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 燊
点不亮的油灯
⊙ 文/周 燊
周 燊:九〇后,复旦大学2014级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出版有诗集《彩色的孩子》,长篇小说《爱在八点半》《永恒之阱》等,有作品选入多种文集及九年义务教育小学语文课本。
李岩松记得是一九五七年上半年从朝鲜撤回国的,他没有带回什么能够属于自己的重要战利品,因为只要是战场上缴获的东西都得上缴。他只带回来他所缴获的一个美国军官用过的装望远镜用的空盒子,他上缴望远镜的时候,连长高兴地把望远镜取出来,然后奖励给他个人这个望远镜的空盒子。李岩松在望远镜的空盒子里边,在一层厚厚的牛皮上,让连队文书季大笔杆子给写上了“奖给李岩松”五个字。
李岩松背着自己的背包,背着这个望远镜盒子,从朝鲜新忻州过了鸭绿江,进了丹东,踏上了抗美援朝志愿军胜利回国的路途。虽然和五年前赴朝参战时“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场面气氛不太一样,但也是够激动够兴奋的,看到道路两边欢迎的人群,李岩松想到了自己还活着,出国活着,回国还活着。等到了沈阳南边鞍山的一个兵站,他向组织提出不当他的排长了,他要回家,解甲归田。组织上批准了他的要求,给他办理了光荣复员的手续。
李岩松当的是二排长,四班长张三四一直跟他在一个战斗小组,他们两人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就在一个连队,一起出生入死,到了朝鲜战场上还是一起出生入死,这次,张三四和李岩松一起复员了。张三四是江苏人,李岩松是山东人,两人分手的时候,张三四想向老排长要一件战争胜利纪念品,也就是那个空的望远镜盒子,李岩松本来是舍不得送人的,不管怎么说,那是美国造呢!可李岩松觉得张三四跟自己当了几年的班长,什么也没有得到,一咬牙就把那个望远镜盒子从背上取下来递给了已经坐上大嘎斯车、准备去沈阳火车站回老家江苏的张三四。张三四在车上接过去说,请排长放心,等将来我稀罕够了一定会还给您的!于是,他们就此分手。
这一分手就是三十三年,彼此之间杳无音讯。
在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三十三年后,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李岩松的身份只剩下革命复员军人这个终生的光荣称呼了,什么民兵连长、大队长、村长、村支部书记,都成了过眼云烟。
上了年纪的李岩松每天都得上山割草喂他的四只长胡子大山羊,那四只大山羊全是清一色的公羊,四只公羊全都有自己的职务和名字,头公羊是排长李岩松,二公羊是四班长张三四,三公羊是五班长陈怀国,四公羊是六班长段庆忠。李岩松有时上山放他的四只大公羊的时候,他就会放开声地喊他们的名字,村里人早都见怪不怪了。
村里有几个老头子常拿李岩松的公羊开他的玩笑,说,李岩松你什么时候也得给你的公羊们说个媳妇啊!不能都跟你这个二排长打上一辈子光棍啊!
打光棍怎么了?没有我们这些老光棍子当年在战场拿命死拼,哪有咱们新中国哩!
李岩松自从一九五七年复员回村后,就当了村上的民兵连长,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他长得高大威武,又是复员军人,自然得到了很多女子的爱恋,第二年,也就是在大炼钢铁的那年,他和村里老夏家的大女儿自由恋爱上了。夏家的大女儿也是远近出名的俊美女子,他们成婚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夏家欺贫爱富,嫌弃李岩松家穷,硬是逼着姑娘散了这门自由恋爱的婚姻。老夏家把女儿许给了下边村子的复员军人孙家玺。恰恰巧了,孙家玺和李岩松又是一个连队的战友,也是一同从抗美援朝战场胜利复员回来的。本来李岩松是可以硬把夏家的大姑娘弄到手的,就因为这巧合,他就不与孙家玺争一个女人了,他把本来和自己好的女人让给了他的战友。
阴错阳差,李岩松就这样打了一辈子光棍。不管是什么“文化大革命”也好,揭批“四人帮”也好,改革开放也好,农村联产承包也好……哪个时代他都没有找到媳妇。如今更是老了,他也更没有心思想女人了,他的全部心思只有他的四只大公羊。
那是一九九〇年初夏的一天,李岩松从山上背着一大捆青草从山上回到村里,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村里几个闲老头闲老太围着一个外地陌生的女人在说着什么,当李岩松走近的时候,人们自动给他让开了一个空隙,让他能够直视到外乡来的那个陌生女人。李岩松好奇地瞅了那女人一眼,这一眼让李岩松全身一阵颤抖,心跳急剧加速。原来他看到了那个女人身上竟然背着一个望远镜盒子,那个红牛皮望远镜盒子如同一枚炸弹,被突然扔到他的身上爆炸了,他顿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等他如同从抗美援朝战场上被炮弹炸起来的尘土里爬出来的时候,他恢复了一下自己的意识,他再次看清了那是一只专门放望远镜的盒子,纯牛皮的美国货。他正在纳闷这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件军用品的时候,周围的人指着他说,看,这个人就是你要打听的李岩松,他当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李岩松正愣神呢,那个外乡女人说话了,尽管她操一口江苏苏北乡下人的口音,人们还是能听得懂。
您就是李岩松老排长吗?我是您的四班长张三四的老婆,三四让我来看您了。
李岩松听到四班长,听到张三四,急忙回话说,我是我是我是二排长李岩松。
人们看见外乡女人的眼睛里一下子蓄满了眼泪。
几个老头子听清了外乡来的这个女人,说是四班长张三四的老婆,他们差点笑出声来,因为,他们对四班长,对张三四早就熟悉,那不正是李岩松的二公羊吗?这回二公羊的媳妇来了,他们想从嘴上说出来,想和李岩松开开玩笑,可是,这个玩笑话谁也没有开出来,他们的心里突然感觉很堵塞。
李岩松感觉时光倒流了一样,这个四班长张三四怎么这么多年没来看看自己啊!当年在沈阳南边鞍山兵站分手的时候,他可是说好回家娶上了媳妇就和媳妇一起来看老排长的啊!
李岩松情绪上有些激动,他把外乡女人手里挟着的一个铺盖卷,像抢一样拿过来放在自己后背的青草上,就像一捆青草上又放上了一捆枯草。
大家都说快回家吧,回家歇歇去吧!李岩松背着背上的一大捆青草和青草上边的行李,像是背着一道山峦。
外乡女人张三四的老婆跟在李岩松身后,一起向李岩松村西头的家走去。她左肩右斜背挎着一个红牛皮望远镜盒子,纯美式军用望远镜盒,那神情俨然是一个老八路女指挥员,坚定地走在通往战场的道路上。
走进李岩松家的院子内,就像进了一个羊栏。四只带胡子的大公山羊,自由地在院子里闲散着正在东张西望。它们看见主人李岩松回来,从四面八方小跑着过来把李岩松包围起来,它们没等李岩松放下背上的青草,已经毫不迟疑、毫不客气地抢着吃起来。因为大公羊们的个头足够高大,所以,吃到李岩松背上的青草是轻松加愉快的事情。站在公羊中的李岩松,就像是一个被敌人包围起来的八路军战士,只听他边喊“去去去”,边转身把四个“敌人”甩在了身后,李岩松成功地突围出去。他径直走到屋门口,打开门上的一把锁,把门推开,把背上的青草背进屋去,放在地上,然后取下青草上的行李,他才急忙折回身,走出屋来,让张三四的老婆进屋。
张三四的老婆也已经被四只大公羊包围了,原来李岩松把它们甩开后,它们突然发现进到院子里来的陌生女人,它们哪里肯放过这个陌生人,特别是一个陌生女人,四只公羊警惕性很高地瞪大它们的羊眼,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仿佛她是一位不速之客,马上就会给它们带来什么危害似的。
女人看着这几头“人高马大”的公羊,粗壮的犄角尖尖地指向天空,像四位大汉一样挡在她面前,她果真不敢“越雷池一步”。满院子的山羊的羊膻味,熏得她有些头晕,差一点呕吐了。
“去去去!”李岩松边喊边把公羊们推开了。
她完全看在眼里了,原来李老排长对他的羊哥们是那么的友好!碰都不碰它们一手指头,这要是换作她,早就一脚把它们踢开了。
公羊们还算听话,当着外人很给它们的主人面子,它们很温驯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主人和他的女客人走过去了。她刚一走过去,就听身后“咣当”一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她回头看时,原来是四只公羊中的两只顶起架来了,那阵势就像是其中有一只犯了错误,另外一只在教训它!
走进屋里,李岩松让女人坐下,女人闻到满屋子草青发霉的味道。原来,在屋子东边的一间屋里,堆积如山的全是青草,那自然是公羊们的口粮。
女人环顾了一下屋子,全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进屋门正当面放一张八仙桌子,上边放了些碗筷和盘子,有一只小碗上边扣着一个盘子,里边大概就是一点剩咸菜。
李岩松有些拘谨,这恐怕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个陌生女人,尽管她是战友的妻子。李岩松从一把破旧的绿铁皮暖壶里倒出一碗热水,给女人端过去说,先喝点茶吧!你是怎么打听到这里来的?
女人接过茶碗说,我慢慢打听呗!
你是坐什么车来的?
没坐车,我一路走来的。
那晚上怎么住店的呢?
没有住店,一路要饭来的,走到哪个村黑了,就在哪个村头柴垛或场院里将就一宿。
哦,你那里受灾的年份吃不上饭了吗?
没有受灾,我喜欢要饭,打小就要过饭。
四班长张三四很好吧!他怎么没来?
他、他……来不了,过世了。
啊?怎么会……
大哥,是他命不好……他是生病死的……
我、我没想到,他会走在我前头啊!
大哥,张三四生前就叮嘱我来给您送这个东西,就是这个空盒子。
说着,女人从背上取下来那个美式望远镜盒子,牛皮还是那么光亮,色泽还是那么纯正。
女人把盒子盖打开,从里边取出一些小东西来,有一把木梳子,一面小镜子,一块小手帕,还有几根黑头绳,又取出一张身份证。她把这些小东西放好后,又从里边变戏法似的取出七个鸡蛋,她轻轻地把鸡蛋放在了八仙桌上。做完这一切,女人起身捧起那个望远镜盒子,正儿八经地送给了李岩松,就像是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使命。
李岩松见此情景,也急忙起立,用双手接过那个空盒子。
至此,一项庄严的交接仪式结束了。
李岩松有些动情地说,都几十年了,还没忘记这点事呢!四班长真是讲信誉啊!
女人说,是啊!他生前常念叨你呢!都念叨一辈子了!他说让我一定把这个盒子亲自送到你的手里。
是啊!我也想他一辈子了!不怕你见笑,我想我们那些在战场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想得难受啊!你猜我都是怎么个办法想的,又怎么个办法解决想念他们的苦的吗?
我哪里能想得出来呢?
你看没看见我院子里喂的这些公羊?我就把它们当成了我们战场上一起冲锋陷阵的战友,头公羊是我,二公羊是四班长张三四,三公羊是五班长陈怀国,四公羊是六班长段庆忠,我在山上放养它们的时候,就会和它们说说话。
女人明白了,他对他的公羊们那么温情友好,原来是他把它们当成了战友啊!女人眼里又一次蓄满了泪水。
你在屋里坐一会儿,我去村口杀猪铺子割二斤肉回来。
不用了,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吧!别麻烦了!
快,去去就来。李岩松走出家门去。
女人从屋子里走进院子,因为,屋子里的味道还没有院子里好闻呢!
她又看到了院子里的四只公羊,个个雪白油光水滑,胖乎乎的,充满力气。她猜测着哪个是二公羊,他的四班长,她的张三四。
是它吗?远远地向这边张望着的那头公羊,健壮的身躯,高昂着的头颅,现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呢!我是它媳妇?我怎么会是它的媳妇呢?我是它的媳妇,它就是二公羊,它就是四班长,它就是张三四,我当然就是它的媳妇。二公羊难道你认出你的媳妇来了吗?你知道你的媳妇来看你了吗?
她向那头她心目中的二公羊走去,果然其他公羊见她走过来,都让开了,只有那只二公羊没有走开,它用欢迎惠顾的温柔目光迎接着她的到来。她用手抚摸着它的犄角,它温柔地迎合着她的动作。
李岩松很快回来了,脸上完全卸掉了刚才的矜持和拘谨,换了一副面孔,有了笑模样。女人想,他走出去一趟,或许是放松了心情,所以,才从突然见到她的惊愕中走了出来。
其实只被女人猜测对了一半。他出去走了一趟,一是确定了真的是南方战友的媳妇来看自己了,还是专门来送还那美式望远镜盒子的,这是当年她男人张三四的承诺,他为之高兴;二是有些老男人开导他李岩松,“天上突然掉下个林妹妹”,“送上门来的女人,可一定要留住了”。他嘴上虽然反驳着他们,可是心里却美得春水荡漾起来。所以,他回到家里才换上了一副美丽的心情。
家有了女人收拾就是不一样,一会儿工夫,李岩松的屋子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李岩松杀了一只老公鸡专门招待客人,午饭有肉有鸡,做了六个菜,烙的油饼,下的挂面。
李大哥你就叫我名字谭凤琴就行,或者就叫我凤琴。
来,凤琴,李大哥敬你一杯,你这么远路来看我,来给我送那个望远镜盒子,真的是让我感动。
女人说,应该的,这是张三四的心病,我们必须要还回来的,三四说了,当时,他给你要这个的时候,他就觉得他打了四五年的美国鬼子,什么战利品都没有得到,心里不好受,所以,才给你提这个要求的。看到它,他就会想起中国人打败了美帝国主义,取得了伟大的抗美援朝的胜利!这其中就有他张三四的一份功劳,他就高兴!
凤琴说完这些,一口气干了一杯酒。
李岩松赶忙又给女人倒上了一杯。
不喝了,再喝就醉了。
最后一杯吧!
行!
他们边喝酒,边唠家长里短。李岩松给面前的女人讲了自己为什么打了一辈子光棍,还给她讲了他和老夏家大姑娘怎么好过又是怎么结束的。凤琴听得津津有味。
李岩松和凤琴喝完酒,他急忙从里屋抱出一大抱青青的鲜草,抱到了羊棚子,放进一个小空篓里,四只公羊从四面八方跑回来,一头扎进青草里。李岩松回到屋里说,这四个家伙晚吃一会儿、少吃一顿都不行。
他没有听到客人接话,他原以为,能听到客人接话的,他抬头瞅了一下客人,咳!客人坐在板凳上已经打上了瞌睡。只见凤琴的头低一下,马上再抬起来,接着又低一下,再抬起来,真像一只大瞌睡虫子。
李岩松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没敢走动,也没敢再吭声,他就这么杵在那里像一杆枪。这时“瞌睡虫子”忽然就醒了,不好意思地说,有点喝多了,乏了。
不好意思,心里就觉得是到自己家了哩。
那就对了,你就当自己家就行,这都多长时间没睡好觉了,你进屋睡一会儿吧!
不用了。
还是睡一会儿吧!
我床上的席子和被单什么的,昨天刚在毒日头下晒过了,你别太嫌床上脏。
凤琴实在是太困乏了,她太缺觉了,她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在路上,哪个晚上也没有睡上个囫囵觉啊!凤琴支撑不住了,就进到了西间屋,躺在李岩松的大床上,倒头就睡着了。
李岩松悄悄地掩上西间屋的门,坐在外间屋里一时没事可干。家里突然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一下子打乱了他的生活分寸,真不知应该干点什么好了。那就拣点豆子吧,找时间去碾子上碾成豆钱子,也好给客人炖点豆钱子吃。
他用一个小瓢从一个塑料编织袋子里取出半小瓢黄豆来,然后,坐在那儿开始挑豆子里边的沙子、土粒、瘪豆粒,他手上一点点挑着,心里想,把黄豆稍稍浸水弄湿了,拿到碾子上碾,圆圆的黄豆粒被大石头碾子给碾成了薄片,炖熟了,那就是最好的最有营养的菜了。
凤琴睡得可真叫香!一阵一阵的小呼噜声,没有打到别处去,全都打进李岩松的心里去了。而且,屋子里好香啊!从来没有过的香味弥漫在屋内,越来越觉得浓厚,是什么香呢?李岩松觉得蹊跷,可是,他一时又找不到,也想不起香源。
西间屋内大床上凤琴的小呼噜声又传出一阵来,呵呵,可找到了,可闻到了,原来屋子的香味,是这呼噜声的香味啊!李岩松突然明白了,原来他的屋子里总有各种杂气味,都是因为屋子里缺少女人的气味啊!
李岩松早就挑完了那半小瓢黄豆,本来可以出去收拾收拾院子,归拢归拢破筐乱物之类的东西,别让人家凤琴笑话,可是,他心想挪,腿脚却挪不动,他不能错过听凤琴每次发出来的小呼噜声。女人发出的呼噜声说不清像什么,像一种从没有听过的小鸟的叫声,又像听到山涧下石缝里渗透出来的流水声,或者像风吹进果园子里的果树上发出的声音,不管像什么声音,李岩松都听得入了迷。他突然觉得,今后,如果他再听不到这种呼噜声,他就会死。
李岩松就一直守护着凤琴的呼噜声,他手里的半小瓢黄豆已经被他挑了无数遍了,黄豆粒共有多少颗,他都数出来了。如果说那些黄豆是一种大蚂蚁蛋的话,也该让他给焐出蚂蚁的小崽来了。
凤琴这一觉睡得又香、时间又长。凤琴终于醒来了。她走出西间屋,看见外屋的李岩松手里端着一小半瓢黄豆正装模作样地挑豆子呢!
她说,我这一觉睡得可够长的了。
李岩松看见凤琴出来了,赶忙收起豆子说,你睡得不算长,因为你赶路太累了,咱们晚上,就吃点挂面,你说行不行?再弄个肉炒茄子,还有中午剩下的菜热热。
太行了,大哥您歇会儿我来做吧!
也行,那你做饭,我收拾一下东间屋,晚上我好睡觉。
凤琴开始忙乎起做饭来。
李岩松开始从东间屋里一抱一抱地向外面抱青草,很快把东间屋收拾好了,他从锅屋倒腾出一张单人床,安在了东间屋里。
晚上,李岩松把公羊们拴进了羊棚内,把羊棚锁好,临时还加了一道防盗门栏,因为最近很多人家的羊都被贼偷走了,李岩松每夜还要起来巡视查看,以防贼把他的四只大公羊给偷走了。
夜里就按照李岩松的安排,凤琴睡在了西间屋的大床上,李岩松睡在了东间屋临时安上的小床上。西间屋有道里间门,可以从里边插上,东间屋没有里间门,直接是个空门口,进出自由。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岩松走进西间屋,在一张三抽屉办公桌上点亮了一盏煤油灯,他帮凤琴铺好床,然后从里边走出来时说,晚上睡觉别忘插上门。
凤琴答应一声,嗯。
夜已经很深了,从村外树上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叫声,让凤琴有些害怕。李岩松的东间屋内漆黑一团,白天他忘记做一盏油灯了。
凤琴把她屋里的油灯端给了东间屋。她说,我不怕黑。
李岩松端着灯又给送了回来。
灯灭了,凤琴睡下了。
黑暗中,李岩松也睡下了。
白天的时候,李岩松在收拾好他的东间屋后,他把靠山墙的一面和床里边都贴上了报纸,那都是他在大队当书记那些年头,拿回家来的,现在当然早已经成老皇历了,不过拿来糊墙还是很干净的。屋内糊上了报纸,他又在床头一侧的墙上并列钉上了两个钉子,把那个空牛皮望远镜盒子成倒三角形挂在了墙上,一进屋就会明显地看到。
上半夜,他没有睡着,不是不想睡,是他硬撑着没睡,他还想听凤琴的呼噜声,白天他没有听够,没有听过瘾。可是,他没有听到,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他担心是距离远听不见,便光着脚丫子下地,一点声没弄出来,偷偷来到外间屋,在地上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她的呼噜声。
他只好回去再睡下,过一会儿他睡着了,不过没睡多久,他被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惊醒过来,他听见了战场上真枪真炮的声音,嗒嗒嗒的是机枪声,咣咣咣的是手榴弹爆炸声,敌人又上来了,同志们给我狠狠地打,快拿爆破筒……二排长你带领二排掩护,尖刀班冲……
这炮火声是真实的,不是做梦,李岩松害怕极了,从战场上走下来这么多年了,还从没有听到过这么真实的炮火声,难道是幻境幻觉幻听,还是有鬼怪出来作怪?李岩松大着胆子下了床,他听到了,原来,这些声音都是从墙上挂着的空望远镜盒子里传出来的,他想这个空盒子里一定装满了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们的灵魂吧!李岩松对着那望远镜的空盒子嘀咕了几句,战友们的灵魂果然就安静下来,回到烈士陵园里安息去了。
当然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李岩松把美式望远镜的空盒子挂在墙上,还正好起到了镇宅的作用呢!这是后来,一位风水先生对他说的。
李岩松折腾了半宿,下半夜他迷迷糊糊地、又条件反射般地下地出去查看他的公羊,回来的时候,他习惯成自然地推开了西屋的门,走到了原来自己的床前,刚想上床,忽然想起来走错屋了,急忙转回身走出来,说,怎么没插门呢?
凤琴正从梦中醒来,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子推门进来了,她知道肯定是李大哥进来了,自己就装睡着了。
果然,李岩松走回他的东间屋去了。
凤琴这会儿正回想着她刚做过的梦,梦中,二公羊似羊非羊地走到了她的床前,她推开它的时候,二公羊变成了李岩松。她正感觉这梦是多么荒唐的时候,李岩松就真的推门进来了。
凤琴想,李大哥虽说是个老光棍,可人还是很仁义的,刚才都进到屋内走到床边了,也没有对自己怎么样。这让她从心里对李大哥产生了一种安全感。
这样,凤琴在李岩松家住了下来。白天李岩松还是上山放他的四只公羊,或下地弄弄地里的庄稼。凤琴就在家料理家务,俨然一个好妻子的模样,她帮李岩松拆洗了棉衣棉被什么的,把这个从来没有女人的家弄得有了家的样子。
自然,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太太住在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光棍家里,这一住就不走了,会引起村里人的各种闲话和猜测。他们俩,到底是在一起睡,还是分开睡?李岩松还能征服她吗?让好管闲事的人急死了。
为了向村里人证明他李岩松是个真正的男人,有着对女人强烈的吸引力,更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赚足男人的面子,李岩松撒谎说,外来的女人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也就是被他征服了。于是,李岩松的谎言被当作真实的事件,通过他最好的一个哥们传了出去,果然那些好说闲话的人,嘴巴都被堵上了。甚至,村上的老男人们,对他多少都产生了一些嫉妒。他们谁都不曾想到,李岩松这么有福,老都老了,还送上门来一个女人。
真实的情况是,凤琴夜夜都没有插过西间屋的门,李岩松也夜夜没有再走错过屋。他一直睡在他的东间屋内。
不过,他们夜夜会不点灯、摸黑聊天,什么都说。凤琴会说李大哥当年在战场上舍己救张三四的故事。因为她的男人张三四总给她讲李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一生都无法报答。李岩松呢,也给凤琴讲战场上惊心动魄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往事。李岩松讲,他刚当兵时,正是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他们一个连队,在一片小树林里原地待命,他是个勤快人,看大家休息,就拎上一只水桶,去远处找水去了。他想打回一桶水来,给同志们洗洗脸,结果,他刚找到水源,就听到身后一阵爆炸声,在原地休息的全连战士都牺牲了,只留下了他自己。原来,是敌人的飞机发现了目标,投下了炸弹。
一个又一个晚上,凤琴总不爱点灯。有一次李岩松让她点灯,她说灯点不着了。李岩松想,灯怎么会点不着呢?于是,他就进到凤琴的西间屋去点灯,结果划了好多火柴真的没有点着。凤琴说别点了,我们就摸黑说话吧!我们就坐床边说话吧!摸黑说话还省油钱。
于是,他们就分开坐在大床的床边上说话,直到困了,李岩松才回到自己的东间屋去睡。
李岩松怎么也没想到,油灯里的油早被凤琴倒回煤油瓶里去了,灯缸里被换成了水,哪国的火柴,哪家的火柴也点不着水啊!
凤琴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给李岩松留下足够的面子、足够的空间,比如,摸黑在一起,两人就难免会有肢体上的接触,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就打算半推半就地和他睡在一起。
李岩松不是不想和凤琴睡在一起,可他知道“朋友妻不可欺”,他一直牢记着这句警句。可越是这样,凤琴越是感到她真的是遇到好人了。可是长此以往,她怎么才能完成张三四的嘱托呢?看来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张三四在弥留之际对她说过:你如果能找到李岩松家,如果他活着,你就当面把东西交给他;如果他不在世了,你就把东西还给他的孩子们;如果他至今孤身一人,只要你愿意,你就尽可能留下来陪他,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凤琴有时会和李岩松一起上山放那四只大公羊,她喜欢当面听李岩松和四只大公羊对话。她特别喜欢那只二公羊,喜欢听李大哥叫它四班长张三四。她有时候会想,这四只大公羊也许真的认为它们就是四班长张三四,五班长陈怀国,六班长段玉忠,二排长李岩松呢。不然它们怎么会那么听得懂李岩松的话呢!
每当跟着李岩松上山放羊的时候,凤琴都会特别照顾和偏爱二公羊,也就是被称作四班长张三四的那只羊,她总会找来最嫩绿的草给它吃,二公羊也特别喜欢跟在她的左右。秋天到来的时候,四只大公羊正飙着劲长秋膘,个个膘肥体壮,可是,一天四只公羊中的两只却倒下了,它们是四班长张三四和五班长陈怀国,不知道它们是吃了有毒的草还是其他原因,肚子鼓鼓地死掉了。
凤琴心疼得哭出了声。李岩松说别哭了,等我到集市上去再买回两只最好品种的公山羊羔羊,明年秋天就会长大了,你先选上一只,我们还叫它二公羊四班长张三四,另一只我们还叫它三公羊五班长陈怀国。
凤琴停止哭泣,点头答应下来。
接下来,在李岩松承包的东山坡上的空地上,出现了两座公羊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