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天勇
诗性正义:《蟠虺》的关键词解读
汤天勇
读刘醒龙的小说,需要有与先前业已形成的阅读定势果断决绝的心理,否则,他每一部作品携带的颠覆与震撼只能让你瞠目结舌。《蟠虺》相较于其以前作品,换了新颜,变了新的写作元素,一个惯常乡村叙事的作家竟然以“文物考古”为书写资源,一个年届花甲的作家竟然有如此大的创作活力和文学野心。作者以青铜器为创作题材,以“文革”后三十年及荆楚大地为叙事时空,以悬疑侦探故事作为文学载体,并且近乎固执地坚持一以贯之的“优雅”与“高贵”的小说创作理念,因此获得异于他人的独特性存在,彰显“这一个”的艺术气韵。“《蟠虺》是一部凝重、大气之作,是一部批判性超越之作,标明了刘醒龙艺术功力的厚实和创作境界的再一度升华。这部小说是当代文学和荆楚文化史上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创造,也是二○一四年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拙文认为,小说的思想价值与文体意义可以用三个关键词来概括:曾侯乙尊盘、知识分子与优雅叙事。
曾侯乙尊盘是小说的叙事核心。《蟠虺》围绕曾侯乙尊盘的真假之辨、仿制与反仿制展开。曾侯乙尊盘的意义不止是一个实体的国宝物象,也是一个叙事推手,更是被作者赋予着隐喻,本身即为寓言的载体。因其高贵与精美,既烛照着互映互衬互指的君子,更是某类“小人”、“俗人”与“俊杰”的精神镜像。
正是曾侯乙尊盘这件精美绝伦的青铜器,激发了刘醒龙写作灵感。“《蟠虺》的写作初衷有很多种,最重要的还是被曾侯乙尊盘的魅力所吸引。二○○三年夏天之前,我与太多的人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出土,像明星一样身姿显耀的曾侯乙编钟当成文化崇拜。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赫然发现原来还有不只是藏在深闺人未识,而是在博物馆中展示也未被人识得的国宝中的国宝。那一刻里,心里就有了某种类似小说元素的灵感,并一直将曾侯乙尊盘给人的况味供奉在心头。”蟠虺是曾侯乙尊盘特有的纹饰,精美绝伦,其与尊盘相得益彰,堪称完美。曾侯乙尊盘作为“国宝中的国宝”,却被同为国宝的曾侯乙编钟抢尽了风头,养在深闺人未识。并非是两者在审美价值和文化价值上极度落差,而是公共媒体的误导、曾侯乙编钟的可复制以及器物功能的外显。以这件国宝重器为叙述物象,作者最表层的意思显然是为了告诉读者何谓“国宝中的国宝”,并藉此纠正国人已成习惯的跟风心理。尤其对曾侯乙尊盘价值的重新开掘,关乎着审美标准的核定问题。
曾侯乙尊盘启开一个波云诡谲、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小说的故事单元是曾侯乙尊盘的真假之辨、仿制与反仿制。曾侯乙尊盘在此成为故事的物质外壳,一个聚焦点,一个灵魂的器物,它意味着整个小说被赋予了神秘的气息,也因此获得了一个叙事实体和崭新的叙事格局。围绕曾侯乙尊盘的真假之辨,小说设置了几组人物关系,既有相互交织,又两向博弈。故事的有意思与有意味,就存在于人物关系的交织与博弈中。同样,人物的命运感与存在境遇在关系交错中得以呈现,小说也因此获得了足够的叙事长度、叙事美感与意义深度。曾本之与马跃之,同事兼好友,“知者之之也,不知者之之乎”。省博物馆展览的曾侯乙尊盘可能是伪器,曾本之在郝嘉跳楼自杀之前已知,多年来,他不去告示,也不报警,更不去寻找,反而整日凝视着书房悬挂的那张曾侯乙尊盘的黑白照片冥思苦想。素来不爱“铜锈气”的马跃之,借郝嘉之名,以一封“拯之承启”的甲骨文书信促使曾本之走向寻找曾侯乙尊盘真器之路。这是何因?曾本之与郑雄,一者为师与翁,一者为徒与婿。前者爱惜其才,曾有传其衣钵之想;后者谦恭有礼,为了维护老师权威四处征伐。最终,双方却不欢而散,分道扬镳,这又是为何?郑雄与曾小安,八年有婚无爱;郝文章与曾小安,八年有爱无婚。其中要不是牵涉到曾侯乙尊盘的真与假,又是为何?曾本之与老三口,一找一藏,前者以年迈之躯、地位坍塌之险,剥茧抽丝,毅然寻找国宝真器;后者幡然悔悟,匠心独运,精心暗示,送归国宝真器……人与物相携而行,既富有戏剧化,又符合读者阅读期待。至于曾侯乙尊盘的仿制与反仿制,也是以曾侯乙尊盘为内核展开。正是因为曾侯乙作盘是“天下无双、复杂精美的国宝”,是“皇冠上的明珠”,具有“横空出世独步天下的绝对之美”,尤其是其含蕴的神秘与玄幻色彩,“普天之下但凡穷尽精华而为的物品,一定是非凡之人作非凡之用”。曾侯乙尊盘身上所负载诸多价值属性远远超出普通国宝之承载,自然成了别有用心之人觊觎对象,仿制成为唯一路径。而曾本之等人力阻曾侯乙尊盘仿制,于是,正邪双方明争暗斗,唇枪舌剑,斗智斗谋。寻找真器的过程,阻止仿制的过程,既交叉,又平行,因为,它们都受制于曾侯乙尊盘叙事效力的张弛与轻重。
曾侯乙尊盘的隐喻功能与寓言属性,使得它与故事之间呈现出优化的互为赋形态势。首先,“蟠”是盘曲状,色如蚯蚓的多足小虫,“虺”是毒蛇和有毒的小虫。《述异记》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曾侯乙尊盘是楚文化的表征,其身上浓缩了楚文化具有的神秘、浪漫、自由与优雅等特质,显示其卓越的存在性。因之曾侯乙尊盘为叙事内核的小说,其中不乏龟甲占卜、尊盘瑞气、江河沉舟等神秘事件,也有曾小安与郝文章的养蜂车之恋、老三口与华姐的旷世生死恋,无不氤氲着楚文化的气息。再次,曾侯乙尊盘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重器,它代表着一种文化的本源与内核,既对社会伦理底线的固守。同时,它是传承几千年的精神之脉,是厚重君子的德行承载,具有精神图腾的意义。曾本之说,楚地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马跃之说,与青铜重器打交道的人,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排良知。老三口在狱中彻悟之后说,非大德之人,非天助之力,不可为之。万乙言,青铜重器确实是历史中的君子……从殷商周到春秋战国,青铜时代真正的强豪无一不是品行端正的君子。曾侯乙尊盘已经与人格精神、德行品质互为本体,互为喻体。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重器,被掩埋了两千年,直到一九七八年被发掘,依然完好如初。从古代之士,至今之知识分子,延续两千年的依然是对立德立功、修心修行矢志追求。从曾本之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自觉的道德与精神修正,能够清晰看出中国文人精神价值追寻的脉络。他迎回曾侯乙尊盘真器,是为国立功,而立功的基础是正心诚意,彻底放弃院士头衔,果敢否定“失蜡法”之误之后的结果。相反,郑雄失德失品,蝇营狗苟,利欲熏心,谄媚逢迎,即使怀揣“曾侯乙尊盘”之姊妹重器,仍然逃脱不了“天谴”之命定。
曾侯乙尊盘的意义具有多重性,被作者赋予了多重的修辞功能。尤其是它与社会现实中的人联系起来,官场之人也好,青铜器大盗也好,楚学院学者也好,青铜器爱好者以及商人也好,都环绕在其周围,以其为中心确立了人与物、人与人以及人与世界的距离。故此,曾侯乙尊盘在此就获得了自我镜像与相互镜像的功能。曾侯乙尊盘烛照的正与邪、义与利、善与恶、美与丑,是虔诚敬重还是心怀鬼胎,是宁静致远还是利欲熏心,在小说中,也在小说外,正如作者所言,希望我与我同时代人能够一起明白,何谓国宝!何谓重器!
刘醒龙以往小说中不乏知识分子身影,但更多集中在乡村城镇,《蟠虺》是其聚焦都市知识分子的第一部长篇,有别于其他作家的小说,它既非对知识者的祛魅,也非对知识者的话语建魅。如果说《圣天门口》意义在于对某种被遗忘被遮蔽的历史还原的话,《蟠虺》意在鼎立时下失礼、失序、失范、失德的众声喧哗中的精神脊梁。
有评论家认为《蟠虺》是“通过文物进入到学术界,批判的锋芒直指当下的知识分子”,窃以为作者并非想批判知识分子,反而是将知识分子看作现实德行大厦倾斜的拯救者和社会文明践行的中流砥柱。
作者将写作时间聚焦于“文革”结束之后的三十年,若是从历史真实与社会实际考查,其中暗含着一个分期。刘醒龙的聪明在于有意地模糊(或者说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了这个时间阈限。从经济向度看,一九九二年为一个分水岭,市场经济完全确立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随之而来的是上层建筑的深化与转型;从政治向度看,一九八九年夏天的学潮事件,致使先前的政治生态更新替换。在此之前,知识分子始终处于政治的中心,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着政治运行。无论是古代知识阶层“士志于道”、“道尊于势”的“文化秩序”与“政治秩序”的倡导与延续,还是近代知识分子挣脱铁屋子的呐喊与抗争,以及上个世纪相当长时间内的漩涡挣扎,知识分子在学统、道统与政统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与绞缠中,始终无法置身事外,自成一统。自此以后,知识分子之“毛”恍惚一夜间丢失了牢不可破的依附之“皮”,多少年来,“皮”之隐喻的话语体系与预设的话语权,知识分子所言的“能指”性骤然降至地平线。再加上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经济利益与技术理性催生了蛰伏于意识底层的欲望,导致物质、权力与身体欲望的集体性膨胀。于是,知识分子自身的分化在所难免,要么纯粹沦为经济或政治的附庸,改变身份属性;要么与社会、现实之间关系渐趋紧张,充满敌意。里尔克说:“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北岛认为,“敌意”是一种诗意的说法,其实就是一种紧张关系与悖论。从中西文化追根溯源,知识分子与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始终无法合辙。尤其《蟠虺》的时代背景是一个万民向“钱”,极权犹作困兽斗的当下,这种敌意以集体无意识存封于知识分子大脑褶皱中。
任何基于文学的判断,不能脱离文本孤立存在。《蟠虺》所着力刻画的人物正是知识分子,既有以曾本之等为代表的“不识时务”的“圣贤”,又有以郑雄为代表的“识时务”的“俊杰”。曾本之作为楚学研究的权威,以率领众人仿制曾侯乙编钟声名鹊起,又以认定国宝曾侯乙尊盘的铸造方法为“失蜡法”写进青铜历史,在楚学界一言九鼎,无人出其右。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作者并未将其塑造成完人,如诸葛孔明那般“多智而近乎妖”,而是有着内心煎熬纠葛与逐渐“成长”的人。他在郝嘉出事之前已确定年年由他年检鉴定的曾侯乙尊盘有可能是赝品,也曾对“失蜡法”浇铸有所怀疑,但先前对被“供奉”起来权威地位不无留恋,也不愿主动披露与自我否定。马跃之假冒郝嘉的两封甲骨文书信,郝嘉为真理献身的气魄,郑雄以学术为晋级仕途台阶的用心,“老省长”、熊达世等人以政治裹挟学术,为所欲为,利欲熏心,草菅人命,以及“老三口”、华姐等人的幡然醒悟、暗中加以援手,曾本之毅然走上寻找真的曾侯乙尊盘以及否定“失蜡法”之路。虽然老省长、郑雄以院士头衔诱惑时,曾本之有过动摇,但最终能够摆脱名利的束缚,迎回真器,也完成了道德提升。郝嘉在小说中是个死者,他的死为真情,为真理,也为担当,对于楚学院的研究者而言,始终是影子般存在,不时拷问着生者的良知与道德底线。同样是楚学丝绸方向权威的马跃之,真女婿兼弟子的郝文章、女儿曾小安、执弟子之礼的万乙,无不以知识分子本色坚定地支持曾本之。曾侯乙尊盘真器回归,既是曾本之的功业,也是知识分子群体的胜利;既是曾本之德行修为至境的体现,也是知识分子以学术良知与人格精神战胜奸佞宵小的胜利。
作为知识分子反面典型的郑雄,一心想通过学术打通仕途的关节,处心积虑“水果湖”与“中南海”。作为“俊杰”的郑雄,需要我们辩证地看,一方面是城府极深,权欲熏心。他为了仕途畅达,甘愿戴着“绿帽子”做了曾本之八年有名无实的女婿,既要假借曾本之权威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又得为维护曾本之的权威地位东征西讨。尤其是为人所不齿的是为了自身利益,通过告密、谄媚等手段谋取政治利益。即使这样的一个人,作者对其塑造可见用意,郑雄虽是“伪娘”,为政治仕途不择手段,但最终也并非恶贯满盈,有一定的知识者的羞耻与廉耻,在不伤害自身的情况下,也算为曾侯乙尊盘失而复得出了点力。正如曾本之非知识分子正面典型中的完人一样,郑雄也非知识分子反面典型中完人。
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正义的是群体,罪恶的是孤家寡人郑雄。矛盾冲突双方的力量极度失衡,经验丰富的刘醒龙显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知识分子群体的抗争对象,无疑是那些官商勾结、官学狼狈的窃国者以及危害文化安全的贼子。他们以自己的良心、道德与智慧为武器,拒斥着窥测文物国宝之后的贪婪与狼子野心。基于社会现实的考量,刘醒龙认为唯有使命感不灭、道德底线不坍、良知不泯的知识分子才能带个社会以希望、温暖与高贵的力量。这正是作者的用心,也是《蟠虺》的价值之所在,因为它“呼唤的是对真的坚守,是对良心的忠诚,是对欲望、利益的抵抗,是人对自身的超越”。刘醒龙有着知识分子的精神情怀,不仅在于《蟠虺》写的是考古学界的知识分子,作者本身也具知识分子性。学术知识与政治的交集,既是小说的着力点,也是作家写作的出发点之一。用知识分子的敢于担当、勇于献身、追求真理的品质来抗争社会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道德沦丧,已然成为治疗作者现实焦虑的唯一良药。刘醒龙相信,在政治文化分裂、社会转型、经济主导、大众文化引领的今天,人文知识分子物质性、政治性的边缘化已是不争事实,但依然占据着当下的精神文化、道德伦理的中心。他们守着社会不致于彻底物化、欲望化的最后红线。世有变,道恒常,世是变化的历史与纷乱的表象,而道是本质,是具有稳定性的精神维系。以曾本之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塑造的意义,不仅在于他们有学术反思、洁身自好、敢于否定,还在于他们坚持了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的“常道”,固守着知识人特立独行精神本性,矢志不渝地坚持着伦理价值的追寻。
刘醒龙曾经说过,小说应该是优雅和高贵的。优雅与高贵,是作者心灵舒展的方向,也是小说绽开的意义,对于小说本身而言,是语言、形式的生长状态,更是小说的精神指向。“古老的敌意”所体现的知识分子性已成为刘醒龙写作的自觉,可《蟠虺》的叙事似乎更为优雅而从容,予读者以“轻逸”的美学享受。它似乎在提醒我们,即使恢宏、凝重的主题,也可以用一种诗性的方式,四两拨千斤,让小说获得飞翔的力量和俯瞰大地的重量。
《蟠虺》的故事架构走悬疑、侦破的通俗化路子。与其说这是作者考虑完政治、意识形态之后,对市场的一种妥协,不如说是作者叙事策略的一种转化,更是对读者阅读的一种考验。关键是作者叙述的驾轻就熟,似乎比一般悬疑故事的设悬揭秘更加扑朔迷离。曾本之寻到曾侯乙尊盘真品的过程,既是一种寻宝过程,更是一种精神净化过程。关于国宝回归,作者设计了两条线索,一明一暗。明线使曾本之等人为找寻曾侯乙尊盘真器逐渐将目标锁定青铜器大盗老三口,暗线是老三口不断施以暗示给曾本之关于曾侯乙尊盘的信息。明线展开的过程,是郝嘉自戕之谜解开的过程,是甲骨文书信真相大白的过程,是曾本之内心由纠结倾轧终至澄明纯洁的过程,是郑雄、曾小安、郝文章之间爱情与婚姻清晰明朗的过程;反之,暗线铺展的过程,是老三口、华姐生死不渝的爱情悲剧过程,更是老三口、华姐自我道德救赎的过程。戴维·里斯曼在《孤独的人群》中说:“每一个社会历史阶段的总体特征各不相同,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大相径庭,个体遭遇的痛苦及救赎的方式造成了不同的艺术形式。”刘醒龙不喜欢暴力与杀戮,希望以道德与精神方式完成个体自我救赎,并且,道德与精神的进入不是金戈铁马,不是雷霆万钧,而是和风细雨,是滋润乳化。回到小说文本中,我们就不难理解,马跃之以郝嘉的名义写信,它不仅仅是作者创造“有意味的形式”的需要,更是敦促曾本之拒斥名利的方法。对于老三口而言,伊始偷梁换柱,掉包曾侯乙尊盘是要为难曾本之,欲与青铜器权威一较长短,一旦洞悉了老省长、熊达世、云南人等人的险恶用心后,通过各种方式向曾本之传递有关国宝真器的信息。小说看似不合常理,毕竟国之重器曾侯乙尊盘的寻找应该是国家机器介入,而作者却将其交给了一群知识分子。这是很多读者不解的地方。在笔者看来,这里足见作者的良苦用心,若是有公安介入,小说属性已经质变,从纯文学变成了通俗文学,尤其是其中关涉的人性主题与道德理想化为乌有,小说指向的当代性也蜕变成琐碎、苍白与欲望横亘的日常性,知识分子的生存与精神性探赜就会弱化。作者正是以这种看似不合常理的处理方式,以此彰显知识分子“个体遭遇的痛苦及救赎的方式”。
《蟠虺》讲述的是一段故事,是虚构而非历史。曾侯乙尊盘充当了这个虚构事件的爆发点,它出土之后事件都是作者的演绎,是新编的故事。刘醒龙的自信正源于此,能将一个子虚乌有之事,借助真实的物件,真实的时空,扰得读者心绪颇不安宁。尤其是诸多考古学知识的嵌入,丝丝环扣,行云流水,不作也不涩,不滞也不溢。前者可谓历史新编,其中闪烁着鲁迅《故事新编》的智慧;专业知识遍布文本之中,俨然可与《红楼梦》遥相呼应。一般而言,专业知识在小说中的地位是作为一种常识进行普及,何况,“知识是理性的,圆整的小说世界是确立一个认知轴和情感轴相对均长的坐标系,所以它得和情感的表达取得均衡的发展。”刘醒龙小说中多次述及有关青铜重器(包括曾侯乙尊盘、“曾侯乙编钟”与“九鼎八簋”等)、蟠虺、纹镜、青铜器铸造方法(失蜡法与范铸法)等方面的知识。作者深知,作家要学者化,而作品不能学术化。沈从文说,所谓的专家,就是一个有常识的人。据作者回答访问者说过,他是经过多年阅读与收集,储备了丰盈的青铜器知识。那么,他不厌其烦地作着貌似福柯式的知识考据,其目的是为炫耀么?抑或有言此意彼的用意呢?笔者以为,小说被作者大量嵌入专业知识,其目的有二:一是以专业知识行使部分“结构”的作用,用之于小说,使之成为常识,筑造其小说艺术精神飞翔的物质基础,以及物性叙事抵达人物灵魂深处。正所谓,“知识是真正地参与到人物塑造与情节设计之中的,它与长篇小说的美学元素是啮合无间的,并且最终要上升到形而上的沉思之中。”二,青铜器在文中本身就是象征,承载着深广的寓意蕴涵。青铜器的知识,即为青铜器的价值,即为青铜器的精神,小说的思想价值与审美意义完美融合。知识及物的过程,也是作者道德伦理演绎的过程,“对青铜重器的辨伪,也是对人心邪恶之辨,对政商奸侫之辨”。知识普及的过程,也是烛照世道人心的过程,“虺五百年为蛟,蛟千年为龙。当今时代,势利者与有势者同流合污,以文化的名义集合到一起,不是要为蛟或为龙,其蛇蝎之心唯有将个人私心最大化。”所以,作者正是以知识叙事代替了思想叙事的强制性介入,避免了现代版“太史公曰”与“异史氏曰”主体介入造成的叙述凝滞。
“小说的使命之一便是为思想与技术都不能解决的困顿引领一条情怀之路。”《蟠虺》之于刘醒龙,是用作家的硬骨头来书写一个时代的“气节”,也是为了矗立自我本身的“气节”。由于小说与现实当下不能彻底切割分开,文学与政治的交集自是常态。为了使作品与作者个人面临的“阴风嗖嗖”不致于酿变成“暴风骤雨”,刘醒龙的聪明在于对古典叙事方式“春秋笔法”的自觉运用,不单能使作品增添诗意与浪漫,犹能“归还给普通民众的意味深长的文学理想”。《春秋》是部忧患之书,“春秋笔法”是其最重要的叙事方式,用“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的“载笔之体”来实现史家“惩恶而劝善”的“载笔之用”,不仅被史家奉为圭臬,亦为文学家所吸纳。刘醒龙突破当代文学未曾面对的“壁垒”是故事起始于一个极具政治敏感的事件之后,作为知识分子精神标杆的隐身人郝嘉就在那场风波中跳楼自杀。郝嘉是老省长、郑雄等人的“专案”对象。一个有知识分子气节的轰然坠地,遂成墓地孤坟,而老省长、郑雄等人却能借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岂不是莫大的讽刺么?这是时代的悲剧,还是社会的噱头?尽管刘醒龙总是不经意间蜻蜓点水,把至少是目前不可叙述的禁区藏匿于字里行间,足见多大的勇气。作者的幽默是创造性运用了两个颇具智慧的粗语,“鼻屎”和“伪娘”。曾本之以“鼻屎”粪土当下万户侯老省长,讽喻知识分子名节沦丧的郑雄,暗指阻扰寻找真器的唯利是图者,揶揄院士头衔;郝嘉以“鼻屎”痛斥官场小人;郝文章以“鼻屎”痛骂“国师”熊达世……小说中,“伪娘”成了郑雄的专有名词,用马跃之的话说,“像我们这样纯粹搞研究,只对历史真相负责。自打当上副厅长,郑雄就不能再对历史真相负责,首先得对管着他的高官负责。所以,但凡当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伪娘。就像昨天下午的会上,郑雄恭维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就是一种伪娘。只不过这种伪娘,三分之一是潘金莲,三分之一是王熙凤,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盘丝洞里的蜘蛛精。”“伪娘”源于日本动漫创作,指正常男性角色通过变装之后,示现以女性化的美丽,表征着大众文化背景下的身体性狂欢。作者以“伪娘”称谓郑雄,文辞简约,含义深刻,暗喻郑雄的对学问的背叛,对知识分子名节的抛弃,已然蜕变成不学不官,缺乏骨气与气节的官员文人。有鉴于“现代语言太过直白,字里行间藏不起许多事,也藏不起许多恨”,刘醒龙假借曾本之与郝文章之笔,分别作了两首别致的赋,《春秋三百字》与《青铜三白字》。《春秋三百字》,关涉历史,婉而成章,有所避讳,“作者之情,或不敢直抒,则委曲之,不忍明言,则婉约之,不欲正言,则恢奇之,不可尽言,则蕴藉之,不能显言,则假托之,又或无心于言,而自然流露之,于是言外之旨,遂为文家所不能阙,赞会之士,亦以得其幽旨为可乐。”《青铜三百字》草蛇灰线,绵针泥刺,“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既是郝嘉学术风格、道德人品的颂扬,也是郝文章等的明志之曲。“春秋笔法”作为小说修辞而言,系作者不得已而为之的智慧之措,既贯注了作者寄予的气节与高贵,又张扬张弛有度、深浅有序、潇洒自如的诗性与优雅。
《蟠虺》本质是知识分子叙事,接续了湖北作为华夏人文渊薮的文学传统,“关注知识分子的命运,研究知识分子的心灵,塑造知识分子的精魂。”难能可贵的是,刘醒龙笔锋指向当下,不只行使揭露、鞭挞、解构之职,尚能为病态现实开出疗救药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社会、民族的神经末梢”的知识分子以德行与精神面对强权与霸道,虽然有些阿Q似的寄希望于“该天谴的一定会遭天谴,该天赐的一定会天赐”,但“为寒则凝冰裂地,为热当烂石焦沙”,矢志做“特立独行的人”与“爽拔不阿者”,这是作者温暖的寄托,更是人类与社会救赎的希望。
(责任编辑 韩春燕)
汤天勇,湖北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