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魁
刘家魁的诗
刘家魁
乡村的夜晚像一个古陶罐
外面是黑的,里面也是黑的
几粒灯火,几只萤火虫
便是所谓的光明
陶罐里最揪人心的
是老发头拉出的二胡声
他只拉一曲《二泉映月》
每夜每夜,都要拉到三更
老发头拉二胡的水平并不高
但上了年纪的乡亲们都爱听
仿佛那二胡是在替自己诉说心中的悲苦
仿佛听一阵子,心里就会感到些许轻松
自从老发头患了肝癌埋进黄土
陶罐里不仅是黑的,而且是空的
空得乡亲们耳里也空,心里也空
空得毛二爷,忍不住跑到他坟上去听
老发头临死前,可怜巴巴地央求儿子
“一定要买一把好二胡
放进我的棺材里,到了那边
好为我继续消愁解闷……”
每年的清明节,我回故乡扫墓
经过他的坟墓,都会不自觉地驻足侧耳
听听他是不是还在拉《二泉映月》
哦,还有谁能发出乡亲们共同的心声?
每次去采摘金针
我都有负罪感——
那些必须采摘的蓓蕾
明天早晨就会开放
金针花是最好看的花
——比萱草花更美
——比百合花更香……
但我只能在她们开放之前
残忍地把她们从枝头摘下
——她们一开放
就不值钱了
我的学费
家中的油盐酱醋……
全都指望她们换钱
采下的千万朵蓓蕾
必须马上放进蒸笼里
蒸到半熟时
再把她们取出来晒干……
看着她们美丽的尸体
在阳光下渐渐收缩、枯干
总会不自觉地低声感叹……
苦命的花啊,对不起了
我只能许下苍白的诺言
——等我有了别的活路
一定多多栽植金针
只为赎罪
只为欣赏——
欣赏每一颗金针的蓓蕾
都能尽情开放
不是唱诗班的孩子在歌唱
不是!这是知了在叫
在乡村的每一棵树上叫
比阳光更炽烈的歌声
在整个乡村夏日的上空悬浮
哦,这些小小的知了
来自泥土深处
它们是泥土的养子
知道哑巴母亲
所有说不出的痛苦
知了在黑夜蜕变、羽化
却没有一只会远走高飞
它们要把短暂的一生
全都用来替泥土呐喊
直到把泥土心底郁积的悲愤全部喊出
知了的歌声,一点儿也不优美
仿佛是无数块玻璃同时被打碎
仿佛是持续不断的爆炸
刺耳,惊心……但是我爱听
觉得它们也是在替我放声歌哭
知了会把一切爱憎
都遗传给自己的孩子
知了会让喊空了的肉体
随着黄叶一起落地
融入泥土,变成泥土……
我说的撒谎的孩子
不是喊“狼来了”的那个孩子
也不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
而是村里的这些喜鹊
你听,它们正在撒谎——
喳喳喳喳——
张三今天出门会遇见财神
喳喳喳喳——
李四高考的儿子中了状元……
没有谁会把这些“喜讯”当真
但也没有人责怪喜鹊总是撒谎
每当喜鹊站在树梢上乍乍乎乎
听到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微笑
都会下意识地向着进村的小路张望……
不懂鸟语的乡亲们
也许是听错了
喜鹊只是在把异性呼唤
也许是乡亲们故意听错的
——穷乡僻壤的
哪有什么“佳音”啊
就算是自欺欺人吧
靠着喜鹊日复一日的“报喜”
总算是活了一代又一代
过了一年又一年……
回不到的故乡
就在面前
我和它之间
已隔着三十年时光
三十年前的故乡
闭上眼睛才能看见
睁开眼睛
就只能看见故乡的现在
——没有了父亲
也没有了母亲
还少了两位兄长……
剩下的两位哥哥
已老得像两棵落光叶子的树
一棵叫沧桑
另一棵也叫沧桑
也没有了为我而开的门
也没有了为我而铺的床
也没有了为我而升起的炊烟
也没有了为我而摇曳的灯光……
当黄昏降临,愈来愈浓的暮霭中
也没有人朝向田野
一声声地喊我回家吃饭、做梦
当太阳升起,愈来愈淡的晨雾中
也没有人坐在院中
唠叨着补我被荆棘划破的衣裳……
我最亲的亲人啊
这个世界上最最疼我爱我的母亲
已永远离开人世……
哦!她的坟上已长满青草
青草上挂满了颤动的露珠
仿佛是母亲的眼睛
泪光闪闪地望着我
埋怨我回来得太迟了
或者是根本就不该回乡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乡也还了
肠也断了
我像一只萤火虫
迷路在秋夜里
迷路在记忆中
在家门前寻找家门
在故乡中寻找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