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延川的一位盲者

2015-11-14 12:41王国平
延河(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陕北琵琶

王国平

写给延川的一位盲者

王国平

你的这一声吼,径直刺破了我的慵懒,掐着一枚大枣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送不到嘴边。

延安市延川县土岗乡的程家大院,四围的黄土粗粝,显得狂躁,时刻准备随风而起,来一个漫天飞舞。院落的装饰主打艳艳的红,一派高贵与庄严。坐在舞台下边观看这场乡间演出的游客,来自四面八方,车马劳顿了一天,茶余饭后,准备在歌舞之间舒缓心境,获取一份惬意。但是,此时此刻,狂躁、高贵、惬意似乎都甘愿往后退却几步,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任凭你的放肆。

漆黑的夜,到处填满了你的声息。经由麦克风的扩充,这一声吼,飘荡并撞击着夜的宁静,流淌千百年的黄河水应该听见了,乾坤湾——黄河在苍茫大地上画下的一道最美弧线——也应该能听见。

陕北说书,以往不曾现场聆听过。翻查网络上的资料,说这是流传于陕西北部延安和榆林等地的一门曲艺,最初是由穷苦盲人运用陕北的民歌小调演唱一些传说故事,后来吸收眉户、秦腔、道情和信天游的曲调,逐步成为说唱表演长篇故事的说书形式。2006年,还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些,你是否知悉?

你只是一味地吼,带着浓浓的口音,让我这个异乡人听不懂此中的玄妙。你被人搀扶着上台,光白辣辣的,你是否有些许的感觉?你坐定,整理身边的家伙。你抱着的,应该是一把琵琶,但比一般所见的琵琶要大一号,要糙一些。尽管我并不熟谙乐理,但私下感觉这样的琵琶不适合弹奏那些经典曲目,比如《十面埋伏》《春江花月夜》《昭君出塞》,它就适合与这样的吼贴在一起,它就应该在这样的场合亮相。

你的左腿上绑了两块木板,据说,这叫“甩板”;右手上绑了一串小木板,还说,这叫“嘛喳喳”。你右手一边弹奏“琵琶”,“嘛喳喳”随之动起来,左腿有规律地晃,“甩板”开始工作,这个曲子的节奏也就有了。你一个人,干了一个乐队的活儿。

你似乎还是个新手,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场面。尽管舞台中央只有你一个,你还在等,静静地坐着,过了一阵,你朝旁边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说,可以开始了么?

你应该知道,这是在演出。你作为演员,登台了,就形成一个场。这个场域中,是有规范的。如果是在大城市的剧场,别说演员了,就是观众,咳嗽一声也不能随意。而是需要掐着点儿,集体行动,而且还要轻轻地,用手握拳,捂着嘴唇,清清嗓子,聊表心意,点到为止。文雅一点的,还要脱下礼帽,欠身,向周遭颔首,表达内心的愧疚。

你自然没有经受这一套的熏陶,而是大声地问,得到了准许,你就弹了起来,唱了起来——尽管以都市文明的标准来衡量,你这样的行为有些出格,甚至有些撒野的味道。但这又何妨?此情此景,就必须要有这样的“野”来衬托。

一开腔,你就把这个世界给笼罩了。

这不是唱,这是吼。

你的声音很躁,跟陕北的黄土同一个脾气。尽管听不明白此中传递了一些什么内容,但硬是让人坐不安稳,曲调里有一种张力,四溢开来,如一团暖阳,将人裹紧,热辣辣的,不得喘息。

嗓子仿佛就是你的武器,里边存有上百发子弹。你领取了任务,立即把自己摆到了急先锋的位置上,将库存的子弹一一射将出来,而且是扫射,不留情面,不留死角,方圆成了你的领地,你在攻克一个又一个的山头,插上镌刻着你名字的旗帜。

直到第二天,我才打听到,你的名字叫张成祥,唱的是《李志英过山》选段。

顺便问一句,韩起祥是陕北说书的一代宗师,你叫张成祥,你们是个啥子关系?

登台时,你的右脚垫了一块方砖。或许人家觉得这样你还是有些不便,于是,你在吼的途中,有人上台,手拿一块方砖,垒在你的右脚下方。这应该算个意外,但是你没有出戏,毫不在意。或许,你正在戏里,眼前发生了什么,你已经无从知晓了。你仰头,整个身躯都在向上张望,感觉在发出天问,问得酣畅淋漓,问得荡气回肠。

你到底在叩问什么?你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你的内心有着何样的悲楚与欢欣?

端坐在台下的这些人,抱着消遣娱乐的期许而来。桌子上摆着狗头枣,红晃晃的,咬一口,满嘴的香,齿间残留着甜意。这当然是一把好枣,但似乎不太适合你的节目。你在吼,吼得那么欢,谁还有闲趣留意嘴边的香,齿间的甜?

南宋诗人陆游有两句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说的是日落西山的时候,全村人都在柳树下听盲人说书。在他的笔下,聆听说书充满了仪式感。一种文化,就这样继承下来了。

你的声音富于原初的冲动,它就是从这片黄土地里长出来的。

你的同乡作家路遥,在题为《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的文章中提及他父亲通过收录机听韩起祥说书的情形:“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韩起祥的一口陕北土话,在他听来大概就是百灵鸟在叫唤。每当听到绝妙之处,就忍不住张开没门牙的嘴嘻嘻地笑个不停……”

他还写道,韩起祥说书,急争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哒板声响成一片,好像一把铲子正在烧红的铁锅里飞快地搅动着爆炒的豆子,“我父亲的情绪也高涨到了极点,他竟然也用陕北土话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

那种原初的冲动给人的震撼,依然在。你稳稳地接过“衣钵”,以自己吼出来的每一个声息,砸向后来者的心坎。

这是黄土地里的蕴藏,也激荡在黄河水的深处,成为这方水土的一个烙印,一枚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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