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发
在尊灵魂、养气魄、尚体格、重想象的审美书写上,因为健朗而精悍的“魂魄体翼”,散文诗往往会呈现诗人灵魂的葱茏、气韵的生动、体式的璠缊与审美想象的自由自在。
第一,散文诗写作要尊灵魂,强调“美中生智”。做一个有灵魂的诗人,实现审美与审智的高度统一,应成为散文诗作家的自觉追求。只有来自灵魂而又照耀灵魂, 散文诗才能在本真意义上向那些探索人生真谛的灵魂敞开自己的精神视阈。 原来那触及灵魂而能在形上风景中自然流露的美的文字,其实就是一篇篇具有“哲学的慰藉”的心灵游记。纪伯伦的散文诗《先知》、《沙与沫》之所以驰誉世界而被称为“伟人的哲学”,正是因为他的散文诗饱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 在美不胜收的字里行间,处处充满着思想、灵魂、心灵和精神的力量。“我们常常给生命冠以悲苦的名称,其实那只是我们自己因灵魂晦暗而痛苦。我们常常认为生命空虚而无益,其实只是我们的灵魂迷于荒野,我们的心过分沉醉于自我。”(《先知园·一》),诗人面临的,是灵魂的诘问与炙烤,灵魂的追逼与炼狱,灵魂的悲凉与迷失,灵魂的晦暗与痛苦,这让我们感知到了一种被苦难孤独的硎石打磨出的灵魂火光,一句“我们的心过分沉醉于自我”,道出了“个我”的灵魂在浴火重生中,所完成的精神蜕变与思想提升。纪伯伦的散文诗为我们营造了一个个深层的精神结构, 为那些痛苦而深邃的心灵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超度的栖所,诗人本身便是一具大灵魂。贯注在他心灵生活中的东西,诸如生命的感悟、艺术的体验、哲学的沉思、宗教的信仰,不是那种平庸肤浅的思想惰性,而是发人深省的至理箴言。西班牙诗人路易斯·塞尔努达的散文诗集《奥克诺斯》涉及到的是失乐与复乐的命题,流亡国外的诗人追忆童年、秋日和故乡小城,在文字中重构一个透明的世界,达成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对永恒的渴望,时常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曾经在哪里,平静而无意识,穿过灵泊的白云,上帝牵起他的手,把他扔进时间和生命。”(《永恒》),“灵泊”(limbo),即灵魂不上天堂不下地狱的漂泊之地。诗人塞尔努达沉迷于对时间与生命的救赎,“平静而无意识”地化身世界,达到与生命合一,放飞自己对自然、 诗歌、永恒之渴望的灵魂。生命所系,在于灵魂,灵魂要有所归依,尊灵魂的书写,使《奥克诺斯》成为西班牙文学与散文诗的扛鼎之作。可见对灵魂、思想、心灵、精神的深度书写的重要性。一切有良知和真诚的散文诗人所需要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言,使自己的作品接续灵魂的血管,开辟思想的境界,发出心灵的追问,从而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肝胆相照的精神证据。
第二,散文诗写作要养气魄,强调“气韵生动”。就我个人的喜好而言,更加喜欢散文诗的萦回磅礴千变万态的气魄与体势。势最能见出意的力度与强度。通篇之中,气腾势飞,气充势猛,气脉洪大,生气远出,力透纸背,波澜推荡,使人立即感到精神振奋,满腔豪情,慑人魂魄,斗志昂扬;一种主体精神的充盈与驰旋,又让人意气风发,感激愤悱,真力弥满,浩然守正,劲健阳刚。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著名散文诗人、文学理论家刘再复先生即以《强化散文诗创作的艺术气魄》为题,殷切期望散文诗人要有宏大的艺术抱负,丰富散文诗的思想容量与艺术容量,同时在形式上也要增强艺术魄力,他说:“加强艺术气魄,一定可以在总体上,使散文诗更豪迈地走向人们的心灵!”特别是对一向以柔弱见长的散文诗来说,如何让作品更加“雄浑和矫健”,更具“英雄气概”和壮雅之美,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使诗思呈现时如大气盘旋的灵动与独造,以独到的精神和智力的穿透去揭示生存本相与现实本相,我以为,这是当下散文诗提气、蓄势、凝神、聚力的蹊径所在。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中那高高飞翔、在电闪与雷鸣中搏击风雨的海燕,推动着活力的展开, 汹涌澎湃的热血在我们的脉管里奔迸与流动,使我们真正体验到散文诗的大气磅礴, 一种飘然远举的精神品格与雄视苍穹的艺术气概。德国著名诗人海涅的散文诗《颂歌》也同样地张扬着气势美,从字里行间涌来阵阵激情的撞击与奔迸!“我是剑!我是火焰!∕在黑暗中我照耀着,战斗打响了,我冲在最前面。”(海涅:《颂歌》)――一种生命力的呈现与凝聚,一种生命诗性的滋润与喷薄,一种生机与活力的灌注与激扬,诗风大气磅礴,浩荡奇伟,血气充内,精力充沛,充分彰显出散文诗的气势美与魄力美。有气魄的散文诗,往往流淌着生命的激流与意志的强力,尼采的长篇散文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即是显现生命的炽热、奔突和狂放,蕴含着崇高、深邃与激情飞扬的诗性智慧的力作。其中一章《纯洁的知识》即是在生命哲学之维上强调对生命的尊重,推崇强力意志,“一切深处都应当上升――到我的高处!”遍布文字中间的感叹号和比比皆是的警言短句,大气磅礴,加强了作品的艺术魄力,他的散文诗宏大、广阔、蓬勃与豪迈,摇荡性情,魂魄毕具,气概非凡,尤为感动人心,焕然生辉,理足气盛,睿智畅神。
第三,散文诗写作要尚创新,强调“异质变构”。在谈过了散文诗的“魂”与“魄”之后,我想谈一下散文诗的“体”。所谓“体”,就是“体式”,必须在坚持散文诗文体意识自觉的同时,于未知的探索中寻觅散文诗革命的突破口,从而抢占散文诗新的高地。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散文诗无疑具有了别的文体不可替代的独特的审美属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闭关自守与固步自封,与别的文体老死不相往来,反之,必要的拓疆辟土、兼收并蓄、亲诚惠容与开放借势,贯彻与邻为善、 以邻为伴的周边“外交”方针,实现各文体与不同体裁之间的大团结、大融合与同频共振、和谐共生,释放更多的发展潜力,激发更多的创造活力,构筑更大的发展空间, 则不仅不会损害散文诗的“独立自主”,或许还可以规避散文诗的“近亲繁殖” 与狭隘的门户偏见,而能于彼此渗透与相互包容中优化自己的艺术生态。要不断强化“在路上”、“未完成”的观念,应对新的挑战并使出新的招式,以实现散文诗探索的多种可能性。一个有出息的散文诗人,应不愿囿于常规性,不能老是选择随遇而安、“旧梦重温”或因袭作茧自缚的逼仄,而是要以先锋写作的姿态与难度写作的气概,从常规熟路中寻求变异,于旧痕故迹中花样翻新,让读者在“分享艰难” 与“历经磨难”的艺术创造中表达对独树一帜的诗人与诗的敬重与珍惜, 让散文诗多侧面、多向度、多体式地反映着当下创作实践的丰富性和多元性。有鉴于此, 我提出了散文诗的“异质变构”的论点,强调“诗体解放”、“诗体流变”、“诗体扩容”, 强调散文诗可以从兄弟文学体裁与姊妹艺术品类中汲取有益的营养以丰富散文诗的表现手法,强调散文诗宜大胆地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象征、通感、反讽、意识流、自由联想、时空切换、黑色幽默、意象叠加等多种现代手法等等。散文诗的体式创新,宜在文本解放中迸发出个性化的活力,于变易错位中寻觅到“个我”的位置,于自我裂变中释放千钧的能量,于大胆叛逆中演绎新生的神奇。翻开卷帙浩繁的世界散文诗史册,体式创新似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帕斯卡尔的“随想录”,拉罗什福科的“箴言集”,勒内·夏尔的“诗片断”,爱默生的“日记体”,兰波的“通灵体”,屠格涅夫和雅各布的“对话体”,孟代思和王尔德的“寓言式”,洛特雷阿蒙和洛扎洛夫的“启示录”,列那尔的“博物志”,叶芝的“仿日本俳句”,阿兰的哲学随笔体之“随谈”, 里尔克和毛姆的“新叙事”,保尔·福尔的“谣曲体”,庞德的“隽语”或“绝句”,卡夫卡的“隐喻”,奈丽·萨克斯的“书信体”,蓬热的“笔记零札的散文诗体”,德吉的“语言实验”,米勒的“词语拼贴式”,米肖的“驱魔法”……尤其令我耳目一新的是法国诗人、汉学家谢阁兰的散文诗集《碑》,他以中国碑为“模板”创作了大量的散文诗。谢阁兰曾在致友人的信中如是说:“在我看来,碑的形式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即一篇短小的文字,它由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包围着,面对面地呈现给读者。”别出心裁而又别开生面的形式创新,或许更能吸引我们的眼球――与众不同,以奇驭篇,出奇制胜,不断创新,至少,它在缓解散文诗形式的单调方面,在缓释我们对于散文诗的“审美疲劳”方面,有时会使你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四,散文诗写作要重想象,强调“神思超旷”。著名诗人艾青说:“想象是诗歌的翅膀,没有想象,诗人就无法在理想的天空飞翔”。散文诗之“翼”,即“想象的翅膀”。我且以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散文诗人,要写好散文诗,没有丰富的想象力, 是不可思议的。想象力作为一种创造性的认识能力,是一种强大的创造力量, 在经验看来平淡无味的地方,想象力总是能够带给我们欢娱和快乐。1960年10月26日, 瑞典科学院决定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散文诗人圣―琼·佩斯:“因为他高超的飞越和丰富的想象,表达了对当代富于意象的沉思。”他的六部长篇散文诗《歌颂童年》《远征》《流亡》《风》《海标》《纪年诗》,体现了诗人对人类创造力的颂扬; 佩斯把诗的力量当作一种崇高的追求,用它来引起人们心灵上的共鸣。雄浑壮丽、气势磅礴的书写,洋溢着崇高的气息。“他的隐喻源于所有流派,所有时代, 所有神话,所有文体,正因为如此,他的叙事诗才使人联想起那些流泻出和谐音乐的巨大海螺。这种豪放的想象就是他的力量”――瑞典科学院授奖辞如是说,正是因为“豪放的想象”,诗人将自己全部的灵魂带动起来,这种力量便是我们所感受到的想象的力量。黑格尔说:“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美学》第1卷第50页、357页)可见想象力是何等的“神奇”, 何等的“豪放”,何等的“杰出”!圣―琼·佩斯在散文诗中“出场”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梦”、“幻想”、“超现实”的东西,是在想象中完成了诗的创造与美的“出场”, 可以说,他的“创造的想象力”不同凡响,十分旺盛,通过艺术想象,在内部指向和外部指向的心灵活动之间架设了一座桥梁,他的散文诗也因为艺术想象的作用力场, 而闪烁着生命与艺术精神不息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