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易卜生长诗的自由意识

2015-11-14 12:00
世界文学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易卜生世俗高原

袁 循

论易卜生长诗的自由意识

袁 循

内容提要:易卜生长诗《在高原》与《泰尔耶·维根》展现出两种自由意识:前者主人公小伙子登上高原,离群索居,获得精神自由,却以人世幸福的毁灭殆尽与世俗伦理的毁灭作为代价,后者主人公泰尔耶·维根则以世俗生活的幸福作为人生的维系、意义和价值,他的精神自由建立在世俗伦理的圆融与道德至善的基础之上。两首长诗创作前后相继,可以窥见易卜生关于自由的观念的反思。

易卜生长诗 自由意识 伦理

《在高原》与《泰尔耶·维根》是易卜生前后相继创作的两首长诗,均表现的是对自由的探讨:前者主人公小伙子登上高原,离群索居,获得精神自由,却以人世幸福的毁灭殆尽与世俗伦理的毁灭作为代价,后者主人公泰尔耶·维根则以世俗生活的幸福作为人生的维系、意义和价值,他的精神自由建立在世俗伦理的圆融与道德至善的基础之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前者以主人公“我”的口吻道出,后者则以“我”的视角讲述主人公的生活经历,并表达了“我”对此的态度和评价,由此可以窥见易卜生关于自由的观念的反思。

一、《在高原》:精神自由与世俗伦理的冲突

易卜生长诗《在高原》创作于1859—1860年,他这样谈论《在高原》的创作:“我结婚以后才开始严肃地对待生活。这一转变的第一个成果就是一首很长的诗《在高原》。这首诗渗透着对自由、解脱的向往之情。”(易卜生97)可以认为,《在高原》其实表达的是易卜生对生命自由之境的追寻,长诗的主题就是关于自由的探讨。

《在高原》故事并不复杂:小伙子大概是厌倦了生活的平淡,背上背包,锁上家门,辞别母亲并承诺不久就会归来。夜里在往高原的路上,邂逅了年轻貌美的邻家姑娘并和她发生爱情,信誓旦旦要娶她为妻。爱情和诺言并没有影响小伙子的决心,他继续向高原行进,这一过程中因为自然气候的恶劣与内心的矛盾挣扎而备受折磨。陌生猎人的出现似乎解救了他,坚定了他的决心。在圣诞之夜母亲葬身火海,半年之后的夏天未婚妻子改嫁。此时他认为自己作为男子汉应该走自己的路,那姑娘所在的谷地生活只是世俗的庸碌。他认为自己受到锻炼,并没有白白向高处攀登,因为在他眼中:“这里有自由和上帝。/我一人得到得到它们,/其他所有的人都在谷地踱步。”所有世俗世界的人生幸福毁灭殆尽,他确实只能一个人在高原踱步了。

(一)高原生活与谷地生活的二元对立

诗歌以小伙子为中心。其母亲以及未婚妻子,与后面即将出场的猎人构成两种生活的象征:谷地生活与高原生活。

母亲和妻子的谷地生活,是世俗生活的浓缩和概括。在那个爱情幽会的夜晚之后,小伙子已经远离了谷地,终于有了登高望远的视野。黎明时分,他向上张望,那里是日出的盛景,他看到远方高处闪着冰雪光亮的高原情景,那满是光辉庄严、神秘崇高的景象让他对未来的旅程充满期待。同时,他向下俯视,那里是一片乌云迷蒙,谷地在笼罩之中若隐若现。也就是此时,他终于看到了母亲和他曾经生活的红色的房子,看到了母亲的谷地生活——作为奴隶而为生活所捆绑羁缚,日夜操劳,除此而别无其他,唯有上帝知晓生命和人生还有其他图景。未婚妻子早早起床,开始一天的日常琐事与平庸生活:洗衣做饭,忙忙碌碌。除此之外,则是沉湎于那次幽会的记忆,沉迷于对未来生活中爱情婚姻的幸福光景的幻想和担忧。这样看来,小伙子和未婚妻子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存在巨大的差异,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因此,小伙子决定与妻子告别,他信誓旦旦承诺将很快回来与她成亲,而独自一人往高处行走,追寻心中的幻梦。

此时,小伙子终于看清了谷地的平庸生活,忏悔从前爱情欲念的沉湎,终于明白往日的生命并不完整,那场起初目标并不明确的往高原的旅行如今终于找到了方向,他意志坚定、内心纯净地明白他要往高处走,要抛开那世俗世界的羁绊。

于是,他尝到了在高原的最初的甜头——精神的独立自由:

我的思想在群山中飞腾,

在这里我幸福,我心胸开阔。

住在这简陋的山间茅舍,

我的捕获物不可计量——

我呼吸着洁净的空气,

我的思想像长上了翅膀。(134)

在这高原之上,他找到生命的激情,贮藏了无限的财富:一座环睹萧然的简陋茅屋(加之或者一个御寒的火炉,或者一面挡风的布帘等),自由干净的气息,以及充裕的思索的时间。在这高原上,他终于获得人生的理想状态:空气、时间和思想。在目睹母亲的灾难之后,小伙子明白自己必须在高原生活和谷地生活中做出抉择,在目睹妻子改嫁后认为自己看到了下面谷地生活的本质:娶妻养家,庸庸碌碌:这也许就是他眼中谷地生活的本质——他要寻找的是自由,是精神的自由。

(二)自由的追寻与伦理的毁灭

然而,《在高原》中精神自由的追寻与谷地生活的弃绝却意味着另外一个严重问题:即对世俗伦理的破坏。《在高原》引人注目的一方面在于小伙子追寻精神高度的哲学主题,另一方面更在于其在追寻精神自由的过程中坚守和摒弃伦理道德时内心世界的极度挣扎与暗流涌动。

其一,对伦理的坚守。对世俗伦理的坚守意味着,小伙子对其与未婚妻子、母亲之间的爱情与亲情的维护,以及作为丈夫和儿子对伦理责任的承担。

显然,小伙子对未婚妻子和母亲不是冷酷无情的。在那个幽会之夜以后,他对邻家姑娘产生了真挚爱情,并深深意识到作为丈夫他所要承担的伦理责任。他请求姑娘不要总是沉溺于对那个夜晚的回忆,并且请她回去准备嫁妆,承诺他们去教堂的日子已经不远,在他日后攀登高原的过程中,总是越发想念未婚的妻子,想象当她遭遇艰难时:“我会抱起她,和她一起/渡过激流险滩,/沿着山间小道奔向前去。”(130)带领她穿越生命的艰难险阻,从而成为一个真正担起责任的丈夫。然而冰雪阻隔让他失去机会,紧接着则是在圣诞之夜母亲悲剧的发生。同样,他对母亲最开始的态度远不是后来“我的脉管里的血已平静地运转,/胸脯不再颤动,心脏也静默无言。/我感觉,我变成了石头”(141)。那样的铁石心肠,从最开始和母亲的告别和对母亲的承诺,称她为“老母”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既无父亲,又无兄弟姐妹的小伙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的依恋和温情。在登上高原的途中他总是想起母亲日夜操劳,而自己无忧无虑成长的情景,总是想起母亲对他的照顾和问候,给他讲的古老的故事,又或者总是想象母亲前往教堂替他祷告,又或者想象春天里将母亲接上高原与他一同生活。这样看来,他对母亲有着深厚情感,既是依恋,更是感恩,这种母子之间的亲情伦理在小伙子心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以至于在目睹母亲的悲剧时,他内心像火一样燃烧,站在深渊之上极度痛苦。

实际上,对爱情和亲情的维护,对作为丈夫和儿子伦理责任的承担,小伙子最初有着良好乃至理想的愿望。诗歌中,当冬天来临高原一片雪地冰封时,当小伙子与恶劣自然气候苦苦斗争终于意志坚定时,他想到的是春天来临时,努力将母亲和妻子接到高原上来,与他一同住进高原上的圣殿,他想象的是母亲和妻子努力攀爬的情景,他想象的是春天里自己和母亲、妻子在高原上其乐融融地生活。

所以在他内心深处,让未婚妻子和母亲脱离谷地,将他们接上他所认为的更加自由、更加超越于众生之上的高原而生活的愿望异常强烈。登上高原在一过程中,小伙子之所以能够不断攀爬,战胜内心的恐惧和自然气候的恶劣并登上高原,除了他对高原生活的向往之外,除了他心中的那个如同幻梦一样,类似于精神导师的猎人给予他力量之外,对母亲和妻子的良好愿望是十分强大而重要的因素。

因此,尽管他是要带领着妻子和母亲登上高原,过着那种他眼中的自由自在的精神生活,但是对于现实世界爱情与亲情的维护,对作为丈夫和儿子伦理责任的承担,也许才是他最初的根本目的。

其二,对伦理的破坏。诗歌中小伙子带领着妻子和母亲登上高原的良好愿望并没有最终实现,爱情与亲情,夫妻伦理、母子伦理遭到残酷毁灭,这一过程中小伙子经历了残酷的痛苦挣扎。

一方面,小伙子最初离开家园,大概是因为厌倦了生活的平淡,并且承诺母亲马上就会回来,这样看来起初他并没有意识自己最终将躲在高原过着离群索居的自由生活,更不是他最初的心愿。直到尝到了往高原行走的最初的甜头,他才开始意志坚定地要继续往高处行走,抛弃谷地的世俗生活,并且开始产生要带领妻子和母亲登上高原的良好愿望。后来猎人出现,尽管猎人有着自由的思想和精神世界,小伙子对他仍然抱着畏惧和反抗的心理。他觉得猎人会将他所有的希望带走,并不愿意和猎人维持多么长久的关系。因为在小伙子眼中,“他的欢乐里响着哭声,/思想寓于沉默里。/但是想什么?直到如今,/风的呼啸仍清晰无比。”(130—131)尽管猎人精神自由、思想深邃,但是在他身上藏着说不尽的悲伤,说不尽的孤独。因此,小伙子最初对此深感恐惧,他所说的希望指的就是和母亲、妻子的幸福生活,他深深害怕这种希望的失去。

另外一方面。尽管猎人的出现一方面让小伙子感到恐惧,而更吸引小伙子的则是猎人身上所独含的魅力——精神的自由。在登上高原的过程之中,对母亲和妻子的思念让小伙子内心压抑徘徊;高原上的艰难生活让他尝尽苦头,高原气候恶劣,地势险峻,他踽踽独行,满是恐惧和忧虑。这时,他心中的那个如同幻梦的流浪人(猎人)终于得以出场。流浪人的出场十分惊艳,从南方而来,穿越大海,漫游高原。他的脑中装满各种各样的思想,在小伙子的眼中:

他的眼睛,湛蓝湛蓝

俨然两面冰川的湖。

他的思想像鸟一样飞翔,

在眼前铺展开一片平原。(131)

他的眼睛像冰川一样广阔,像大海一样湛蓝,像湖一样深邃,令人心驰神往,心灵安静而虔诚,那自由的鸟儿在广阔的平原上凌空高蹈、恣意翱翔。可见猎人本身就是精神与思想的自由、广阔、深邃的代名词。这个猎人总是行踪不定,可是每一次当小伙子经历内心的挣扎想要回到谷地时,目睹母亲的灾难和妻子的改嫁内心遭受巨大折磨时,总是及时出现,让小伙子重新找到意志的坚定。

实际上,猎人正是小伙子追寻精神自由的一种幻象,正是这种幻象导致了他对母亲与未婚妻子想法和做法的改变。在这种幻象之中,在小伙子的眼里未婚妻子与母亲始终是谷地生活的一种象征。这种谷地生活只是一场为着生存的苦役——她们必须常常去往教堂,在教义的奴役下,为着日常生活做着日常的祈祷;她们天天踩着马路,与那亘古不变的腐朽祖先相依相伴,且终有一天跟随他们而去;她们必须在小屋旁不断地打转,翻筢那贫瘠的土地,收获那干瘪的庄稼颗粒——“枯燥无味的家和过去的生活”(137)。因此,尽管他对谷地中的妻子与母亲思念不息,尽管他最开始向母亲与妻子承诺“马上就会回来”,到中途幻想着将母亲与妻子接到高原上来,到目睹母亲悲剧极度痛苦,他也始终似乎不愿意片刻离开高原——放弃精神自由,回到谷地——回到生存的苦役。

即便是在圣诞之夜目睹母亲的悲剧,即便是在来年春季,他本可以回到谷地看望妻子,避免她改嫁。似乎他宁愿以牺牲亲情与爱情、背弃作为儿子和丈夫的伦理责任为代价,以获取和保持其所谓的精神自由。

可以认为,小伙子最终是将个人的精神自由完全置于世俗伦理之上了。

二、《泰尔耶·维根》:精神自由与世俗伦理的圆融

《泰尔耶·维根》是易卜生的另一首杰出长诗,大概创作于1860年,与《在高原》的创作前后相继。笔者认为,这首长诗的主题同样是关于自由的探讨,并且表现出与《在高原》截然相反的取向。

长诗的故事并不复杂,主要是通过诗歌中“我”的口吻来完成讲述的,并且对于维根的前后经历表达了某种肯定、同情乃至高度赞扬的态度。年轻的水手维根自小异常顽皮,喜欢到处闯荡流浪,但是在娶了妻子,并有了女儿安娜以后,从此安于家园的幸福生活。紧接着战争爆发,英国人封锁了港口,维根一家人陷于饥饿的困境。他只好出海寻找粮食,不幸被捕,遭遇了长达五年的牢狱之灾,并因此头发斑白。当他回到家园,发现妻子和女儿早已沉入荒冢,从此内心郁结,沦为行尸走肉。机缘巧合,多年以后他在船上遭遇了当年趾高气扬而眼下正陷于危难中的仇敌英国伯爵。他本可以报仇,但是当得知船上的仇敌的女儿同样名叫安娜,目睹伯爵夫人惊慌失措,他如梦初醒,放弃了复仇,并拯救了仇敌一家。从这以后,他重新恢复了身心健康,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而那个英国仇敌,得到了维根曾经有过的同样下场:一夜之间头发花白。

诗歌中泰尔耶·维根经历了人世多种曲折。最开始,他作为海上的一分子,健康而茁壮,与大海一同日出日落,作为一个异常顽皮而放荡的家伙,大海的壮阔,海上生活的天涯漂泊,确实带给了他人生少年时代的了无牵挂、奔放不羁的生命享受。

但是他很快发现,生活远远不只如此。在阿姆斯特丹海港的海船上,他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思念家乡的欲说还休的苦涩滋味,他逃离海船,进入了带领他回家的“联合”舰。自由而漫长的海上游历并不能让这位少年安度一生,他心生疲惫,开始寻求人生归属,寻找生命故乡。“他来到了被遗忘的家乡的海岸,/但谁也不认识这位年轻人。”(145)然而家乡令他失望,这曾经被他遗忘的家乡对他而言完全是一片陌生之境,对于这样一个从童年时代便远走高飞,勇闯天涯的少年而言,童年的过往和记忆似乎和这被遗忘的家乡没有丝毫的关联。紧接着悲剧发生,在回家不久,父亲、母亲死去,心内满是忧郁悲伤,“他,神情忧郁,有五六天,来回游荡。”(145)孑然一身失去了生活的依托,成为没有任何亲人孤独行走天涯的“生客”与“路人”。

于是他再一次投入大海的怀抱,漂游大海。“但他不枉是一位水手:/他不能在大陆无家可归到处流浪,/他应该离开这里,投身广阔的海洋,/再一次在大海上漂游。”(145)大海再一次成为维根人生的全部,大海的广阔融化了维根在大陆中所遭遇的所有悲伤。

诗人笔下的维根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海上生活的自由之境是一个方面,孤独无依又是另外一个方面。因此,伴随着自由自在,他总有着想念家乡的忧伤与回归陆地的渴望。这里,陆地又成为生命安顿与寄托的象征。海上生活是自在的,变化的,运动的,陆地生活是拘束的,稳定的,静止的,两者成为人生天平的两端。维根经历了“出海—回归—出海—回归”的历程,在大海与陆地之间的进进出出,表明了他内心世界的复杂性,他的人生还处在犹豫徘徊、漂泊不定的阶段。

或许,对于维根而言,孤独个人的自由之境并不能带来人生所有内涵与意义,但是,家乡现实状况又令他伤怀,似乎它不愿意接受一个游子的回归——他遭遇了家乡的放逐。从这样一个角度而言,这个少年更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满是迷茫和孤独。虽然曾经的海上生活自由自在,但是伴随着的却是孤独无依的漂泊之感,而回归家乡同样找寻不到归属。因此,正是这种漂泊无依、犹豫徘徊,使得表面上处于自由之境的维根其实并不自由,因为他的生命与心灵是无处安放的。

所以可以认为,与《在高原》中的小伙子恰恰相反,绝对的孤独个人与离群索居并不代表精神自由,而是代表着精神的漂泊不定,相反带来了精神的不自由。泰尔耶·维根很快结束了这种漂泊不定的状态,他很快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所在,在他眼中与妻子女儿的世俗生活并不代表束缚,更远非一场生活的苦役,他甚至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因为他在这种世俗伦理的圆融与道德的至善的基础上,找到了精神自由。

(一)伦理的圆融

结束海上漂泊生涯以后,维根最终回归了大陆。改变维根无根状态的是一年后婚姻家庭的建立和幼小婴儿的诞生。人们以为这个青年终将难以忍受世俗生活的束缚,再次回到海上。结果不然,那红色的小小房屋,那阳光下闪着光芒的窗户玻璃,那温柔妻子纺纱的情景,那婴儿绯红粉嫩的脸庞,都让他拥有着人生从未有过的关于人世幸福的乐趣、满足与快乐,并将这些视为人生最重要的珍宝。尽管偶尔有着回归大海的冲动,看见北雁南飞而心绪飘忽。然而,小女儿安娜作为一个新的生命,代表着希望、爱情、幸福以及未来的漫长岁月,“从这一刻起这位勇敢的水手/平生第一次干起家务活:他常常整天整天地操劳不休,/晚上就在小女儿身边打坐。”(146)他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开始愿意为此而操劳,“弄儿之乐”让他享尽天伦,满是生活的安恬与幸福。小女儿安娜,成为了他生命的所有寄托,尽管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当邻居们悠闲而无聊地散步聊天,他却心甘情愿躲在屋子里守在摇篮旁边,给女儿唱着动听的歌曲,也不时将女儿抱在怀中,任她抓自己的毛发。这也为后来当他得知仇敌也有一个与自己名字女儿名字相同、年纪相仿的女儿而放下仇恨埋下伏笔。

因此,世俗生活的维系终于让往日在大海中漂泊无依和在家乡遭遇放逐的维根找到了生命的依托与人生的意义。与《在高原》的小伙子从“谷地生活”(世俗生活)到“高原生活”(个人自由)的向外开拓的人生路途恰恰相反,维根的人生走上了从“大海生活”(个人自由)到“陆地生活”(世俗生活)归程。诗歌对维根这段幸福时光的描写十分动人,那种人生的幸福光景,那种家庭的和睦相处,那种夫妻、父女之间的温情,通过“我”的口吻,诗人含情脉脉的笔调,像流水一样滋润着读者的心灵。泰尔耶·维根正是在这样一种世俗幸福中找到了内心深处的平和与自由。

这种幸福状态的打破是战争爆发的结果。因为战争,英国人封锁了大海,富人沦为乞丐,穷人接连饿死,维根一家遭遇饥饿的困境。眼看幼小女儿嗷嗷待哺,妻子疲惫无力,维根焦急万分,他想起了昔日的朋友——曾经带给他自由生活的大海,他满怀着对大海的信任,冒险向大海出发。勇敢的水手在大海上穿行,历经暴雨肆虐、大雾弥漫,越过险滩、躲过暗礁,划过阴森山岩、穿过峭立山壁。历经三天三夜的艰险,终于为妻子和女儿找到了三袋口粮。这是诗歌中惊心动魄的一幕,显露出易卜生杰出的诗歌才华,而维根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不畏艰难的勇敢和无私的献身精神得到了真实生动的展现。不料,维根在即将到达海港内心一片欣喜时遭遇了英国人的重重包围,最终没有逃脱追捕。此时维根心急如焚,痛苦万分,只好放弃男儿尊严,像一个孩子跪在地上痛哭,请求英国人的宽恕,让他将粮食送到家中。英国人趾高气扬,将维根囚禁了长达五年。遭遇了牢狱之灾的维根,在五年的时间里度日如年。然而对于家园的思念支撑着维根生存下来,忍受了拘禁的痛苦,后来以至于满头白发。当他回到家园,却不幸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女儿早已在饥饿中死去,如今已成荒冢。往日的幸福生活如今已成泡影,痛苦万分的维根再一次回到大海之中,去了没有人认识他的海岛。在丧亲之痛和锥心仇恨之中,维根从此性情大变,沉默、古怪、抑郁,好像精神失常,没有人敢接近他,他放佛从人群中消失了一般。

所以,维根走过了一条由漂泊无依,到沉浸幸福生活,再到丢失维系人生希望的精神稻草的历程。与《在高原》截然相反,世俗生活不再是虚幻的精神自由之下毫无意义的人生羁绊,相反,它带来人生的所有意义。世俗生活意味着父女、夫妻的伦理温情,意味着这种温情下生命的寄托,这种生命寄托中心灵的安顿与自由。另外一方面,则是对这种伦理的破坏,导致维根重新回到漂泊无依的状态,而仇恨更像是压在他心中的重石。

(二)道德的至善

因为战争的缘故,维根从此失去了自我,性情大变。然而,故事的继续进行,让维根终于找回了自我,找回了那原本属于自己的精神自由。

在经历牢狱之灾以后,回到家的维根成为一名领港员,负责将船只领进海港。在一个晚上,他发现了远方英国快艇的求救信号,勇敢的维根将自己的船快速驶入海港之中,准备给予他们帮助。可是当他的船只靠近英国快艇以后,发现年轻的夫人和孩子的背后站着的正是当年的仇敌——那个曾经趾高气扬的英国勋爵。经历多年灾难之后的维根,终于爆发了他的潜藏的血性,血脉喷涌,脸色突变——他知道报仇雪恨的机会终于来临。多年在仇恨下匍匐的维根,此时沦为仇恨的俘虏:他恶狠狠地对仇敌付之一笑,他的眼神闪耀着奇异的光芒,更加沉默抑郁。他领着英国快艇进入到礁石和巨浪之中,并打破船只。夫人和小孩吓得面色惨白。此时,第一个重要的情节出现:夫人一句“安娜”的呼唤让维根如梦惊醒,让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安娜,往日的幸福时光涌上心头,内心五味杂陈、悲喜交集。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安娜”,让他彻底放弃了复仇的念头。但是在放弃复仇这一情节之前,第二个重要情节:他有意识地威胁英国勋爵要杀死他的妻子女儿,让仇敌感受失去至亲的痛苦,这样的结果使仇敌在一瞬间如他曾经的经历一样头发全白。他愤怒地指谪了如今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的勋爵是如何摧毁了他的一生比一切都要珍贵的宝藏,如何破坏了他一生的幸福,如何让他沦为仇恨的奴隶。接着他吻了小女孩的小手,开心大笑起来,并宣称自己从此又恢复了自由自在。这是第三个重要的情节。

实际上,上述三个重要情节是分析这首长诗的关键之处。第一个情节中,正是那一句“安娜”让他梦回昨日,以往的幸福记忆涌上心头,原本已经因为仇恨而干涸的心田,重新得到滋润,也使他突然醒悟,杀害他人的妻子儿女将会给他人带来多么深重的灾难;第二个情节,则是对恶毒灵魂的惩罚和救赎,让一个肆意破坏他人人生的魔鬼灵魂得到救赎,变得纯净,善良深种;第三个情节,则是对自己的救赎,对勋爵一家的幸福生活的友爱与保护,实际上就是自己曾经幸福生活光景的复活,让自己卸下沉重的仇恨的精神负担,而走向精神世界的自由,他说自己“多少个年头,在牢狱里受苦之日,/我的心智都已枯干,/就像在沙土上被人践踏的树枝”(158),关在牢狱之中的自己,内心满是复仇的欲望,这种罪恶的冲动让他像高原上的稻草,没有任何的滋润,内心孤独而干涸。

可以认为,这里维根重新找到了精神的自由,并且这种自由建立在一种道德至善的基础之上。维根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放弃复仇使得他卸下了仇恨的重压,使得他从维护个人的幸福生活与伦理道德转而维护他人的伦理幸福,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超越与道德的至善,使得这种对世俗伦理的维护具有了一种普遍的意义。此后的维根生活愉悦,与人们和睦相处,带给人们无限快乐,他不但在此前构建起了一种与妻子女儿的幸福生活,此后,同样构建起了与周边人们的和谐关系。

三、易卜生的自由观:从绝对的自我到伦理的圆融

实际上在《在高原》中,让小伙子彻底放弃世俗伦理的是母亲葬身火海的事件。正是这个偶然性的突发事件,一方面让小伙子站在深渊之上极度痛苦,仿佛他的人生在一瞬间掉进了深渊里,另一方面让他认清了必须在精神自由与世俗伦理之间做出选择。于是,他放弃了对妻子的承诺,并最终让自己铁石心肠,宣称自己已经接近了上帝和自由。这样一个偶然性事件,在诗歌中显得十分突兀。易卜生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事件,令诗歌产生这样的结局?

在小伙子身上,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日后易卜生所一直强调的和在他的剧作中反复出现的“个人主义”。就个人气质而言,从易卜生本人的照片和人们的多种传记中可以发现,他个性坚韧,孤标自我,以致予人冷漠无情的印象。诚如人们所言:“他像鱼那样冷漠,像钉子那样无情”,“易卜生不是人,是一支笔”。(F·L·卢卡斯356)从思想观念而言,易卜生认为,“世界上的最强者是最离群的人。才智永远存在于少数人之中。”(F·L·卢卡斯 357)“我首先希望你具有真正强烈的自我主义,这种自我主义一时会促使你把同自己有关的东西看成是唯一有价值和重要的东西,而把其他一切当作是不存在的东西。”(F·L·卢卡斯 356)他反复强调个人力量的重要,认为个人意志的独立与自由是人类获得解放的必经之路,反对世俗世界的各种组织与群体,乃至伦理道德对个人意志的干涉与压制。因此,对这一时期的易卜生而言,自由尤其是精神自由,就意味绝对的孤独自我与个人的离群索居。

正是这种“个人主义”使得小伙子将个人的精神自由完全置于世俗伦理之上。他从不断地攀爬,到战胜各种内心的恐惧和外部环境的恶劣,最终站在高原顶端过程,正是易卜生所言的“个人主义”的鲜明表达。他要获得最终的个人自由,就必须走向离群索居,孤标自我,超越众生,从现实伦理关系中解脱出来,甚至不惜毁弃世俗伦理。

然而,“个人主义”却关涉到另外一个问题,即道德。普列汉诺夫认为易卜生毕生关注的是道德问题、良心问题。具体到《在高原》这首长诗,主要体现在小伙子在登上高原和履行对母亲和未婚妻子的诺言的矛盾心理上。在小伙子这里遵循自我的追求,带来的不单单是个人世俗生活幸福的丧失,更是对现实生活伦理道德的破坏。

《在高原》中,小伙子虽然登上了高原,获得了精神自由。然而小伙子是否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与心安理得,通过分析诗歌我们不得不发出质疑。

我脉管里的血已平静地运转,

胸脯不再颤动,心脏也静默无言。

我感觉,我变成了石头。

…………

我的风帆降下了,我的树折损。

可是你看啊,她的红头巾

怎样在山下的白桦林里打闪。(141—142)

诚然,小伙子终于登上了高原,他终于将自己从谷地生活中解脱出来,并宣称自己更加接近自由与上帝,在高原上孤独地行走,类似于中国的《庄子》中那个肌肤若处子,不食人间五谷的神仙。可是,对于目睹母亲的灾难,对妻子的誓言的毁弃,真的能够让他心安理得地在高原上漫步而不承受内心的痛苦忏悔,享受精神的自由之境了吗?对此小伙子唯一的回答是,他内心已经变成一块石头,他的风帆已经倒下,桅杆已经断裂。这显然是具有相当否定性的说法,也就是说从此他抛弃了心中的所有的对母亲的爱与忏悔,对妻子的爱与愧疚,他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精神自由的到来是以母亲的灾难性结局和对妻子的背叛换来的,从这个角度而言,即使他得到自由,仍然逃脱不了内心世界的悔恨和人们的谴责。

由此我们可见,尽管易卜生在长诗中表达了他的“个人主义”的自由思想,然而这种思想背后的一系列后果,同样在易卜生心中存在着许多的疑虑。

与《在高原》前后相继的《泰尔耶·维根》则完全表达了另外一种相反的自由观念。在维根身上,他的自由完全建立在对世俗生活的珍视,对世俗伦理与道德至善的维护的基础之上。从诗歌中可以发现,维根的每一次精神自由的失去与获得,都与世俗伦理的破坏与坚守息息相关。作为丈夫和妻子,带领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这使他获得了精神的安顿与自由,失去了妻子女儿,遭遇牢狱之灾,这使他成为仇恨的俘虏,心灵如同干枯的稻草,而对仇敌的原谅与伦理的维护,又使他获得一种精神的超越。

由此可见,通过《在高原》与《泰尔耶·维根》,易卜生表达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自由”的思想,更反映出易卜生对所谓的“自由”的反思。前者所谓的自由是建立在对世俗伦理的破坏之上,而后者则是建立世俗伦理与幸福的基础之上,只有当这种世俗伦理达到一种圆满和谐与道德至善的圆融状态,人才能根本地获得心灵的安顿与自由。

结合易卜生当时的人生和事业的处境来看,其实正是易卜生反思人生的一种重要体现。当时的易卜生,“我结婚以后才开始严肃地对待生活。这一转变的第一个成果就是一首很长的诗《在高原》。这首诗渗透着对自由、解脱的向往之情……”(易卜生 97)不仅如此,当时易卜生领导的挪威剧院遇到了众多问题,他的戏剧观念的确立也遇到了许多阻挠。《在高原》确实展现的是易卜生渴望自由的心声。但是另外一方面,当时的易卜生刚刚完成人生的婚姻,并有了儿子,沉浸于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幸福,他必须开始思考自己所应该扮演的伦理角色和所尊重的伦理道德,以及所应承担的伦理责任,只有在此基础上他才能够获得真正的精神上的满足与自由。

注解【Notes】

① 本文易卜生诗歌引文均出自易卜生:《易卜生文集·诗选》,绿原、卢永、贺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页。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英]F·L·卢卡斯:《易卜生的性格》,载高中甫编选:《易卜生评论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

[2]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Ibsen's long poems In the Highlands and Terje Vigen embody two kinds of freedom consciousness. On one hand, the young man who is the hero In the Highlands has successfully trudged up the highlands, lived out of the world and obtained spiritual freedom in the end of the poem, but he also has lost all the happiness and destroyed the ethics of secular life. On the other hand, in Terje Vigen the hero finds out his spiritual freedom from the ethical harmony and moral perfection in secular life, who regards the secular happiness as the whole meaning and value of his life.In these two poems, which were created one after another, we can get a glimpse of Ibsen's thinking of freedom.

Ibsen's Long Poems Freedom Consciousness Ethics

Yuan xun is in Wuchang Shouyi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袁循,武昌首义学院,主要研究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

Title: The Freedom Consciousness of Ibsen's Long Po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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