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引
宽 阔
小 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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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我曾经为张执浩写过一篇文章。谈论他写的一首小诗《高原上的野花》。我在那篇文章中套用了本雅明的一个说法:“诗是无所表达的,没有意义的,它才是有价值的。”如今翻阅检点,我依旧同意这个观点。从诗的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所有杰出的诗都有一个相似的地方,即它们不是现实世界或者心理世界某一个片段的代表,而是另外制造了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仅仅属于它自己的逻辑和存在方式,如果你一旦想靠近它,进入它,你就不得不换一个心灵去理解它。由此而谈论到诗人,我有一个片面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诗人,一种不是诗人。换句话说,一个人或者本来就是或者永远不是诗人。而张执浩,恰好是前者,恰好是我认为的那种在沉静中独自闪烁光芒的诗人。
诗到底是什么?在当下的中国似乎没有人能说得很清楚。有时候我也想过这问题,惭愧的是,我承认我没有想清楚。我对某些言之凿凿好像掌握了诗歌真理的诗人感到很奇怪。难道他们真的获取了关于诗的秘诀和真理了?不管他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民间之远。张执浩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的意见相似。用他的话来说:“我靠败笔为生,居然乐此不疲。”言语中透露出来的迷茫和坚定,不是所谓真理和秘诀所能达到的。我完全理解一个写作者在语言的泥沼中独自前行的痛苦与快乐,那种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的驱动力,一定来自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死板僵化的某种模式的反抗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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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少年天才,以《糖纸》一诗声名鹊起,许多年来,他一直非常沉静,在历史悠久的诗坛流派风云争斗中偏居一隅,自得其乐。平日里我们喝酒,朋友间总戏称他是白发苍苍的少年。读他的诗,我有时候会很恍惚,一开始觉得他可能对“真正的自我”不感兴趣,而只想要“理想化的自我”,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的诗句中从来就没有脱离生活的温度、日常的疼痛,不仅如此,在关注具体的生活时,他却并没有因为发现世界充满了敌意而产生焦虑,进而走向自我欺骗式的去虚构一个理想化的自我。他在诗中塑造的个人形象与日常中的他并无二致,我的意思是说,他并不渴望真的把自己弄成一个天才和领袖,他仅仅是想通过一棵白菜、一条蚯蚓或者一把开水壶来证明,事实上事实中就存在着伟大的诗歌。
张执浩在一篇访谈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曾经丢失过一枚扣子,等到后来找到那扣子时,我已经换了一件衣服。”这或许是他写作历程上的一个核心解释。在我看来,没有人能够真的解释这个世界,甚至,准确地解释自己。诗也不能。一首诗到底能干什么?我们追问了几千年。而张执浩似乎想告诉我们,诗的任务或许仅仅是让人们知道问题在哪里。而“自我”是一个自己肯定控制不好的存在,这就是诗歌的困难。许多人明白了,但是更多的人并不明白这一点。
人的存在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张执浩在他的许多篇章中反复表达了这一观点。但我觉得,在考察他的诗歌时我们还可以得到另一个更深刻的发现,那就是任何观念在生活中并不一定要比别的观念要高级,每一个词语的地位和重要性都是同等的,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谁会坚定地认为,手指比脚趾要重要些呢?写诗,就像是磨刀,有人总是惟恐刀子不够锋利,磨呀磨呀磨,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小刀磨没有了。这是胡塞尔多年以前的说法,对今天的诗歌依然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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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近年的写作愈加沉潜、浑厚,但又不失其敏锐的观察和突击力。挥洒自如的不仅仅是对词语的调配,对结构的掌握,更加让人赞叹的是他在当代诗歌流变过程中深刻的自我认识和调整。从2003年的《高原上的野花》到近年创作的《如果根茎能说话》,我看到了一个更加坚韧、不合作,带有强烈冒犯意识的诗人。比如在《中国候鸟》一诗中他这样写道:
但你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为什么还有那么强烈的飞翔的愿望那么拥挤,悲壮,惨烈
那么不爱国,却深深热爱家
你肯定理解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世道
千山万水美好
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作为一个当代诗人,他已经从“试图与生活和解”中逐渐转到用更加激昂、悲壮、惨烈的眼光去面对世界。他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天才,却转而用深沉的笔调直接进入到当代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们可以从诗的最后两句看到,在面对抽象题材和具体事件时,张执浩以个人的情感沉淀和思考的直接判断为根据去直率地生活,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主流价值观,千山万水的美好,千山万水的莫名其妙。一个优秀的诗人,当然无须依照某种意识形态的指导去写作,而且惟有如此,才能够让他的诗歌体现出来的生活画面更加真诚也更加有趣。
当然,从这里不难发现,张执浩对语言的谨慎和调配有着某种独特的终极指向。一首诗或许可以承担某种象征性和力量感,比如愤怒,比如羞耻,但诗的出现并不是为了发泄愤怒和去做刀枪。张执浩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非常清楚地理解并实施了这一想法。在《高原上的野花》中,当张执浩宣称自己要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时,我完全理解作为一个诗人,他在纯粹地考虑诗歌本身内在结构时的良苦用心。张执浩在他近年的创作中试图重新为中国汉语诗歌竖立一个新的方向,那就是在保证诗的纯粹和独立的同时,最大强度的直接介入日常生活,并以此为依据,在“问题——解决——问题”这样一个循环过程中,重新构建关于当代汉语诗歌的新的事实而不是依从某种过去的来自诗坛内部外部的“政治正确”。
我相信,每一个有抱负的诗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考虑到这个问题,如何寻找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标准”。或许“标准”这个词太强了,似乎暗示着每一个写作者,从拿起笔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自己围困了一样。但事实又的确有些微妙。甚至,大多数诗人在寻找这个“标准”之前,往往更倾向于为自己这种行为的合理性寻找种种解释。这是当代诗人的困惑之一,假如诗没有一个本质的功能来作为我们写作的终极目的,我们如何继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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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这个几乎无解的问题入手来考察当代中国诗歌,我们可以看到两条清晰的路线:一是相信标准的存在,并以此为主观依据判断自己和世界;二是认为标准本身就是无意义的,诗应该是感性的,拥有与众不同的另一种逻辑。以上两条隐秘的脉络纠缠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路程中,时而互相抗拒,时而暗度款曲,在诗的神秘性上无疑又蒙上另一层模糊难辨的面纱。
张执浩在新诗集《宽阔》中试图解决这个难题。在许多次朋友之间漫长的酒桌争论时,我们同样坠入过这个困境。但幸好每一张酒桌并不是最后一次饮酒。争论让我逐渐明白了,对困境的回避和直视并不矛盾,相信和不相信的理由其实是一致的。对诗歌而言,并不存在一个神秘的“生活在更高处”——用张执浩比较温和的口吻说:“目击成诗,脱口而出。”所以,我现在更相信把这些关于“标准”的思考放弃之后的写作。或者从一个诗人的角度考虑,我更喜欢不为写作作无谓的辩护,更相信把生活和感性问题放在第一位并由此而重新进入诗歌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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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在给扎加耶夫斯基的评论中曾经说:“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纪念”。我基本认同这个看上去有些模糊其实却异常清晰的判断。如果更进一步的来理解,其实我们所有的写作,都是回忆,都是关于如何推进自我认识的工作。桑塔格称之为“智慧工程”或许说得有点浪漫,相对一个诗人的自我解剖而言,“智慧”虽然是一个美妙的词汇,但是略略有点怡然自得了。张执浩在一首名叫《八分钟》的短诗中是这样写的:
已知这样的安排会将我所爱
与我所恨混为一团
已知承诺不会算数
每一个八分钟里都包含着毁灭
秒针在唱:“去死吧,去死吧……”
我会接受这样的祝福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和死亡相比拟的,就算这死亡也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回忆。我不是很确定,这是不是我认知到的关于诗歌真相的一种靠谱的说法。但我隐约从张执浩近几年的写作中察觉到了一点,一个诗人需要面临的世界,无非是残酷的现实中弥漫着甜蜜的油盐味道,无非是自信的峡谷中飞翔着不自信的燕雀,无非是团结与孤独、青春与衰老等等,如此而已。而一个诗人的任务就是,发现这些问题,揭示它,而不是解释它。对张执浩来说,用一首诗“尾随一棵大白菜出城”,并不能解决动车事故,做一个“托钵僧”,在每天黄昏的解放路上步行去给女儿送饭,也无法判定和制止叙利亚的屠杀。但是,请相信,文学之伟大存在的必要性就在这里。张执浩坦然接受“去死吧,去死吧……”,并用宽容的态度指认它是对自己的祝福,无疑是在告诉我们,对和平、宁静、开放、自由的渴望与追求,将永远伴随着我们的写作,并将与我们一起终老此生。
但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已经过于习惯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充满惯性符号的世界中。换句话说,我们其实生活在无限的被麻醉了的语言之中,习惯于现成的感觉方式和思想方式,习惯于各种教条和自己很熟悉的范围。关于诗歌,很少有人能把它理解成一种独立的文明,理解成另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我们所有对诗的理解,其实仅仅停留在对“诗的印象”中。但真实的情况是:诗已经转世了——这是一次酒后,我和张执浩争论之后得到的结论。那天我们喝得醉醺醺,在街道转角的隐秘处呕吐,出租车的灯光一扫而过,整条大街上没有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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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猜测,是不是真的有些诗人,已经窥视到了某些关于诗的秘密,那些关于情感、欲望和人生的秘密,比如杜甫或者王维,比如米沃什或者里尔克,张执浩可能也是其中的一个。比如他说,真实是比美更伟大的东西。又比如他坚持认为,细节永远比抽象来得深入人心。作为一个同行,抛开关于诗的技巧之外,我其实更欣赏张执浩身上散发出来的顽皮、散漫和无聊的气息。我无法判断这些东西是诗人身上的优点还是缺点。或许用张执浩自己的诗来描述更为贴切: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我不能说这是悲伤还是顽皮,也不能说这是无聊还是孤独。诗人可能都是这么矛盾和对立的多面体。这也是诗歌之所以能够独立于其他艺术卓尔不群的原因所在。在这里,所有的标准都是不重要的,是次要的,是边缘的。首要的问题是,诗的存在,不是为了被困于某种规则,而是为了生长更宽阔更自由的心灵。对传统的瓦解必将导致一个新世界的诞生,反过来,我相信张执浩一定同意我的观点,单纯的瓦解无济于事,当我们沮丧,无奈于现实之残酷时,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指引我们,这正是诗的伟大之处:我们只能用诗的方式来谈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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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到底是什么?我们将如何写作?这两个问题的实质是:我们将如何生存!对于张执浩而言,“唤醒记忆——获得真相”,或许是“对着地球轻轻地挖”的另一种说辞。我把这理解为一个诗人对生命和道德的尊重,对困境和残酷的认知,以及对公正和自由的渴望。“他愤怒的表情是一只拳头/使再大的劲也有空虚”。没有什么比一个诗人的自白更打动人心的了,虽然这自白是如此的微弱,在众声喧哗的现代社会中,这声音却更因稀少而显得弥足珍贵。我想我必须同意张执浩的一个判断,现代文化越来越庞大,却越来越像个废墟。但只要诗人尚存,这乌云密布的世界上就永存几缕温暖的阳光,当我们清晨醒来时,也必将会听见窗外传来动人的钟声。
我想在这篇文字的结尾引用张执浩的一句话来解释他的新诗集《宽阔》:“他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他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一次受孕,并调动起全部的情感来期待这一刻的来临;他是生活的受迫者,同时还有能力成为自己的助产师。这样的写作者最终可以从宿命出发,抵达不知命运忘其命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