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叶 勐
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 文 / 叶 勐
叶 勐:一九七六年出生。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芙蓉》《大家》《长城》等刊。小说集《与君一席话》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3年卷)。曾获河北省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周末下班我没事可做,就留下来跟吴军他们玩牌。玩的是“拖拉机”,说好打一轮,输的两个人请客。这是实在走投无路时的办法,我们已经用它化解掉一个又一个的周末,其实不仅是周末,其他很多时候也会用到它,时间久了我们觉得它就是我们的大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它在,总还不至于度日如年。
我和吴军,对韩录、高小港,这是最势均力敌的搭配,它可以让牌局充满精彩,副作用是进度会很慢。“2”已经打了半个小时,始终不见分晓,照这样下去,一轮牌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可有什么办法呢,牌就像被人事部门先分配过的,一把坏,一把好。韩录、高小港开始为先“调主”还是先“甩牌”的问题争论不休,已经过去半天了他们还在争,真不知道他们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他们的声音从房间到走廊再到院子,逐级扩大,就像传说里的狮吼功。而狮吼功并不能对牌局有所帮助,洗牌也无济于事,我们感觉到这越来越像个圈套,目的是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在这里。
牌局越来越无聊,韩录的情绪也跟着越来越坏,他不停地指责高小港,这不对,那也不对,高小港奋力反驳。这种情绪慢慢又传染到我和吴军身上,我们也吵了起来,再后来又打破了分组的界限,变成交叉指责。
你他妈的下班不回家,跟我们混什么啊。韩录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这样一来无形中就把我孤立了,因为四个人中只有我是结了婚的,他们怀疑我的动机不纯。再怎么说你也结婚了啊。他们说话的时候带着不解,甚至是不屑。你可以回家啊,找老婆啊。这话听起来,无聊好像成了他们的特权,我该怎么说呢?结婚就非得有聊吗?算了,我想这种事儿是解释不清的,就像一帮人在比谁的头更硬,不撞一下墙是没办法区分的。
争吵终于随着韩录的一把“双扣”得到缓解,他大笑一声,学着果菲狗的腔调,说,噢吼,游戏开始了。之后牌局果然有了起色,打“7”的时候,韩录握着新摸的一把牌,喜形于色。他对高小港说:从现在开始连升八级,结束战斗。我的伙计吴军冲他竖起中指,说:做梦!
不是做梦,却跟做梦差不多,他们瞬间就升了三级,其中两把根本无须任何技术,牌好得让人失望。
打“10”了。这是个关键,我抢先亮了主,还有两张大王,形势不错,吴军冲我挤挤眼,看样子也行。开局进行得不错,吴军有拖拉机,三拖,一下就挣了三十分,接着我又挣了十分。吴军得意地点了根烟,冲韩录挑衅地笑。
挣到六十五分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女性打的。她说:是小可吗?我问:你谁啊?她说:你猜。我说:张曼玉。她说:呸。我说:林青霞、刘若英,外加我老婆,多一个我都不认识了。她说:死相,我是过小玉,我在霞都饭店四〇八,有空的话过来坐坐吧。
过小玉?放下电话我有点恍惚,毕业六年了,这小娘儿们还记得我,我可是快把她给忘了,会不会是因为她想我,她才来的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了。我使劲搜集着关于她的记忆,觉得世界忽然间精彩了。
“10”打完了,我对后半局毫无印象,高小港乐颠颠地洗牌,吴军对我怒目而视。他说:你还玩不玩啊?挺好的一副牌。我说:不玩了,有事儿。他说:哪个啊?我说:一个老同学。我起身的时候,韩录忽然大声说,不行,打完再走。我看看韩录,他很认真。我说:算了,饭钱算我的。韩录说:那也不行,不是钱的事,这是个连升八级的问题。是啊,有谁轻易会连升八级呢?这是主要的。
我得走,可牌局还得继续,怎么办?
吴军说:这样吧,你找个人替,饭钱还是你出。
我说:好。
牌局继续。
打“J”了。
我开始打电话。先给高洁拨。我说:来玩牌啊?他说:不了。我说:我有急事,来替我玩好不好?他说:那就别玩了嘛。我说:不行,他们要连升八级。他说:什么?我说:就是连升八级。他说:听起来不错。我:是啊,确实很不错。他说:有多不错啊?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他说:不去。
又给伍冬拨,我说:你在干吗?
他说:忙啊。
后面又给李熊、老叶、戈戈打,他们也都有事儿。
“J”已经打完了,他们冲我狞笑。
我继续打电话,陆续是:
赵凯——饭局;
刘凯——饭局;
刘冬昊——拍拖;
郭郭——关机;
高小乐——干什么不详,背景很乱,听不清。
他们都有事儿,是每个周末都忙,还是凑巧?还是因为我打过电话才忙?我很困惑。
“Q”打完了。
我们已经斗志全无,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会结束战斗。高小港说:挺挺吧,很快就完。我没听他的,继续打。他说我神经病,我也没理他。吴军说:小可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说:没有啊。韩录说:明明就是生气了啊,算了算了,不玩了,你快去会小情人吧。我说,我真没生气,真的。是啊,干吗生气呢?现在对我来说过小玉和连升八级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打电话,我想知道我手机里的那些人,现在他们都在干吗。
我打开电话簿,里面有很多电话,但大部分是用不到的。
我从第一个开始拨。
“A”,在网上认识的朋友,都叫他张小A。
——我是小可,你干吗呢?
——小可啊,我没干什么。
——来不来玩牌?拖拉机。
——哈,有机会一定去。你有空来杭州。
“柏”,我的同学。
——你干吗呢?
——没干吗,看孩子呗。有事儿?
——没。
“川”,我的发小。
——川,我是小可。
——哎。
——你在哪儿呢?
——内蒙古。
——行吧?
——不行。已经在工地上待了三个月,都快忘了女人是什么味儿了,满眼的老民工。
另一个“川”。
——我是小可,你干吗呢?
——(愣了一下)啊,你好。我在昆明,明天去越南。
——好吧,一路顺风。
——谢谢啊,常联系。
放下电话,我仍不知道他是谁,我想他也一样,很可能我在他的手机里也是个含糊的名字,或者根本没有。
“Q”打完了,我们败得一塌糊涂,只打了十分,他们跳过“K”,直接打“A”。说实话,我这把牌不错,但是我已经决定成全他们了,我们单位里流行了这么多年“拖拉机”,天天有人玩,有谁连升或被连升过八级呢?在打“A”的过程中我拨了十一个电话,其中有三个关机,两个欠费,一个换号,另外还有一个是送水热线。换号的那个,对方大吼着,我不是王凯!关于送水热线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
送水的师傅说,你好。我也说,你好。然后空了一下,他在等我说话。我说,师傅你还送不送水呢?他说,送啊,您要几桶?我说,你想不想过来玩会儿牌?他笑着说,别逗了,哪儿有工夫呢?我说,你要送到几点呀?他说,八点。我说,快了,等你吧。他说,不了,下班还得去夜市卖羊肉串,有空来吃,找大个子,都知道。又问,大哥你要几桶水?
“A”终于打完了,他们如释重负,就像搞通了一次便秘。之后他们一块儿盯着我,准备去填饱肚子。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还在打电话。在这个周末,我听到了很多久违了的声音,我很高兴。电话是个伟大的发明,我爱贝尔,他能让我在多年之后的一个周末,轻易找到一个又一个差不多忘了,更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人,并告知彼此还都活着,真好。于是在这个周末,一些人复活了,而另一些人即将死去。
吴军他们三个捂着干瘪的肚皮,气息奄奄。他们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个电话要打,他们恨电话,更恨那一端的人们,因为他们活着,这是个你死我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