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的姿态

2015-11-14 15:39黄孝阳
钟山 2015年1期
关键词:人流写作者

黄孝阳

1

每个汉字都有其象形会意,有一个国族几千年沉淀的记忆。它们像一只只蜜蜂,在造物主(作者)神秘的意志下,嗡嗡响着,以一种匪夷所思也令人眼花瞭乱的方式,在屏幕上聚集,渐渐地超越了作为一只蜜蜂所拥有的属性,获得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梦想与相应的行为逻辑——出现在屏幕上的每个汉字会因为对这种整体性的理解,自发地调整自身的重量与速度,这也就是一些作者在修订增删时所感觉到的神秘性。认为在那奇妙的瞬间,是上帝握住自己的笔。灵感并不是来源于自己的大脑,而是文字在文字中涌现。

涌现,是1+2等于3,也等于7,同时还等于一只“苹果”——亿万万年前,生命按照这个逻辑在地球上涌现。

重复一次:只有来到这个时刻,构成这个整体(现在应该称之为一篇文章)的众多个体,才会逐渐呈现出超越自身利益的、只有作为一个整体才能呈现出来的奇异特性,生成“诗”的语境,使每个汉字有了新的可能性。

为什么这个字要搁在这里而不是那里,是僧敲月下门而不是僧推月下门?

为什么这个字搁在这里,是这个意思而不是那个意思?

这是一个被人们熟视无睹的奇观,文章的主旨、结构等,以及美,由于单个词语对整体性的服从,得以显现,犹如一缕缕光从暗中显现。

写作者在街头行走思索。落日的玫瑰从天而降,使街头如同舞台。他发现人流与河流之间的区别与联系,意识到所谓 “日常生活的戏剧性”的真正涵义,决不仅仅是事件的起转承合与情节的跌宕起伏。他望着从身边漫漶而过的一张张脸庞,想起那一个个方块字,几乎要嚎啕大哭。这是一个俯瞰芸芸众生的视角。一种难以想象的悲悯之情犹如奇点爆炸充溢心胸。

“人是上帝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是。其中一小撮者,因为种种因缘受到神启,成为人类的杰出者,比如我。”写作者没有发现他的脚步已下意识地跟上人流行进的节奏。他继续走,路过邮局、咖啡馆、书店。书店橱窗里摆放着一本《乌合之众》,一本《群氓的时代》,封面鲜艳刺目。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事情将要发生。但无从得知这事是好是坏。他情不自禁地咬起手指,体验到焦虑与不安。他又路过一间商店。橱窗里的电视机在播放一档海洋生物的记录片。他不自觉地放缓脚步。

冷风吹来,打在他脸上,猛地把他脚边的一只塑料袋吹上灰色的天空。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他仰起头看这只扶摇而上直入云层的塑料袋,感觉到“震惊”,是的,“震惊”,本雅明反复论述的那个词。他惊呼出声,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人流中的异质。它魂灵深处的某部分与这只塑料袋有着相同的材质。与此同时,他的眼角余光被一种力量牢牢地与电视机的屏幕连接上。

屏幕上那片深蓝色的水底,数万万条银白色原本自由游动着的鱼,突然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神秘方式,瞬间,迅速形成一个高速移动的群体,向前,再左转——就没有一条往右转!

倏忽聚散的鱼群让人敬畏,没法不把它视作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它的灵魂何在?是同时存在于每条鱼体内吗?是每条鱼都同时做出左转的选择,还是其中一条做出左转的选择后,其他的鱼刹那间便确认了这是最好的选择——它们是如何办到的?它们为什么不需要民主投票?为什么它们中间就没有一望即知的“头鱼”,那种类似君王发号司令的鱼?

写作者紧盯屏幕。他想挪开眼睛,挪不开。人流的速度加快,像有一个声音在前面高声呼喊。他不得不抓住玻璃上的钢质把手,以免自己被冲走。他想起他在某篇文章中看到的一个段落:

许多人互相张望着,慢慢离开他们原本的行走路线,或者走出家门,三五成群,四六一堆,犹如不断叠合的一个个不同尺度的涡旋。人流很快形成,开始还只有铅笔画出的细线大小,眨眼就有大拇指头粗细。这是一种具有非常怪异特性的流体。能掀起拍沉钢铁巨舰的浪头,也会瞬间化作虚无。在人流中,不管一个人多么智慧、强壮、高尚,一旦被其裹胁就必然要跟随它移动的节奏——哪怕眼看着自己脚下有一个被践踏的人,也会身不由己地再踏上去一只脚。它能最大程度地攫夺理性,使一个人沦为一个单向度的畸形物。

这篇文章叫什么名字?

《阿达》。

几分钟,这个音节从他胸腔深处缓慢浮出,像一头灰色的座头鲸。

舌底下有一些咸。写作者反反复复地思索关于《阿达》的一切。

又是什么让这篇文章有了一种生命力,能使我心澎湃,望见星辰大海?

而在这无数个“澎湃”与“望见”出现的时候,人会超越个体的局限性(或者说自私、贪婪等人性的弱点),甘愿为群体(人们通常用国家、民族等词语来描述它)抛头颅洒热血,推动它不断变化——这是一个犹如湍流涌动的过程。

变化,不一定意味着前进。群体的整体性大致可分成“家族—民族—人族”三个阶段。利他主义便是这个“人作为整体一部分”的理性选择。这也是“人民”这个词的盅惑性的根源所在——为人民牺牲,决不仅仅是因为对祟高的追求,或只根源于它的道德魅力,还有“个人的非理性服从群体的理性”——这不仅带来安全,更带来责任与荣誉。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完全的自给自足;每个人都是广袤大地的一部分,是整体的一部分,是其他人内心的风暴与手中的玫瑰。”写作者喃喃低语。他都想不起来,在四百年前,一个叫约翰·多恩的英国诗人说了这句话的前半部分。

他在台阶上坐下,掸掸衣襟上的土与唾沫。他的样子看起来是那样疲惫、憔悴。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枚硬币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灰袍上。他抬起头,吃惊地发现,越来越多的硬币正朝他飞过来。这些面值不一硬币的投影在地面形成文字。通过改变硬币飞行的轨迹,即可以形成不同的文字,以及句子与段落。这是一个让人痴迷的游戏。很快,写作者忘掉他曾经思索的一切。他站起身,跟随人流,继续向前,就像所有人一样,手掌有节奏地拍打胸口,嘴里呼喊出声。

2

突然想起一个作家。

他老了。与他有关系的家人故旧也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一个人住在远离尘世的一间木屋子里,只有一只肥胖的白猫与几只老鼠陪伴着他(猫与老鼠的食物链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打破了,它们和谐相处,日日追逐在阳光下,与《猫与老鼠》里一般模样)。

他打扫庭院,种植蔬菜,看猫鼠打架,偶尔望望天上的云与夜里的星辰。

那些曾被他无比珍视的书籍,包括他书写下的曾让他自己为之心醉神迷的,都被他扯碎用来点火,或充作手纸。他不热爱它们,也不憎恨。它们与他不再有丝毫关系。

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还不死呢?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该写的书,我也都写完了。”

他这样想了许多年,蓦然,大红大紫。许多人不远千里来拜访他,喊他大师,向他请教人生的经验。而他含糊的嘟哝都会被视作一个智者的箴言,让那些在尘世中备受煎熬的人泪流满脸,乃至五体投地。这样的事发生多了,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活”还是有意义的。他凝视着心里缓慢出现的细微暖流,觉得可以再做一些有益于这个社会的事,比如把那些含糊的句子集结成册。然后他发现猫不吃老鼠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完全有悖常识与伦理。他想与这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猫谈一次话,深刻的,动情的。

翌日,他就死了。死的还特别难看,一点也不像大师应该有的样子。当自愿前来照顾他的学生发现他时,老鼠已经把尸体啃得面目全非。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突然想起”。为什么呢?也许是他的孤独来到我的房门外,正叩响那扇铁制的防盗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3

一个人为什么要去高处?因为山顶在诱惑着他。

但有一天,等他来到山顶,他会发现那里除了他就没别人了。那些有能力与他对话的,也都蹲在各自的山顶,各种寂寞空虚冷——因为距离,他们基本上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好不容易听见那么几句,山谷的回音也会把它变得充满敌意。

他只能在山顶自己与自己玩。更糟糕的是,在山脚游玩之人的眼里,他是那样的渺小,甚至并不存在。他只好扯下风暴,用一场大雨,吓他们一跳。

4

零,或者《庆祝无意义》。

猜你喜欢
人流写作者
人性化护理干预对人流手术的影响
白马
一种多形式计划生育宣教结合心理护理在降低人流术后再次意外妊娠的应用研究
论写作(创作谈)
写作
女性无痛人流手术一生最多能做几次
勿的诗
文学的可能性(散文观)
写小说的理由(创作谈)
浅谈PAC对人工流产术患者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