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战
细参妙谛动人心弦——读刘征《定风波》
赵京战
每读刘征老的诗,都能读到一种对心路的参悟。这种参悟,既得妙谛,却无止境;层层深入,如探骊宫。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新的层面,一个新的境界。近读新作《定风波·玉龙山望云》,这种感触更加深刻。词的全文如下:
乍雨还晴煞费猜,玉龙一半着云埋。也解云流无定住,飘去,却疑山动欲飞来。
雨散天青山自碧,满地,金黄靛紫野花开。自笑捕诗如捕蝶,奇绝,不知是叟是童孩。
这是一首写玉龙雪山的词。玉龙雪山在云南丽江,是全国著名旅游胜地,游客多矣。写玉龙雪山的诗,亦汗牛充栋。写山,写雪,状其高峻,赞其雄伟,赏其冰清玉洁,仰其孤标傲世,可谓“前人之述备矣”。诗人却效范文公“然则”之笔,另辟蹊径,别开洞天,只写它的云,只写它云遮云开的霎那间。于是乎云雨、云遮、云移、云散,天青、山碧、野花、彩蝶,次第登场,真可谓移句换景,令人目不暇接。这云,是玉龙雪山特有的云:只有玉龙雪山的云,才具有这种云雨捉摸不定、阴晴瞬间变幻的景象。诗人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验,捕捉到了这种特有的景象,是因为诗人对人生的细致入微的参悟和体验。两种体验互相渗透,互为表里,随着“移句换景”同时展开,如影随形,同步并行。
“乍雨还晴煞费猜”,使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一千古名句。人生的“气候”,不更是“乍雨还晴煞费猜”么?半个多世纪的人生体验,不经意中一语道出,浑若无心,实为与眼前之景结合得太巧妙之故。
“玉龙一半着云埋”,山被云埋,人呢?人生的苦难、挫折、失败,不都是埋山的云么?更何况经历过“反右派”、“文化大革命”等等,那就更会被“埋”得结结实实了。
“也解云流无定住,飘去,却疑山动欲飞来”,使人想起敦煌曲子词《浣溪沙》:“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云迅速移开,山迅速显露出来,越来越清楚,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多,一刹那,云散无踪,擎天雪山矗立在眼前。这个过程如果缓慢发生,人们对云与山的关系还不致产生错觉。如果发生在扭头转瞬之间,那感觉真的就像雪山突破云封雾罩,径直飞到了人的面前,令突然仰视这擎天巨峰的人瞠目结舌。细思量,这不止是写山,这分明是在写人,是在写久经狂风骤雨、历尽尘世沧桑的人生!
“雨散天青山自碧,满地,金黄靛紫野花开”。上面写雨散云开的过程,下面便是写雨散云开后的景象。这正是人生经历过风雨洗礼后,所参悟到的新境界,是一片春光明媚、山花烂漫的新天地。
“自笑捕诗如捕蝶”,参悟并无止境,境界还要继续升华。“捕诗”是怎么样“如捕蝶”的呢?如其自在悠闲?如其快乐有趣?如其放浪形骸?如其像小猫捕蝶一样“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还是兼而有之?噢,对了,应该是童心,是纯真的童心!正如老子说的,返朴归真,复归于婴儿。这大概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吧?
“奇绝,不知是叟是童孩”。是蝴蝶化作了庄周,还是庄周化作了蝴蝶?是捕诗的老叟,还是捕蝶的孩童?天人合一,物我合一,这才是人生最后的归宿、真正的妙谛。我们终于见到了这只“其翼如垂天之云”的大蝴蝶——诗的灵魂,也即是诗人选择“云”这个物象的真正的动机。前面说的“两个体验”,双行双止,水乳交融,“一双两好缠绵久,百转千回缱绻多”(聂绀驽),融合胶结得是如此之巧妙,如此之浑然天成,宛如羚羊挂角,飞鸿踏雪。诗人的参悟,已臻化境。
读诗至此才恍然大悟,词牌名《定风波》,人生的风波,尘世的风波,因“老叟捕诗,孩童捕蝶”而尘埃落定。充满心境的,是“云雨、云遮、云移、云散,天青、山碧、野花、彩蝶”的心灵的大千世界。得睹“大蝴蝶”的风采,便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跟着诗人“捕蝶”去了。
至此,另一位哲人不邀而至闯入我的思路,那就是苏东坡。他向我们展示他的一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高韵既出,谁人续其弦响?岳飞做得了英雄,做不得哲人。他是弄潮儿,喜欢《满江红》,不会去写《定风波》,最后收留他的,便是“风波”之亭。检点词坛,我以为,能与苏东坡这首《定风波》“华山论剑”的,当首推刘老这首《定风波》了。比较这两首词可以看出,二老的词,如双峰相耸峙,如双璧相辉映,此唱彼和,互相烛照。论其诗艺,伯仲之间;论其境界,苏词流露出消极被动,刘词体现出积极主动(试比较“一蓑烟雨任平生”与“却疑山动欲飞来”);苏词重在豁达放浪,旨入于庄,刘词重在参悟升华,旨更近老(试比较“回首向来潇洒处”与“自笑捕诗如捕蝶”);观其结句“也无风雨也无晴”与“不知是叟是童孩”可以看出,二老还是殊途同归的。二老心有灵犀,用《定风波》推杯换盏,谈诗论道。我作为旁听者,只顾欣赏云锦天章,浑不知斧柯已烂。
刘老诗成,即书条幅赠我。我既先睹为快,又诗墨兼得,幸何如哉!刘老的诗,无绮词,无壮语,素面如月,娓娓道来。但每读一遍,总觉得心神为之震荡。读得遍数多了,慢慢悟到了其中些许,那便是诗人把自己对人生细致入微的参悟和体验,融于自己对自然景物的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验之中。这两种体验一融合,便形成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诗境。这既是诗力,又是学力,又是诗人独到的人格修为。它于潜移默化之中,不动声色地使人受到感染。每与刘老晤谈,如坐春风,如沐霁月。斯人也,乃有斯诗也。
为了不放过这个向刘老学习的大好机会,笔者不揣浅陋,步韵和诗一首,请刘老指正。如下:
白雪蒙头作发猜,盈盈眉眼发中埋。谁拂云裳飘又住?挥去,素裙拖地任风来。
欲写丹青调紫碧,恁地,亲掀纱帐锦帷开。骇散绕肩群玉蝶,惊绝,瑶池月下一童孩。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