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2015-11-14 17:42杨仕芳
广西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刘梅小镇爷爷

赵光走之后,我才把他与通缉犯联系起来。我与赵光是在七年前相识的。那时是冬天,我去北方打工,而他去北方观光,我们在列车上相遇,一路上说了许多话,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他口才很好。车到站后,我们各自走了,再也没联系。事隔多年,他却还能一眼认出我来。

“你是杨仕芳!”

那天黄昏,他背着一只旅行包走进酒店,面孔和那只旅行包一样疲惫。他走到柜台前,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闪出一道异样的光,紧紧地盯着我,忽然,他猛拍着我的肩膀惊呼我的名字。萍水相逢的我们再次相逢。世事沧桑啊,他居然还记得我。当他叫喊我的名字时,我忽然有种隔世之感,茫茫人海中,一声叫唤就把两个陌生人拴在了一起。这感觉真是奇妙。那天晚上我请他喝酒,我们又说了许多话,他的口才仍然很好。他讲起这些年遇到的故事。他说他一直在路上,他的脚步踏遍整个中国。这我相信。他说他将要去越南、泰国和印度。这我也相信。

他在我的酒店里住了半个月,身上的疲惫消逝了,脸上又一片神采奕奕。他把那顶灰色的鸭舌帽扣在头顶,背起那只泛白的帆布包,转身走到屋外的阳光里。他回过头对我笑了笑。那是对我的感激,也是别离的致意。我的心莫名地伤感,我把他送上班车,站在路旁目送着车子远去,消失在山脚下。剩下的山梁、河湾以及树木,无不落寞地屹立不动。

不知怎的,我的心绪忽然变得糟糕。我靠在电线杆上,掏出一支真龙烟叼在嘴里,在阳光下吞云吐雾。我一连狠抽几口,没能把糟糕的心绪抽掉,用力地把烟甩在地上,又用脚狠狠地踩着,心绪仍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似乎被人欺侮,想报复又不知对方是谁。这真叫人憋屈。这到底怎么了?我立在那里张望,通往远方的马路没有汽车的影子,眼前那条狭窄的街面出没几个懒散的人,几条肮脏的狗趴在街边,无所事事的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觅食。真是了无情趣!我拉回目光,看到电线杆上贴着招工、拔牙、丰胸以及治梅毒阳痿的广告,还有一张被雨水浸渍的通缉令。我撕下通缉令端详着,字迹模糊看不清了,隐约看出通缉犯在笑。他居然在笑!真想不明白警察怎么用这张相片,明摆着通缉犯在笑追捕他的人啊。真是扯淡!可是,等等,这笑怎么如此熟悉呢?我猛地拍着脑瓜,想赵光脸上就挂着这样的笑啊——我瞬间沉到深潭里。

他在骗我!

七年前,我就该怀疑他,北方的冬天根本无光可观,坐在列车里望向车窗外,到处是山川枯黄,寒风肆虐,尽是颓废、萧条与败落的景象。当时他却不以为然,还一路谈笑风生。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喜欢上旅游是因为一个女孩。女孩是他的学生。他以前在乡村学校教书,他喜欢班里的一个女生,上课时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女生。这让他有了负罪感。老师怎么能喜欢学生呢?他强迫自己忘掉女生,想反正快要毕业了,到时女生走了,便不再烦恼了。女生却时常跑到他的梦里。他在梦里带着女生去流浪,弄得女生父母跑到校长面前又哭又闹。每每从梦中惊醒,他再也睡不着,次日总是红着眼圈去上课。这使他更加心烦意乱。后来他在梦里向女生求爱,女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他一发火就把女孩给杀了。他不禁吓醒过来,浑身虚汗,心头扑扑狂跳。那天他就辞职了,至今都没人知道其中缘由。

既然没人知晓,那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难道因为我是陌生人?这理由站不住脚。我早该怀疑这个混蛋了。

“你说梦与现实,哪个更真实呢?”

那时他问我。那时我笑而不答,其实不屑回答,那是傻子才想的问题。可是,等等,那时他不就是在暗示我的吗?梦即是现实,现实即是梦——他奸杀那个女孩,然后慌不择路亡命天涯?

这个该死的赵光!

“丽丽他爸,丽丽他爸——”

刘梅又在店门口扯着嗓子喊叫。我曾多次告诫她,别站在门口大呼小叫,如同一个没教养的泼妇一样。刘梅每次都满脸愧疚地接受批评,还像犯了错误的学生向我保证,说:“下回一定改。”然而没过几天,她又两手叉腰立在店门口扯着喉咙呼喊,声响滚过街面,把猫猫狗狗吓得四处缩着脑袋,街面上的人们也都把目光纷纷投来。那是她想要的效果!这个骚娘们。不过,刘梅长得很是不错,自生了女儿后,身材愈加丰润迷人,比起姑娘时更加有味道,惹得街上的男人们时不时偷偷盯着她。每当她振臂高呼,男人们的目光从做贼心虚的偷窥变成光明正大的欣赏。诚然,我不怪她这么做,因为每当她一喊叫,定然是有重要的客人要离开酒店了。那时街上的男人们看过来,在看到刘梅的同时,也便看到了镇长、老板,抑或县官模样的人物从店里摇摆出来。他们有头有脸,来到店里喝酒吃饭,那就是免费的活广告了。刘梅对此驾轻就熟。

而现在,不消说是刘五胡酒足饭饱了。他是派出所所长,要走就走嘛,还要我亲自送佛不成?老子今天心情糟糕,打死也不去!可是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地往酒店匆匆赶去。这脚怎么就不听使唤了呢?怎么能背叛主人的意识呢?我心里为此纠结不已。此时,刘五胡红光满面地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不认识的人,可能是生意人,也可能不是。我不关心这些,只担心他们又来挂账。我倒不担心刘五胡会赖账,而是我不喜欢他来清账时拉着马脸,似乎在施舍于人。他妈的,是他欠我的,居然如此神情!我心里难受,想破口大骂,结果却向他点头哈腰。刘梅这个时候会把我拉到一旁,说:

“傻瓜才跟钱过不去。”

我是愿意听刘梅的。她的话总是有道理。她父亲是副镇长,她母亲是位教师,家庭条件不错,追求她的人很多,然而她却嫁给我,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包括我。

“以后,你就明白了。”

她这么对我说。那就等以后再明白吧。我相信她。她是个好女人。在认识她之前,我爱过一个叫黄洁的女人。我们相处得很好,后来就谈婚论嫁了,婚期定在春节。在婚期到来之前,黄洁像被冬天里的风刮走了,跟一个卖货郎跑得无影无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怎么也回不过神来。如果说她跟一个比我强的男人走掉也就罢了,我也没有太多理由和勇气去责怪她,甚至还会默默地为她送上祝福。可是她却跟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卖货郎走掉了,这不是在扇我的耳光吗?

“你没有足够的钱,是吧?”

我听得出刘梅的话是语带双关的,既指黄洁为此逃离我的生活,又指我们的生活没有足够的基础。我愿意接受刘梅的这个说法。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她不介意我有过一段失败的恋情。于是我死心塌地地跟着刘梅一起挣钱,不出几年,我们在小镇上就混得人模狗样。我们起了楼房,买了汽车,还生了一个女孩,取名丽丽。我们的日子可谓蒸蒸日上。可是,黄洁的背叛所带来的伤痛,总会在某个夜晚像毒针一样扎着我,使我至今难以释怀。

几年之后,黄洁回到小镇上,身后没有跟着卖货郎。她身着一条半旧的牛仔裤,比以前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没有以往红润,想必这些年她混得并不好。我的心里顿时复杂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知道她为什么逃离。

“你不会明白的。”

她说出这句话便不再开口了,似乎成了一个活哑巴。当时她立在马路旁等车,身边搁着一只半旧的拖箱。她又要离开林荫镇了。班车很快就来了。她提着拖箱想挤上车。我一把抓住她的拖箱。她的手挣了两下就松开了。我不想为难她,只想听她说一句心里话。这么些年了,不能如此搪塞我呀。她仍旧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立着,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远处的山坡。那是一块坟地,她母亲葬在那里,而她父亲却不知去向。难道她离开我是为了去寻找她父亲?我不知道。直到她离开小镇,也不再开口说半句话,似乎我们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什么都是枉然。

那天我怏怏不乐地回到酒店。刘梅对我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她对我太放心了,从不担心我会被别的女人抢走。她怎么能对我如此放心呢?她应该像别的女人担心她们的丈夫一样担心我。可她却不。她的态度时常令我莫名地沮丧和怅惘。

可是,这个赵光,怎么办呢?他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个人吗?即使是,可他还是我的朋友呀。他来到这里与我叙旧,不亦乐乎,难不成他一转身我就去举报他?他那么相信我,在这里住上半个月,还迷恋上我的窗口。从窗口望出去,先是看到一条小河,河对岸是一群古榕树,树荫下长出一条石阶,延伸到水边,那里铺着几块青石板,小镇上的妇人们都蹲在那里洗衣物,而背景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吊脚楼。

他喜欢这样的情景。

他在这样的情景前写下一篇小说。他说:“这个窗口为我展开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我把这个世界写成了小说,等这篇小说发表后,一定给你寄来。”我抬头往那扇窗口望出去,看到的只是那些平淡无奇的景物,哪来什么美妙世界呢?我不由对他笑了笑,想作家的脑子尽想着不靠谱的事。

我揣着通缉令再次来到窗前,学着赵光的姿势坐在那里,仰头往窗外望,看到一个渔民撑着木排漂在河面上。他在撒网。我以前没见过这个人。他把几束网线甩到左肩上,双手再抓着几束网线,身子稍稍往下蹲,而后往上一挺,渔网腾空而起,张成一只大圆圈,唰地落在水面上,迅速沉下去。他握着网绳,抖了抖,几滴水珠被抖落在河面上。他慢慢地收拢渔网,等拢到木排旁,弯下腰一把将网底提到木排上。网里有几条鱼在蹦跳,其中一条巴掌大小的鱼挣脱出来,蹦几下落入水中。

我心里一悚,不禁想起赵光,他不就是一条鱼吗?那么我呢,黄洁和刘梅呢,以及身边的人呢,谁不是一条鱼呢?我们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了,又有谁像赵光一样挣脱出那张网呢?而他又真的挣脱出这张网落入水中了吗?

“警察抓坏人,厨师管做菜。”

老七这么说。我把对赵光的怀疑告诉老七。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年幼时,我和老七是朋友。现在老七成了我酒店里的厨师。他沉默寡言,为人低调,不时从嘴里蹦出几句不失哲理的话。回想当年,他豪气冲天,打抱不平,如同行走江湖的梁山好汉。后来他离开林荫镇,据说去了新疆和西藏,许多年后回到小镇便判若两人了。他学会一手厨艺,别说在乡下,就是搁在省城饭店里,也够得上主厨水准。他没想当大厨。他对此了无兴趣。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每每问起,他都只是笑了笑,从未提起过任何过往,即使喝醉了酒,也不会吐露半句。我想不明白什么原因,使曾经疾恶如仇的少年变得如此沉静。

“我们要为杨昆明报仇。”

老七在六岁那年说出这句话,直至今日,仍然萦绕在耳。杨昆明在六岁时死掉了。他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我们都知道对方的秘密,比如我有一个跛脚的父亲,老七的母亲在一个夜晚死掉了,而杨昆明是他父亲从云南带回来的野种。那年杨成立去云南做副业,遇上一个叫赵紫兰的女人,他们好上了,后来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取昆明为名,自然是为了纪念的意思。问题是杨成立有家室。赵紫兰说:“孩子你不用操心,我会抚养他成人。”岂料,赵紫兰在生下杨昆明后不久就病死了。杨成立只好硬着头皮把孩子抱回家,他老婆吴丽对此自始至终都没哭闹,甚至视这个孩子如己出,时常抱着孩子走村串巷。

“你就这样便宜了他?”

邻居李嫂如是说。她以为吴丽受到欺负,不敢做声,便站出来为她打抱不平。李嫂块头粗大,嗓门响如喇叭,往村口一吆喝,全村人都被震得头晕目眩。吴丽从来没有接上这样的话茬,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李嫂不由迷糊了,想莫非这女人疯了不成?男人在外偷情,还把野种带回家,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不会明白的。”

吴丽幽幽地吐出这句话,在杨昆明脸上亲一口,而后抱着他回家。当时杨成立站在不远处的桂树下,见此情景,便知晓吴丽原谅了他。他不由得对着阳光吐了口气,然而一阵莫名的失落感倏地漫上心头。不久后,计生工作队找上门来了。杨昆明是超生,又是婚外生的,被罚的款高得惊人。他们没有钱,只好拖着,每当计生队上门催款,就把孩子藏匿起来,说:“孩子死了。”计生队自然不相信,又找不见孩子,也不好强行逼款。谁料到,杨昆明在六岁时跌进阴沟里死掉了。计生队再次上门催款,杨成立蹲在家门口不无悲伤地说孩子真的死了。

“活见人,死见尸。”

警察刘五胡这么说。他目光如炬,“哧”地抛过去,一下就看穿杨成立的谎言。杨成立倏地站起来,又蹲下去,再站起来,咽了咽口水,说:“好吧,我带你们去看孩子的坟。”他们就走上乱坟冈。杨成立指着竹林里的坟堆说:“孩子埋在那里。”计生队员们面面相觑,猜不出到底是不是埋葬着孩子。

“挖开!”

仍然是刘五胡在说话。大伙又面面相觑,于是找来锄头走向坟堆。杨成立猛地蹿过去夺下锄头,把人们统统都赶开。他挥着锄头挖向坟堆,嘴里发出“啊啊”怪叫。他把一具瘦小的尸体挖了出来。人们见状默默地退下山梁。杨成立丢开锄头,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呜呜”哭着。当时我和老七躲在树丛里,屏住呼吸,浑身颤抖,异常悲伤。当杨成立把杨昆明再次埋葬时,也把我和老七的仇恨埋了下去。那天我们为杨昆明哭了很久,也在心里刻下了刘五胡这个仇人。在童年的记忆里,我们最想做的是报仇,要把那个叫刘五胡的警察掀翻在地,狠狠地踢他屁股。

多年后,刘五胡仍然是警察,仍然在林荫镇当班,只是脸上多了忧伤和落寞,目光也钝了,混沌了。这么横的一个人,也抵挡不住岁月的剥蚀啊。后来我才知道,刘五胡在早年间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至今他们夫妇俩每天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间一片虚空,似乎记着一辈子的仇,到头来却发现恨错了人。那一刻,埋在心底的恨土崩瓦解了。

那么,赵光就随他去吧。我把赵光留下来的书与画册抛到火炉里,烧掉,从此把他从记忆里驱走。三个月后,赵光却寄给我一只包裹。那是刘梅接收的,她想都没想就当着服务员的面剪开,看到了印有赵光小说的几本杂志。那小说是在酒店窗前写的。刘梅不由大呼小叫起来,不出半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他叫赵光,他曾经在我的窗前写小说。那太不可思议了。林荫镇千百年来都没人干过这样的事。镇上的人们便不住地往酒店里涌,想一睹作家曾经眷恋过的窗口是什么样。人们的好奇,我能理解,可是我却被粗鲁地冒犯了。首先是刘梅,然后是小镇上的人们。他们让我感到厌烦和不安。

“你不会明白的。”

我这样对刘梅说,语气夹着幽怨。刘梅以为我小肚鸡肠,以为我在生她的气,因为她不经我同意就剪开我的信。她说夫妻间还有什么不能让对方知道的秘密吗?我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这样做起到很好的广告效应。”

刘梅甚为得意地说。的确,她是有道理的,她总是为我们的生意着想。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望着她满脸的得意,感到一阵恶心,连忙用手捂住嘴巴,生怕呕吐出来。要是在往常,我是完全赞同她的想法和做法的。可是赵光到小镇走一遭后,把我的意愿生生地篡改了。我觉得心里的什么东西突然崩断了。我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刘梅又怎么会明白呢?她明白不了我们不是我们自己。

“你有病吧?”

刘梅对我的反常感到不满。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和顾客对骂,还动手把一个外地人打伤了,使酒店的名声一落千丈。刘梅气急败坏,而我却觉得舒心气爽。我不由得想起赵光,要是他是逃犯,那么他真的叫赵光吗?如果他不叫赵光,那么他又是谁呢?而我又是谁呢,假如把名字剥掉,不叫杨仕芳,那么我们这些人还剩下什么呢?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这些古怪的想法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

“你患疯牛病了吗?”

“你怎么会明白呢?”

我瞟她一眼,发现她的鼻子过长,耳朵也不大对称。真是奇怪!我们在一张床上睡了好些年,怎么从来没发现她有这个缺陷呢?我的心不由紧缩起来,盯着她的目光也冷起来。刘梅被我盯得发毛了,从床上蹦跳起来,瞪起双眼与我对视。她的眼睛怎么看都像两只丑陋的洞穴。

“你想和我离婚对不对?”

“我没想离婚。”

“你想把我抛弃了对不对?”

“我没想抛弃你。”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逃离林荫镇。”

“告诉你,没门!”

……

我不想再费口舌,她怎么会明白呢?我爬下床来到赵光写小说的窗口前。我顺着赵光的目光往外望去,看到对面的树木、石板和房屋在交头接耳。它们在说什么呢?我心里不由吃了一惊,想这世界真是诡异啊,即使每天赤条条地睡在一起,也无法相互了解。我们在生活面前封闭了自己。比如我,比如刘梅,我与她之间越来越陌生了。她无法相信我离开林荫镇不是为了离婚而是为了逃离。那么我真的要逃离这个小镇吗?我又要逃到哪里去呢?刚才的话只是一时的气话吧?可要不是这话存在于潜意识里又怎么会蹦出来呢?我并不打算那么说的呀。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刘梅呀。她是我的生活。但是,不得不承认,我无意吐出那句话,使心间豁然开朗了。

真是奇怪!

刘梅在卧室里哭了,抽泣声幽幽传来。她在等我去道歉,等我去跪搓衣板,以此安慰她那颗受伤的心。我对此充耳不闻,掏出烟慢悠悠地抽起来,似乎刘梅的哭泣与我无关。我在升腾的烟雾里问自己,我真的要逃离小镇吗?就像一直走在路上的赵光一样吗?我不知道。

这个该死的赵光!

杨昆成跛着脚来到我面前。他是我父亲。他是刘梅搬来的说客。刘梅以为我准备弃她而去了。我只是想离开小镇,那与抛弃是两码事。我不相信刘梅没有离开的念头。这世界每个人都想离开,向往一个未知的去处。我不由想起弃我而去的黄洁,她只是为了离开吧?如果她是对的,那么我又有什么错呢?再说了,杨昆成不该来搅这趟浑水,他压根没有这个资格,虽然他永远是我的父亲。

我父亲的脚是从马背上摔下来跛掉的。那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去迎接新娘,在半路上被马甩下来,腿就断了,从此跛了,而新娘也改嫁给了别的后生。谁愿意嫁给一个跛了脚的男人呢?后来经媒婆介绍,娶上一个瞎眼的女人。瞎眼女人生下我后,在一天夜晚摸出家门,从此不知去向。至今杨昆成都不知道我那瞎眼母亲是如何走掉的。后来我听了阿炳的《二泉映月》,恍悟过来,我母亲的眼睛不是长在脸上,而在心里。也在那时,我原谅了母亲。她没有错,而且勇敢非凡。

杨昆成呢,他让我感到耻辱,怎么看也不像是他父亲的儿子。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是一个养马人。我们祖上全是养马人,而我父亲却不会养马,还从马背上摔下来成了残废。他怎么就不像我爷爷呢?我爷爷不在人世了,他不是死掉的,而是消失了。据说我爷爷在消失前大病一场,奄奄一息,呼出的气越来越弱,似乎一根稻草都能把他压垮。人们都以为他将在某个夜里归去,于是悄悄地为他准备后事。不久后的黄昏,我爷爷却从床上坐起来,大声疾呼:

“备马!”

那时我们家道已败落,楼底连马粪都没有。我爷爷爬下床,迈着两条老迈的腿走到门口,把蹲在门边的人们吓得不轻。我爷爷把山上的树木,连同留做棺木的百年老树全部卖掉,然后揣着一沓钱离开村庄。三个月后,他骑着一匹马回到村庄。从此人们时常看到一个老人骑着马在山间飞奔,后来又奔过小镇,再后来还奔向县城的街道。据人们回忆,我爷爷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空旷的街道上驾马奔腾,把孤寂的街道踏得“嗒嗒”作响。人们对这个死而复生的老人无比惊讶。

人们谈得最多的是,我爷爷最后参加的那场赛马。我爷爷是最年老的参赛选手。枪响后,我爷爷伏在马背上,人马合一,最终跑赢所有选手。当人们向我爷爷奔涌过去,发现他已经死在马背上。当人们想把他从马背上扶下来,那匹马徒然高高竖立起来,仰天长啸,而后冲出人群狂奔而去,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从此再也没人遇见过他。我爷爷成就了一个不老的传说。

可是我父亲怎么就没承袭他父亲的血性呢?还把我也教育得胆小如鼠,使我离开村庄来到小镇上念书,每每被别人欺负也不敢吱声。要不是石永为我出头,或许我早就卷起铺盖离开学校。石永长得牛高马大,成绩不好,没有一位老师喜欢他。他也不在意,每天带着一帮同样不受老师喜欢的学生四处游荡,包括我。后来老七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的队伍偷柑橘,掰黄瓜,对着女生吹胡哨为乐。

后来我们对恶作剧失去了兴趣,又不知做什么好,身上多余的精力成了负担。在学校里实在呆腻了,石永跳到一块岩石上说到城市里去!这话使我们热血沸腾,心里的某扇窗口被打开了,涌入一片阳光明媚。我们纷纷围在石永身旁,一起向往着遥远的城市。不久,我们在马路旁一字排开,手里都提着一个背包,等待班车把我们载到城里。班车来了,我们鱼贯而入,结果装不下那么多人。石永把我的包从车窗里丢下来,说:“你回去念书吧,去找李满老师,不会有人欺负你的。”这话我相信。李满是体育老师,长得牛高马大,没有谁不怕他。他还娶了学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师为妻。石永他们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在冬天的阳光里摇晃。我使劲地向他们叫喊。车子在叫喊声里越跑越快,我连忙脱下外套抓在手里挥舞,没把他们挥回来,只挥出一脸的泪水。他们把我抛弃在小镇里。我心里一阵失落与迷茫,捡起一颗石头往前甩去。石头落在路面上,蹦跳几下没在草丛里,再无声息,周遭重又陷入了空寂里。那时,我发现自己就是那颗石子,无论如何蹦跳,也逃不脱那片空寂。

我无处可逃!

后来石永他们在城里杀了人,全都被抓了,石永被枪决,出狱后的老七远走他乡,直到两年前才回到小镇,只是他不再是以前的老七了。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年那趟车也把我载走,那么我也是一个囚犯了,不会是现在的我了。那我又是谁呢?而我们谁又不是一个囚犯呢?我们被自己囚禁着,直到慢慢死去。

当年我没去找李满老师,而是卷着铺盖走出校门。多年后的今天,我在街上遇见李满老师,他是个小老头了,当年的霸气荡然无存。而他美丽的妻子也已人老珠黄。我想在不久的将来刘梅也会变得如此不堪,在不久的将来,时光还会把我们一一送进死亡。谁又能逃得掉呢?我只想像我爷爷那样走向死亡,那才是真正的死亡。我早该像我爷爷一样义无反顾地离开,即使像该死的赵光一样也行。对了,赵光被抓了吗?或许他不是通缉令上的逃犯吧?谁知道呢。

晚上我跟老七喝酒,也是话别。我们说起了石永。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校园老大。他在死去之前从城里回到小镇。那天晚上,他跟我挤在一张窄小的床铺上。他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说什么。我们躺在那里望着窗外,月光如水。后来我们就在月光中睡过去。我醒来后,石永已经不见了,只在床头搁下一堆零碎的钱币。他走了。不久,他就被抓了起来。再后来他就被枪毙了,跟着他一起奔向城里的朋友至少都被判了五年徒刑。

“但是,真的,我还是想离开。”

我舌头有些硬了,话也硬起来。老七望望我,没说什么。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手轻轻地抹着嘴角。

“听说石永转世给他大哥做儿子了。”

他说。这件事我听说过,在小镇上传过一阵子。石永被枪毙后不久,他嫂子生下一个儿子,那儿子背上有一只弹孔般的凹洞。当这个孩子开口说话时,居然告诉他大哥大嫂,说:“我是你们的弟弟。”这种转世投胎的传说,在林荫镇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感兴趣的是,石永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逃离,又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回归。我曾跑到他们家去看望那个孩子,生死相隔,他认不出我了。我把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脑袋,像当年他们把我抛在路边一样泪水涟涟。

窗外的黄昏里“噗噗”飞过一群候鸟。它们似乎迷失了方向,居然往北飞。这可是临近冬天的深秋啊,这些鸟怎么了呢?不知道北方更加寒冷吗?我想跟老七探讨这个问题,结果话没说出口就醉倒了。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家里静悄悄的,叫了几声刘梅,始终没人应答。这骚娘们死哪去了。我边骂边爬起床,在屋里也找不到她,只有女儿丽丽呆坐在门框上。这骚娘们怕我离开小镇而躲起来了。她想以此囚禁我,没门!我不信她还能躲一辈子。然而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到她的身影,也没有她的消息,似乎突然消失一般,我不由慌张了,给她父母打电话。他们说刘梅没有回去。我跑到街上四处询问,也没人知晓她的去向。那到底她跑哪去了呢?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不行,得到派出所报案,让警察帮忙找寻。此时刘五胡一脸慌张地向我迎面赶来。

“赵光死了。”

他走到我面前就急急地抛下这句话。怎么可能呢?赵光怎么可能死呢?赵光为什么会死呢?当了所长的刘五胡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件事呢?我心里猛地一震,为刘梅担心了,更为年幼的女儿担心了,不能让她知晓这些噩梦般的事。我转过身看到女儿静静地站立着,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熊。她紧紧地咬住下嘴唇,眼角的两颗泪悬而未落,眼里透出一股坚硬的光芒,使我油然想起当初逃离的黄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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