,“在这次评选中,胡正的《又是元宵》、马烽的《野庄见闻录》、束为的《清风习习》获得的票数都居前列,但是这几位老作家都向评委会表示不参加评奖,使中青年作家得到更多机会。评委会同意了他们的意见,对他们扶植后来者的精神表示尊重”。韩玉峰在《人物·题材·情采——一九八二年〈山西文学〉获奖小说读后》(载《山西文学》1983年第5期)的评论文章中说,“李锐同志的《五十五壮汉》描绘了一群北京插队知识青年。他们带着共同的时代烙印和精神创伤,但又有着不同的秉赋气质和性格特点。经过一场痛苦的磨炼,或者说是折磨,有的放达,有的沉思,有的颓唐……”,又在总评“艺术手法”时称“得奖作品的语言各具风格”,如“《五十五壮汉》的地地道道的北京味”。
1985年5月,《五十五壮汉》又获首届赵树理文学奖。该奖由山西省作协主办,凡山西作家于评选年度内发表和出版的作品均可参评。首届“赵奖”评选年度为1979至1983年,奖项设置包括以下文学体裁(以获奖名单排列为序):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长诗、短诗、报告文学、散文、儿童文学、理论、评论,获奖名单完整刊登在《山西文学》1985年第7期。小说类一等奖获奖者除马烽、西戎、成一、胡正等老作家之外,郑义《远村》,柯云路、雪珂《耿耿难眠》等获中篇小说一等奖,柯云路还凭借《三千万》收获短篇小说一等奖,李锐《五十五壮汉》、蒋韵《无标题音乐》、张平《祭妻》等获短篇小说二等奖。
值得注意的是,“赵树理文学奖”将“短篇小说”列在各种体裁之首,似非无意为之(可参考诗歌类获奖名单,“长诗”就列在“短诗”之前)。《山西文学》及其前身《汾水》,历来对“短篇小说”极为重视。1979年的《汾水》,于10月出刊“短篇小说专号”,并把首届年度优秀小说的“评选范围”明确规定为“短篇小说”。有趣的是,刊登评奖消息的1979年第8期,还于同期登载未署名通讯稿《高尔基这样说:》,因篇幅短小,全文抄录:
学习写作应该从短篇小说入手,西欧和我国所有最杰出的作家几乎都是这样做的,因为短篇小说用字经济,材料容易合理安排,情节清楚,主题明确。我曾劝一位有才能的文学家暂时不要写长篇,先写写短篇再说,他却回答说:“不,短篇小说这个样式太困难。”这等于说:制造大炮比制造手枪简便些。
由此可见,对“短篇小说”的格外推重,或可视为一种“山西”传统,或“赵树理”传统。但不知何故,“赵树理文学奖”随后中断19年之久,直到2004年才举办第二届。
1983年第4期的《山西文学》,刊发李锐短篇新作《“窗听社”消息》,并在此前一期的“编者谈”中作了预告:“第四期有一批中青年作家的新作,其中柯云路、雪珂的中篇《传达室里的笑声》一定会引起广大读者的兴趣,此外还有李锐、程琪、张玫同等人的短篇小说和韩石山的散文。可以说第四期是青年作家一马当先了”。《“窗听社”消息》的篇末,还配有编辑徐漫之撰写的“编稿手记”《饶有趣味》。徐漫之在此篇“手记”中写道:“李锐的这篇小说写得饶有韵味”,“要有韵味,必须有内容。这内容有待作者从生活中去发掘。李锐的小说向当前的生活贴近,写澎湃的生活潮流,这是可喜的。我想,也许这样写,对提高作者观察生活的能力,表现生活的笔力,都有好处,倒不单是只在于写出这一篇较好的作品。”
两个月后,或许是第一篇李锐创作论,时任山西作协编辑委员会副主任的冯池撰写的《严肃思考 锐意创新——谈李锐的小说创作》,刊于1983年第6期《山西文学》的“文学新人”栏目。该栏目于1983年第1期推出,专登评论山西青年作家创作的文章。仅在1983年,就刊发了关于张玫同、程琪夫妇,苗挺,王东满,柯云路,李锐,蒲峻,马骏,毛守仁的评论文章。冯池文中认为,李锐已发表的二十篇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写山乡生活的,此类作品着重深掘主题,内容富有对生活的再认识意义;另一类,写工厂、城市及知青生活的,此类作品着重刻画人物,内容富有审美的意义”。
80年代的《山西文学》,颇为注重对于青年的扶持和奖掖。“文学新人”之外,又于1984年11月起增设“希望之星”栏目,“专门发表优秀处女作和新人新作”。吕新的成名作《那是个幽幽的湖》,就刊于1986年第2期的“希望之星”栏目。这种鼎力支持,不仅限于年轻作家,也加于青年评论家。1985年第11期的《山西文学》头条刊发当时仅是“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张颐武的《中国农民文化的兴盛与危机》,并配发热情洋溢的“编稿手记”《请关心文学理论的发展》。
《“窗听社”消息》之后,李锐短篇小说《晚怅》刊于《山西文学》1984年第12期,头条,并再次获得《山西文学》年度优秀小说奖。1984年优秀小说评选结果载《山西文学》1985年第4期,评奖委员会与两年前相比变动不大,老作家李束为退出,李锐作为评委之一,与李国涛、周宗奇、张石山、马烽、西戎、胡正、孙谦等组成14人的评委会。共12篇小说获优秀小说奖,不分等次。获奖小说述评仍由批评家韩玉峰撰写,题为《时代孕育出来的硕果——〈山西文学〉一九八四年获奖小说读后》。韩玉峰以“时代气息的强烈、人物性格的鲜明和‘山药蛋派’的特色”概括获奖作品的总体面貌,并特别强调李锐的《晚怅》与“改革”的时代氛围之契合:“小说创作应与时代生活同步,而今时代的主旋律莫过于改革。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的山西作家,他们的眼光和笔触首先接触到这一时代的主题”,“改革不仅促进了人们在生产方式上的观念的变化,而且也促进了人们在生活方式上的观念的变化。李锐的《晚怅》就是反映这一主题的难得的佳作”,“作品描写了司马村两位剃头师傅的竞争,……作者不写时代的变迁,不写改革的潮流,只是选择了这样一个生动的生活侧面,描绘了两代人的悲欢情怀,一代风尚的急剧变化,不正是以小见大,以具体见一般,对整个时代生活的反映吗?”针对艺术特色,曾评价《五十五壮汉》具有“地地道道的北京味”的韩玉峰认为,本届获奖作品“从语言风格来说,仍然是质朴和幽默”,即使“悲剧式的人物”,如《晚怅》中的剃头三儿,“也充满了幽默感,只是在幽默中包含着无可奈何的辛酸”,“这一切无疑地是‘山药蛋派’的特色”。
李锐在《厚土》之前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是《晨雾——野岭三章》,载《山西文学》1985年第11期。《晨雾》是山西文学发起的“同题小说”活动,焦祖尧、成一、燕治国、韩石山、周宗奇、郑义、李锐、张石山等8位作家参与。署名枯棘的评论员文章《愿读者喜欢它》(载《山西文学》1985年第8期)对这一活动作了说明:“本刊第八期,组织了两栏‘同题’作品。一栏是同题小说《晨雾》,一栏是同题诗《黄土高原》”,“同题诗文,古来有之。大而言之,旧时的开科取士,如今的高考作文,那是很多学生搞‘同题’了。小而言之,文友唱和,也有三两同志做‘同题’的”,“文学期刊,读者至上。我们希望努力将本刊办得生动活泼,求新颖、富变化,希望得到读者的喜欢。同题小说和同题诗歌这种新花样,不知读者诸君能否喜欢?”
为提示这种“命题作文”活动的“历史语境”,补充两个可做“互文”阅读的材料:
一、《山西文学》编辑部撰《敬告忠实读者》(1985年第3期):“当今之时,以剑侠、惊险、神怪为主要内容的‘通俗小说’风起云涌,而素以发表严肃文学作品为己任的众多期刊,则进入困难时期。《山西文学》亦不例外。令人欣慰的是,进入一九八五年后,本刊订户仍能基本保持稳定,……这委实叫人感动、感奋。为此,我们谨向数以万计的《山西文学》之友致以衷心的谢忱!”
二、1985年,玩此“花样”的不只《山西文学》一家,如上海的《小说家》杂志,就于当年第1期发起“同题小说——《临街的窗》”活动,王蒙、张贤亮、陆文夫、冯骥才、刘宾雁、张洁等作家都参与其中。
可见,早在80年代中期,迫于“市场”压力,纯文学期刊就已开始调整策略,以“读者至上”为理念,寻求种种方式吸引关注。
赵天成 中国人民大学
注释:
①刘勇《关于文学编年史现象的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7期。
②《汾水》1981年第12期封底。
③西戎《清除精神污染 建设文学队伍》,《山西文学》1983年第12期;《高举社会主义文学的旗帜 清除精神污染——作协山西分会主席团扩大会议纪实》,《山西文学》1984年第1期。
④《山西群众文艺》,1974年第2期。
⑤《作协山西分会新近接纳一批会员》,《汾水》1980年第2期。
⑥李锐《生日》,收《拒绝合唱》,第1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⑦张光年《题材问题》,《文艺报》1961年第3期,转引自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74页,2007。
⑧《这一期和后两期——编者谈》,《山西文学》1983年第3期。
⑨《蓓蕾初开透嫩香——本刊1979年小说评奖活动概述》,《汾水》1980年第3期。
⑩《中国作家协会山西分会颁发山西省首届赵树理文学奖获奖名单》,《山西文学》1985年第7期。
⑪《〈汾水〉消息——十月出刊“短篇小说专号” 年底举办“短篇小说评奖”》,《汾水》1979年第8期。
⑫《这一期和后两期——编者谈》,《山西文学》1983年第3期。
⑬《饶有趣味》(编稿手记),《山西文学》1983年第4期。
⑭本刊评论员《“希望之星”说》,《山西文学》1984年第11期。
⑮《请关心文学理论的发展》(编稿手记),《山西文学》1985年第11期。文中开篇写道:“当前,有一批青年评论家以高度的热情和责任感,从各种新的角度去探讨中国文学的重大问题。也许他们的看法未必十分稳妥圆通,但见解是新颖的、有益的;纵使存在着片面,正如一位青年评论家所讲,那也往往是‘深刻的片面’。”
⑯《山西文学》,198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