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循
论欧阳昱《淘金地》的苦难意识
袁 循
内容提要:《淘金地》构筑了一个淘金客的苦难世界,其中对苦难的展示与揭示一方面直指殖民主义罪恶,一方面又直指这群淘金客自身。作品的苦难书写实际上是作者的一种中国经验书写。作者试图超越“异质性”,使其苦难书写处于“隔岸观火”的状态,却导致作品思想内涵的贫乏。
苦难 中国经验 无根的苦难
《淘金地》是旅居澳大利亚的作家欧阳昱新近出版的作品。作品以19世纪中叶众多华人远赴澳洲淘金为背景,书写了17 000名华人(其中仅一名女性)为逃避澳洲当地政府课以的高额人头重税(税金超过从中国到澳洲的全部船费),从南澳城市柔埠登陆,肩挑手提,带着行李,经过800多公里的跨陆远征,千辛万苦赶赴淘金地的艰难历程。
叙述者不断变化的76篇对话构成了作品的全部内容,苦难似乎是欧阳昱十分感兴趣的话题,更让作品的主人公们掉进苦难的“海洋”。在作者笔下,白人占据优势的澳洲土地是殖民主义的场所。
《你弹流水》一篇,主人公当属作品中最为可怜悲惨的人物,读此篇令人几欲泪下,人间苦楚莫过于此。主人公被莫名其妙地当作精神病人如同猪一样被装进麻袋,关进“佩里医生疯人院”——在这个号称拯救精神病人的医院里,他们的手段无非捆绑、灌药,任凭她屎尿拉在身边,臭气熏天也不闻不问。她每一次反抗都如同疯子一样,像活剥鼠皮、生吃老鼠,被佩里医生视作造孽,妖魔缠身;她用手指在桌上模拟弹琴,嘴里哼着曲子,被言语不通的佩里医生视为脑袋进了石头,而翻译者翻译她口中中国古籍《太平广记》里的“脑子进了水”的说法时,更是被佩里医生视作“中国语言没有逻辑,是低劣民族的低级语言”结论的有力证据。“怎么我们这么有逻辑的说法,怎么到了他们那里,怎么就变得那么没有逻辑,那么没有理智,那么没有智慧了呢?”(209)这无知医生的歧视与傲慢可见一斑!
这个无辜可怜的疯女人用英文清楚地反问佩里医生:But do you know about The Tall Mountains and the Flowing Waters please? (你听说过《高山流水》吗?)并自豪地宣称只要有一张古琴,她可以让全医院的人在一夜之间痊愈。然而她并没有逃脱已然张开血口等待着她的厄运:“加大剂量,令其在昏昏欲睡中度过余生”(209),尽管她用手指在护士背上弹奏,在护士耳边哼起《高山流水》,“其音之准,其调之哀,让翻译顿时动容,潸然泪下”(210)。
这就是一代华人移民的悲惨遭遇!试问由歧视、压迫、无知所引起的惨剧还有过于此的吗?一个具有高雅文化修养并且精通语言的女性,为什么要遭受如此非人的待遇,被当作劣等民族的猪,被任意地关押、捆绑、灌药与屠杀!又是因为什么,逼得她非要以任意拉屎拉尿、生吃老鼠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无声的愤怒与反抗?在非人的待遇中,她仅仅靠着故国家园的一首曲子聊以自慰,其精神的割裂与孤独可想而知。
在《他姓石》一篇中,阿恒的工友阿达眼看他们发现的金矿一次次被白人霸占而奋起反抗,却被四个白人举起铁锹切掉脑袋,白人法庭竟以“早有明文规定,华人乃一低劣民族,根性败坏,撒谎成性”(202)为由判处四名白人无罪释放。当年老的阿恒一副白人装扮坐在车上,同车的白人没有一个愿意正眼瞧他,同他说话。当他拿起从家乡带来的《增广贤文》阅读,身边的白人妇人竟嘲笑道:“你看,对面那个中国佬,身上发臭,还看书呢!”(203)引起周围一片哄堂大笑。身体的戕害固然可以忍受,精神的虐杀与尊严的践踏却是最残酷的屠戮。我们很难揣测在那样一个年代,在异国他乡,这些移民在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白人眼里是否都是原始未开化的动物,这些遭遇歧视与虐杀的华人如何在异国他乡悄然度过卑微一生。
孤苦一生的阿恒在澳洲艰难地生活到了老年,为了安度晚年,他卖掉所有家产,将钞票贴满全身,开起小店。全身贴满钞票这样的行为,现在的读者自然不可理解,但这一行为却透露出身处异地的阿恒深刻的漂泊孤零之感,表明阿恒与白人世界自始至终难以建立起信任与和谐的关系,尽管他有板有眼、正正经经、像模像样地以白人的装扮精心打扮自己,他仍然难以受到白人世界的欢迎,与唯一欣赏过他的白人女子艾莉诺的爱情同样是无疾而终。他自始至终难以融入白人世界,带着身处白人世界中一生默默无闻的卑微与耻辱沉入历史的尘埃。
这两则简短的对话是典型的殖民主义寓言。其一,无论是《你弹流水》中的佩里医生还是《他姓石》中的白人女性,他们身上都有着极端浓重的殖民主义病症:①他们以西方文化为核心与权威,漠视与蔑视异质文化,从语言文字上宣告中国语言文字低人一等,从而宣告华人为劣等种族,没有智慧与认知,与动物无异;②他们对异质文化的族类极端不尊重,将其视作可以任意支配的他者,以粗暴的方式肆意剥夺他们的人身自由与反抗权利,甚至生命。在这里,佩里医生的行为与草菅人命没有任何的分别!其二,这些华人固守与留恋中国文化,反抗文化殖民,导致悲剧结局。《你弹流水》中的疯女人相信一曲《高山流水》可以拯救医院的所有病人,《他姓石》中阿恒虽然是白人装扮,阅读的却是《增广贤文》,他把白人的嘲讽与哄笑当作笑话不予理会,可见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自信与坚守,对当地主流文化的拒斥。可以认为,他们身上展现出的是第一代华人对抗文化殖民的悲剧性的努力。
类似的故事在《淘金地》中俯拾即是。这些淘金客乘坐白人的船只前往澳洲,途中无数饿死病死的尸体像滚筒一样滑进大海;登陆柔埠后,他们的长发辫子被白人小孩玩弄,被白人妓女以性骚扰为由讹诈;千辛万苦发现的金矿被白人粗暴地夺走,并引发多起血案:一些人为保护金矿被白人用铁锹切去了脑袋,房屋帐篷被白人掀翻烧毁,却无处伸张正义;有的人其妻子与白人男子通奸,却被法庭宣判此后不能和妻子发生任何形式的接触;有的女子遭遇白人的强暴,被削去了脑袋,挖掉了心脏。可以想见,这些淘金客在异国他乡所遭受的歧视与压迫。这些故事的背后不断舞动的实际上就是殖民主义的鬼魅,可以认为,殖民主义是造成这一群体陷入苦海的一个重要根源。
“历发”——《他有很多种可能》中的黄种男人,和妻子的两年生活中妻子“百般娇媚,千般取悦,耗尽了他的精力财力人力情力和脑力”(10),紧接着他遭遇晴天霹雳:在没有经过任何法定程序的情况下他如今浓妆艳抹如同妓女一样的妻子与白人John结合了,而白人法庭竟然宣判他对她禁止发生“任何形式的接触”(10)。这一事件成为他终生挥之不去的苦难梦魇。他报复式地与任何人种、任何肤色的肉体接触,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妻子的身影。与妻子的“接触”中,又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现”那个白人“不是在窗外偷窥……便是横贯在他们接壤的肉体土地之上”(10)。
表面上来看,这个怀揣愤怒渴望复仇而不得的“历发”将矛头指向在法庭上“声声血泪”控诉他的“妻子”,在幻想中吞下她的心脏实现复仇。其实他的愤怒与无奈更指向那个白人,妻子被夺,权利被践踏,正义被屠戮,他真可谓输得一塌糊涂。然而他也只能通过自己的经历总结道,谁又会去关注无数个弱小个体和由无数个弱小个体所构成的弱小民族所历经的“死”呢?谁会去关注他们的权利与他们的呼吸,为他们争取道义?他痛苦地总结出一条所谓真谛:“历史不过是某个地位更高者权力意志下的摆布”(9),不过是权力意志的搏杀,强势的种族自然获得生存。从“历发”身上无疑可以看到19世纪中叶中国思想先驱的某些身影:不论有意无意,他通过自身的经历与对历史的感悟无奈而必然地与生物进化论撞了一个满怀,只是这种碰撞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重——终其一生活在了白人的阴影之下。
但是即便如此,“历发”所谓的“生物进化论”更透出了浸入骨髓令人背脊发凉的历史虚无主义,他的理论建立在深刻的个人与种族的自卑与无奈之上,从而陷入放纵与麻木的深渊,他报复式地与任何人种、任何肤色的肉体接触,感叹如今的世道不过是白人的天下,他自己的民族只能在优势强大的白色人种的压迫下匍匐前行,“走着一条白人之路”(10)。可是他的所思所为也仅仅止步于感叹与反思,像一个行动的矮子,更不必谈如同鲁迅笔下那些过客:明知前方是坟墓依然固执前行撞个头破血流。我们看不到他的自立自强,更看不到他的反抗,他憎恨白人,却又走着白人之路,成了一个多余者,他的苦难来自殖民主义的种族压迫,更来自他的懦弱与沉沦。
这样一来《淘金地》中这群淘金客的苦难便调转了矛头直指他们自身,为什么身处异乡的他们总是要遭遇那么多的歧视与压迫,为什么他们千辛万苦发现的金矿总是要被白人抢走,为什么他们的同伴总是要惨遭白人的屠戮,为什么他们总是被白人讽刺为猪、大象,降低为动物……来自白人的歧视与压迫固然是一个重要的根源,然而作品中展示出一个更为深刻的根源:自我的愚昧无知与麻木不仁。
(一)自我“屠戮”
在《我无我》中,主人公是信奉“活着活着只是赖活着,想自己好好活着别人就得赖活着”(213)的亡魂。他实际上是被同伴阿夤用从他手中抢走的金块敲开脑壳打死的,阿夤又被丛林土匪射杀,他感叹“自己(人)杀自己人,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212)。有着浓厚的宿命论思想,相信生存的苦役即是人生的所有,疲于奔命的淘金客最终都会化作眼屎大小的金粒。所以他死后感到无比的自由与平等,没有疲倦与爱恨、离别伤痛、歧视压迫、物欲争夺,总之,人世间的一切苦楚都随着死亡灰飞烟灭。
此后,他穿过半个地球回到家中与挚爱的儿子团聚,却发现自己当年恩爱有加,远赴他乡淘金时还万般不舍的妻子早已改嫁。吊诡是,这个看起来似乎已然忘掉一切爱恨情仇的亡魂竟一眼发现妻子的新丈夫竟是他们族人的世代仇敌——客家人,这才愤怒地否认那是他的儿子。这个亡魂所处的19世纪中叶,中国男人眼中妻子未经允许的改嫁简直等同背叛。但这根本就不是他所在意的,让他感到震惊并难以接受的是妻子的新丈夫是自己族人的世代仇人,更不愿意接受仇人的儿子作为自己的儿子。这样一来,这个亡魂便再也自由自在不起来了,一切都可以释怀,白人的歧视与压迫可以忘掉,被阿夤杀死也不在乎,却唯独族类的仇恨难以忘怀——这不知缘起为何,内容为何的仇恨。对他而言,活着的时候不快乐,了无意义,死了好几次;死了,还是不快乐,了无意义。
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的“虚无主义者”其实不过是一具浑浑噩噩只求度日的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行尸走肉!深受白人歧视与压迫竟毫无半分反抗之力与反思之心,更无自强自立之追求。可是他做了亡魂也忘不掉自己族人的仇人,可见这仇恨深入骨髓,也不免掉进这种十分低级的歧视与仇恨自己民族的陷阱里去。“强者发怒,拔刀向更强者,弱者发怒,拔刀向更弱者。”。他真是“弱者”到了骨髓里去,无知到极点了!
在《他们说我是杂种》一篇中,主人公是自小不愿意去插秧、打谷,不留长辫,不愿意进学堂,在父母眼中“好吃懒做,又不肯好好读书”(177)“茅厕里的卵石,又臭又硬”(178)如同犟驴的叛逆青年。正是这种不安于当农民或读书人既定命运的反叛,使得他抛弃原本安逸的生活踏上淘金之路。在淘金的征程中,他与同伴总是格格不入,但这个自小被认为不愿读书,不停歪解古书的混蛋,竟自学英文起来,成了华人淘金客中为数不多的能与白人沟通,读懂英文报纸的人,又与一掷千金的豪爽白人亨利成了好朋友,加入他的公司。后来亨利死去,财产悉数分给穷人,他则如闲云野鹤继续亨利的慈善事业。
这个颇有些传奇经历的成功上岸者对自己的同伴似乎颇有些不客气。据他回忆,他看到白人的讽刺漫画,画里的人躺在床上抽着大烟,脑袋像猪头,身体像大象,怀里还抱着白人妓女。漫画中的种族歧视不言而喻,他却一点也不感到生气甚至感到解气,因为他知道这些同伴之所以遭到白人的歧视就是因为他们许多人如漫画里所反映的一样:白天淘金,晚上做贼,抽大烟,玩白女人,淘金又不买执照。他只能深深感叹同伴们的丑恶行为与落后无知,沉于烟瘾,耽于性欲,鸡鸣狗盗,违法乱纪,以至痛诉“我仍旧泡在我这个族类的腌菜坛子里,溢出无望,溢出无望啊!”(181)他反感甚至厌恶这样的同伴,将同伴们的这种丑态归因于他们不爱学习,毫无追求与上进之心,只会“像蚂蚁一样,为了那一粒米大小的金粒而疲于奔命,劳累终身”(181)。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同胞们“视金如命”(180),瞧不起同伴们工作混乱,毫无头绪与章法,而总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180),更瞧不起同伴们的懦弱与奴性:辛苦发现的金矿,白人一来便乖乖交出来,心甘情愿去掏白人丢弃的尾矿,并自我安慰“沙里淘金,天下太平”(180)。
尽管他对同伴的大多数认识处于感性的状态,并不具备中国20世纪启蒙者的姿态,更不具备去撬开铁屋子唤醒昏睡人群的意识与勇气,然而他真切地体会到自身所处的这个民族当时的麻木与愚昧。这些怀揣着淘金梦的人们,其一,除了物欲与肉欲,几乎没有丝毫的其他追求,即便发家致富,也只是纵情声色,做瘾君子,更不用谈精神追求了,这与当代的一些暴发户们多么相似;其二,懦弱而甘做奴隶,没有丝毫的血性,毫无反抗意识,遇事一窝蜂逃掉,作为阿Q的先辈一点也不比他逊色;其三,没有丝毫的道德意识,胡作非为,不守规则。可以说,欧阳昱正是借着“他”之口,道出19世纪中叶中华民族绝大多数民众所处的真实状态,具有了某种历史批判意识。
(二)自相屠戮
在《在他去了北领地》一篇中,“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走失在一片荒漠之中,孤身一人经历前所未有的恐惧:亲眼目睹楔尾雕啄掉袋鼠的眼睛,几个回合打得袋鼠难以翻身,撕开它的肚皮,像吸面条一样吸掉它血淋淋的肠子;尔后,他又遭遇传闻中吃人的土著,摸摸耳朵鼻子发现还在,竟也不再恐慌,不理不睬、满不在乎地等待被土著吃掉。土著人搀扶他起来,他竟心头一热,从此跟着土著人漫游而去,忘记时间,忘记过去,还走上了幸福的道路。这个远赴他乡的黄种人,为什么要从淘金的队伍中脱离出去?为什么在恐惧厄运面前竟毫不反抗?为什么因土著人的一个搀扶而心甘情愿跟随而去?因为据“他”回忆,自己曾经所在的是一个“天冷时,人心更冷的国家”(219)。“大家的手都在忙着淘金”(219),哪里还有时间来顾及别人的生死存亡!在这群充斥着欲望,自私自利的伙伴中,哪里会有彼此搀扶、彼此扶助?谁没有淘到金子,谁倒地没有再站起来,都是自个儿的事,都只能自认倒霉。在这片淘金地,这群淘金客眼中,同伴的死是一件多么轻易而正常的事情!所以,他靠着意念独自支撑着,说自己“不再指望任何人,白人也好,自己的乡亲也好”(219)。
可见,这些在白人夹缝中生存的华人淘金客们,同伴的自私自利、麻木冷漠更是穿进他们内心深处的苦难的箭。
上面所提到的《你弹流水》固然是一篇殖民主义寓言,深植于殖民主义土壤的佩里医生其行为自然可憎可恶,其实他的翻译更是隐藏的刽子手。我们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这个对《太平广记》与《高山流水》十分熟悉与亲切的翻译就是一名华人,而且是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华人——那位遭遇悲惨命运的女子的麻木不仁的同族同胞!从那名女子与佩里医生的对话中他显然可以清楚知道这名女子脑袋里并没有卡着石头,然而他唯一做的就是翻译,翻译,再翻译,直到最后听到女子哼起《高山流水》,“潸然泪下,连忙别过脸去,跟着医生走了出去”(210)——根本没有施以援手,如同鲁迅笔下的“看客”,设若他有可能再一次听到那女子弹奏《高山流水》,可能就不会再那么动容,甚至感到厌烦,百无聊赖。身处异国他乡他可能也会感叹命运的无奈悲凉,一曲《高山流水》也可能令其动容,梦回故里。然而他的麻木,即便是今天的任何一个读者看来,黄种人也好,白人也好,都会愤懑不已,难以释怀。
在《你说,你说》一篇中,这个在故国与异国经历和见识了太多苦难的太平天国遗民,感叹我们这个“民族苦难深重,因为已经被苦难的海水浸泡得过久,已经到了不自知的地步,人心人脑已到了扭曲变形得难以辨认的地步”(223)。在参加太平天国的第一天,他便见到同村人倒下,连搀扶他的机会都没有,后面的人便踩踏而至。后来,大军没有粮食,开始吃死尸,到后来吃活人,一批一批的女性自投油锅之中,他认识到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杀更多的人,直到自己被杀死”(222),于是装成死尸九死一生逃了出来。逃到澳洲,与从前的太平军子弟回忆当初的吃人盛况、杀人盛况,总是“戛然而止,陷入无尽忧伤之中”(223)。
这个经历了太多中华民族惨绝人寰的自相压迫与屠戮,见识了太多人性的卑污的太平天国遗民深具反抗意识,自一开始便拒绝剃满人的阴阳头,拒绝腐朽政府的腐朽统治与压迫,留了几十年的长毛,“真是白发三千丈,美髯公久长”(225),走南闯北,历经生死,别具魅力,此后成为一个超越种族的人道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在他回忆中,中华大地是一片为尸体与鲜血所层层覆盖与浸染的大地。作为淘金客,淘金远不是他的目的,他渴望的是在异域他乡寻找一片没有战乱,人人平等的土地。他含辛茹苦收养了被遗弃在土地庙前的白人弃婴,渴望她生长在和平国度,因为他知道“一片土地,如果铺满了尸体,渗透了血液,哪怕后来长出新芽,遍生嫩枝,那其中的暴力与残酷,也会在某一个时候旧病复发,再度血流成河,尸横遍野”(225),这何尝不是对中华民族最真实的写照、预言与警告呢?
由此可见,欧阳昱笔下,这群淘金客的苦难远远不只是来自殖民主义的罪恶,更来自于他们自身的落后愚昧与麻木不仁。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淘金地》构筑了一个为苦难的汁水所浸润的世界,令人唏嘘不已。作品对苦难的展示与揭示显示出一种表面的双重视角:一个方面直指殖民主义的罪恶,一个方面又直指这群淘金客自身。作品中这群淘金客们的愚昧无知、自私自利、卑微怯懦、麻木冷漠、欲望膨胀、阿Q病的植入骨髓等等被无情展示出来。
那么作家为什么要刻意构建出这样一个苦难世界?揭示殖民主义罪恶,我们自然可以理解。揭示自身的丑恶,是不是对华人的刻意丑化,为东方主义作注,满足西方人的猎奇心理呢?有的学者可能认为欧阳昱作为一名深植于中国文化,又浸染于西方文化的移民作家,已然忘掉自己的华人身份,以西方人的使徒自居,笔者并不反对这样的看法,但也不这样认为。首先是历史真实不容回避。19世纪中叶深处泥潭的中华民族绝大多数民众其落后无知与麻木不仁在历史的血与泪中,诸如满清的压迫,同族同胞的自相欺凌与仇杀,浑浑噩噩做瘾君子的“虚无主义者”的只求度日,太平天国暴乱中的杀人吃人,不正是一种客观存在吗?20世纪许多作家笔下,诸如阿Q精神,看客,提刀向弱者、向孩子,不也是一种客观存在吗?其次,作品中的大量细节虽然是虚构的,但同样具有真实性。这些淘金客发现金矿,白人一来便一窝蜂跑掉;一些人淘金只管自己发财,不管同伴死活,不讲规则,工作混乱,偷偷摸摸,营营苟苟,满眼暴利,毫无良知;一些人成了暴发户,沉于酒色肉欲与烟瘾迷醉,毫无追求等等,这些细节拿到现今来看,当下的中国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又何必“‘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呢?再次,从创作动机而言,如果作家是为了刻意丑化华人,为东方主义作注,满足西方人的猎奇心理,那么用外文创作,对故事与情节进行刻意的编选,将作品打造成浮世风俗画与“花边小报”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没有必要以大量篇幅构建出一个苦难世界。作品显然不是如此,作品中这些淘金客们的种种行为所展现出来的愚昧无知、自私自利、卑微怯懦、麻木冷漠、欲望膨胀、阿Q病的植入骨髓,可以说是作者对当时中国民众的内在灵魂的一种深刻体察,而不是一种刻意选编。作品中各色小人物,诸如富家子弟、不写诗的诗人、农家子弟、瘾君子、太平天国遗民、烟花巷客、相士、功夫高手、长得像男人的女人等等穿越历史的烟尘扑面而来,言说自我,言说他者,活生生地站立起来。从这些小人物入手直指他们的内在灵魂,抛却帝王将相与才子佳人、主流意识形态的历史话语而进入历史时空的神经末梢与枝枝叶叶。如果说对这些没有多少文化修养、思想觉悟的小人物的虚构就是一种刻意选编,显然是说不过去的。恰恰是这些小人物活生生的存在感,才使得小说具有了更为宽广和深刻的真实。
因此,作品对苦难的展示与揭示一方面直指殖民主义的罪恶,一方面又直指这群淘金客自身。对华人淘金客自身丑恶的揭示并不是对华人的刻意丑化,为东方主义做注,其实,正是这样一种对淘金客自身丑恶的揭示,使得作品进入历史的纵深,别具历史广度与厚度。
事实上,作为一个在中国大陆出生成长和接受教育,又浸染于欧美文化的当代海外移民作家,他与华人第一代移民作家极度留恋与追梦故国,渴望和固守华人身份血脉,第二代“香蕉人”华裔作家极度排斥故国家园,第三代华裔作家想象和误读故国家园都有着巨大不同。欧阳昱无论对殖民主义,还是对中国,更多的是一种理性体察或者直观经验,抛却了第一代华裔对殖民主义的强烈对抗,对故土家园的留恋与美化,第二代华裔对中国传统的排斥,第三代华裔对中国的想象和误读,其中国经验更趋真实、理性乃至批判。他对这群淘金客苦难历史的叙述实际上是其“中国经验”的一种理性书写与反思,作品中这种“中国经验”既包含了殖民主义下华人的悲惨遭遇,也包含了华人自身的种种“丑恶”。
首先,随着时代发展,全球开放与交融的进一步提升,澳洲在20世纪70年代以来实行多元文化主义,欧阳昱等移民作家所遭遇的殖民主义与第一代移民相较更趋弱化,对抗殖民主义与固守华人身份的心态也不再如此迫切焦灼。因此,正如欧阳昱自己所言:
范畴,某种意义上就是犯愁,是理论家、批评家和学者们犯愁、犯难、拿不定主意之后,按照自己的理解,根据国籍、族性、语言、文化等枯燥而又僵化的概念,所建立起来的一个个牢笼。从另一角度讲,我又早已超越这些牢笼,对之报以无所谓的态度。你说我是华人作家也好,澳大利亚华人、华裔作家也好,中英文双语作家也好,我都照单全收。对于我,只接受一个称号:writer。
显然,欧阳昱身上具有典型的“游民”与“地球人”心态。他愿意在国籍上承认自己是澳大利亚人,在文化上则更愿意将自己当作“游民”与“地球人”,宣称自己是“白人白眼狼中的白眼狼”(52)。于是,他便可以跳出“白种人”和“黄种人”的固有族类文化身份来反观和反思《淘金地》所涉及的澳洲华人淘金的苦难历史,不是作为黄种人,也不是作为白种人,而是作为“人”来看待这段历史。对他而言,写作就是这种对历史的反观和反思的自我经验的再现与表达。进一步而言,超越 “异质性”更成为欧阳昱的一种追求。“写的东西无论立场、站位、面对、所向等,都已经不是过去国内那些定义所能涵盖的。他书写的不是‘异质性’的东西,而是已经成为他生活、他生命一部分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异质性’,他也无意用这种在别人看来是‘异质性’的东西去招摇”。这样看来,对他而言《淘金地》的写作既不是站在黄种人的立场控诉殖民主义的罪恶,表达对淘金客苦难历史的怜悯同情,或表现他们对故国家园的怀恋,以迎合华人阅读市场的需要,也不是站在白人的角度,从西方文化的角度来看待这段苦难历史,以满足西方主流市场的需要,而是凭借自我的人生经验向历史开掘,表现自己对这段苦难历史的想象与构建、批判与反思。
其次,则是出生和成长于中国的欧阳昱对中国的感受体察,相较第二代、第三代华裔更为深切,具有更为丰富与深切的中国经验。诚如他自己所言,“(《淘金地》)这部小说是我对一段特殊的澳大利亚华人史的沉思”。“这部小说,就是一部文字掘金的小说……以一种开放的方式,进入一个曾经弥漫着17 000多名淘金工呼吸气息的历史空间。我不知道是否找到了,但每一个字,就是历史的一呼一吸”,这表明欧阳昱坚信自己已经找到进入这段苦难历史的钥匙。
总之,无论是殖民主义的罪恶,还是华人淘金客的落后属性,都成为欧阳昱超越“异质性”的“中国经验”的沉思,对中国经验的书写,成为他作为“writer”的一个重要使命。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淘金地》对苦难的书写具有两种属性:一是书写中国经验,二是超越异质性。这两种属性的结合必然带来一个重要问题:隔岸观火的写作立场与无根的苦难。
我们所知,任何一部反映历史苦难的伟大作品,或者走向道德批判,或者走向宗教皈依,其根本目的是寻求人的“向善”。因此,我们反观《淘金地》,作家构建这样一个苦难世界,苦难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书写苦难的诉求又是什么?苦难之后又怎么样?实际上,作家企图超越“异质性”,以非黄种人和非白种人的立场来看待和反思的这段苦难历史,似乎在刻意追求一种“人”的普世的思想文化与价值情怀。然而,我们反观人类现状,这种“世界人”普世的思想文化与价值情怀是不是真的存在可能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因为尽管随着全球化的发展,直到今天任何一个作家、任何一部作品总是要根植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家的普世的思想文化与价值情怀是失效的,不存在的。也就是说,作家欧阳昱所构建的苦难世界其背后是真空的,苦难成为“无根”的苦难,苦难的书写仅仅止步于作家个人“中国经验”的再现,“是已经成为他生活、他生命一部分的东西”,面对苦难中的挣扎,作家所能做的就是“隔岸观火”,无从开出药方,也懒得开出药方。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作家为读者实施了“障眼法”。
首先,作家赋予小说解构历史的合法性。欧阳昱以一切过去的东西就在过去的那一刻远离了人们的视线,过去的东西走进再清楚的记忆之中也会掺假,与人们的想象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件重合为由,认为历史就是一场虚构,“虚构的就是真实的,真实的就是虚构的”(49),并以“伟人手淫”的事件(伟人偶然间上网浏览了一段黄色录像,没有留下任何历史遗迹,许多年后一好事者想到伟人也是人,于是虚构出一个伟人自慰的事件)来证明这一理论的可靠性。这样一来便构建起了欧阳昱的关于历史的两种合理性看法:历史是虚构的,历史也是主观的。所谓的历史真实并不是基于意识形态和道德批判基础之上,而是基于作家以个人主观经验对历史神经末梢与细节枝叶的填充与虚构,作家的任务就是凭借自己的经验主观地随意地用虚构的故事将历史填满。这样,基于意识形态和道德批判的传统“历史”在欧阳昱这里便完全站不住脚了,他成功解构了历史,也成功解构了小说,传统小说的主题结构模式,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已经失去任何意义。小说成为一个容器——填满主观虚构的历史的容器,小说的写作变成了一个“从零开始,到零为止,一个一个码字的过程”(82),也就是讲故事的过程,而讲故事的过程就是还原历史真实的过程。
因此,涉及本文谈论的《淘金地》的苦难历史,作家用76篇对话构成作品的全部内容,以大量的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轮番出场(诸如鬼魂、狐精、富家子弟、不写诗的诗人、农家子弟、瘾君子、太平天国遗民、烟花巷客、相士、功夫高手、长得像男人的女人、淘到金子发家致富的、没有淘到金子去种地卖菜或者做了白人家仆的、被白人削去脑袋回来复仇的、做了白人走狗乐此不疲的等等),以极富想象力的创造,以各种通俗的、神异的故事情节与不断变化的叙事角度,让活着的、死去的个体穿越历史的烟尘扑面而来,言说自我,言说他者,使得作品极具画面感与视觉冲击力,进入历史的细节末梢,来达成一种历史真实,“进入一个曾经弥漫着17 000多名淘金工呼吸气息的历史空间……历史的一呼一吸”。
这种视觉冲击力使得作品呈现出一种历史的广度与深度的真实,这种真实又轻而易举地吸引了读者的全部注意力,实现了对作品全部内涵的填充与置换。然而回过来看,这种历史真实仍然难以掩盖作品思想力的贫乏。
首先,76篇对话中作家的声音近乎隐匿,显示出一种零度叙事的特征。当我们跳出这些对话,看看站在背后的作家欧阳昱究竟怀抱着一种怎样的态度,我们似乎很难一言以蔽之,而总是觉得有些“暧昧”。是对抗殖民主义,还是寄予无限同情为苦难中的人们打造一条涉渡之舟?是控诉罪恶,还是揭露无知?作者以既非黄种人和又非白种人的立场来看待和反思的这段苦难历史,导致这些在文本中均有所呈现,又似乎均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在文本中我们很难找到一条清晰的线索或只言片语,来清晰界定作家创作的最终目的,文本成了一个没有土壤与根底的“开放性”的文本。
其次,文本中这些对话的主人公对苦难的叙述十分客观,近乎冷酷,似乎自己也是一个旁观者,不携带任何的情感,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好像他们也是不愿意替作家代言似的,所以读者只能通过想象和调动各种感官来还原这种苦难与苦难的悲痛。
因此,总体而言企图超越“异质性”的欧阳昱对苦难历程的书写仅仅止步于其个人的“中国经验”与对苦难的展示、揭示,对苦难只能采取隔岸观火的写作立场,这导致作品思想力的贫乏。
注解【Notes】
①本文为湖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楚文化视域中的湖北籍海外华文作家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5ZD038)阶段性成果。
②本文《淘金地》引文均出自欧阳昱:《淘金地》,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09页。以下只标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③参看:王腊宝、赵红梅:《“流亡者归来”——评欧阳昱小说〈东坡纪事〉中的反家园意识》,载《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第78—82页。
④海外华人华裔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接受参看:胡亚敏:《留恋·排斥·融合——论华裔美国文学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载《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第45—48页。
⑤参看:李珺、欧阳昱:《文字的淘金之旅——欧阳昱访谈录》,载《华文文学》2014年第5期,第13—20页。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鲁迅:《杂感》,载《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页。
[2]鲁迅:《随感录三十九》,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页。
[3]李珺、欧阳昱:《文字的淘金之旅——欧阳昱访谈录》,载《华文文学》2014年第5期,第14页。
[4]李珺、欧阳昱:《文字的淘金之旅——欧阳昱访谈录》,载《华文文学》2014年第5期,第18页。
[5]李珺、欧阳昱:《文字的淘金之旅——欧阳昱访谈录》,载《华文文学》2014年第5期,第15页。
[6]李珺、欧阳昱:《文字的淘金之旅——欧阳昱访谈录》,载《华文文学》2014年第5期,第18页。
[7]李珺、欧阳昱:《文字的淘金之旅——欧阳昱访谈录》,载《华文文学》2014年第5期,第15页。
The Gold Fields builds a world of misery of gold finders. The display of misery exposes the evils of colonialism, but also the ugly of the gold finders themselves. The writing of misery is based on the Ouyang Yu's Chinese experience. The writer tries to transcend the cultural heterogeneity, but which impairs the corpus's thought connotation.
misery Chinese experience rootless misery
Yuan Xun is from Wuchang Shouyi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袁循,武昌首义学院,主要研究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
Title: On the Misery Consciousness of Ouyang Yu' s The Gold Fiel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