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坤
高尔夫、空间与资本主义的第三重矛盾
王行坤
自近代以来,体育运动就与中国的民族命运和国家政治紧密地勾连在一起。从毛泽东1917年的《体育之研究》提出“国力苶弱,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此甚可忧之现象也”,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金牌数位居榜首的骄人成绩,历经百年,中国终于成为体育与政治上的大国与强国。
在即将到来的2016年,高尔夫球将重返里约热内卢的奥运赛场,成为奥运会的正规比赛项目(2020年将继续留在奥运家庭)。高尔夫球首次进入奥运会的时间是1900年(此为第二届奥运会),之后一届依然留在奥运赛场,从此便被赶出奥运家庭,直到2009年在哥本哈根举行第121届国际奥委会全会决定将其再度请回。
在很多人看来——其中自然也包括许多中国人,高尔夫球重返奥运赛场是发展这项运动及其背后产业的大好时机。亚洲高尔夫球会业主协会主席、华彬集团主席严彬甚至将高尔夫运动与“提升国民素质、提倡和谐、提倡人与自然、提倡环保的大理念”联系在一起,其视野之广大简直堪比百年前毛泽东的言论。尽管如此,在我们为高尔夫欢呼雀跃之前,还得审慎地来考察这个“高大上”的体育形式。
从社会经济的角度来看,1900与2016这两个年份比较均衡地分配在短20世纪的两端。所谓短20世纪,意指的是以1914年的一战为开端、以1989年柏林墙倒塌为终结的这段时期。那么在这个短20世纪中都发生了什么呢?除了前所未有的共产主义革命之外,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看,就是财富相对公平的分配。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的数据表明,一战之后直到20世纪70年代,收入分配有了很大的改善。而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不平等的程度再度恶化。我们可以看出,不平等得到改善的时期正是处于短20世纪之内,因此在很多人看来,在短20世纪终结之后,人类又回到了漫长的19世纪——一个充满不平等与不公正的时代。
当然,我们并不是说高尔夫球与奥运会的关系是社会经济变化的客观反映,而是要指出高尔夫这种运动之所以会再度被请回奥运会,与社会经济尤其是阶级分化有着很大的关联。我们要考察的正是这种关联。
高尔夫是起源于苏格兰的一项古老运动,距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可以想象,这种运动最初只是牧羊人在草地上的一种嬉戏,但在经过19世纪的现代化之后,已经成为一项贵族和精英运动。我们之所以将其称为贵族、精英运动,不仅是因为这种运动需要开阔的视野、巨大的绿色空间以及人群相对隔离的设置(但又不能远离城市,因为高尔夫运动的参与主体只能是城市的富有阶层),同时也因为这项运动本身就与其他所谓大众运动如篮球、羽毛球、乒乓球等有着根本差别。
这种差别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在于进入运动场域“入场费”的差别。篮球等大众性的运动只需要机械性、规训性的训练就可以掌握并精通,其入场费并不是很高,而高尔夫训练的“入场费”则不是普通人能够承担的——这里所说的入场费既指进入高尔夫球场、购买专业装备所需要的昂贵费用,也指高尔夫训练者举手投足所需要表现出的“贵族范儿”,后者只能是从小的耳濡目染或长期变化气质的结果。而篮球、足球或跑步这样的运动则对“姿势”没有什么要求,更不需要什么气质或风范。另一方面,高尔夫这样高大上的运动更多关乎的是人的“自我风格化”以及社交需要,而不像大众运动那样充满竞争性,以比赛的获胜为目的。从这个方面来说,高尔夫运动更接近于贵族的业余主义,是一种没有什么用途的消遣(当然,这是相对于以强身健体或释放自我为目的的大众运动来说的,而且高尔夫运动为精英的商务社交提供了完美的环境)。据此布尔迪厄指出,贵族气质体现在体育方面就是其无功利性(disinterestedness)与无目的性,正如为艺术的艺术一样,这是一种为体育的体育,与无产阶级或底层阶级通过职业体育改变自身命运,或者通过运动强身健体的观念有着天壤之别。
因此我们可以说,高尔夫作为一种贵族运动,其本质是反职业化的。
但为什么全世界会再度热衷于推广这种运动呢?或许这只是少数人的热情(狂热)?这里我们拟从高尔夫球场所涉及的空间问题来进行讨论。
高尔夫进入中国大陆是相当晚近的事。1984年李嘉诚在广东中山修建了中国第一家高尔夫球场,但进入90年代之后,高尔夫球场就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人/地矛盾已经相当严峻的中国大地上。据2011年《人民日报》的报道,截至2010年年底,全国有近六百家高尔夫球场。而不无讽刺的是,2004年初发布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暂停新建高尔夫球场的通知》中就明确规定:“从2004年1月10日起,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国务院各部门一律不得批准建设新的高尔夫球场项目。在此之前未按规定履行规划、立项、用地和环境影响评价等建设审批手续而擅自开工的高尔夫球场项目一律停止建设,尚未开工的项目一律不许动工建设。”那时的球场数量是178家。在接下来的十年内,国务院颁布了10道禁令,但球场数量却增加了2倍。这不由让人感到困惑:为何国务院的严厉法令成为一纸空文?我们拟从如下两个方面来考察这个问题:高尔夫球的消费与需求,以及高尔夫与房地产。
首先,作为炫耀性消费的高尔夫运动,是在中国大规模私有化的语境下进入中国人的视野的。在这种私有化的过程中,产生了大量的新富和暴富人口。这些人在取得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之后,自然会染指文化与象征资本,从而与平民大众真正地区隔开来。而高尔夫这种体育形式恰好满足了他们的这种需求。另一方面,作为一种休闲活动,高尔夫也为精英阶层提供了理想的社交环境:明媚的阳光,绿色的草地,清澈的湖水,新鲜的空气……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中国的高尔夫球场统统采用会员制,昂贵的会费(彭剑波2008年的博士论文中对北京的42家高尔夫球会的调查结果指出,个人会籍的平均费用为32.97万元,而北京华彬庄园高尔夫俱乐部的个人会籍最贵,达到了120万元。会员除了缴纳会籍费之外,还要缴纳年费),可以将绝大多数人排斥在高尔夫球场之外,让这些人真正做到远离喧嚣,置身世外桃源,与三五好友“谈股(票)论金(融)”。
然而,问题在于,高尔夫球场的修建和维护成本都极为高昂,加之20%的高税率,想要通过高尔夫球场的运行本身盈利几乎不可能。因此,全国真正能靠球场经营现金流赚钱的绝对不超过十家。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商家要顶风作案,置国务院的三令五申于不顾,甚至于做起赔本买卖,大肆修建高尔夫球场呢?
问题绝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很多高尔夫球场的建设机制是“高尔夫—别墅”布局。在城镇化如火如荼进行的当下,城市市郊乃至农村的土地滋生出巨大的垄断价格。也就是说,如果你有钱,在北京的市区或郊区买下一大片地,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一年之后将这片土地卖掉,就这么一倒手,你也将获得巨大的财富。如果你将这片土地其中一部分建成高尔夫球场,这片球场所造成的优美环境和汇聚的高端人群,将形成巨大的正外部性。如果你再将余下的土地开发成高档别墅区,那么因为之前的正外部性,这片别墅区的价格就会成倍上涨,从而为商家带来巨额的商业利益。
再有,因为社会主义的“产权不明晰”,高尔夫球场在建造过程中往往会侵占原本的公共生态空间,在政府不作为和公民组织不成熟的情况下,这种侵占行为往往得不到任何遏制。有时候,地方政府为了招商引资发展经济,甚至主动站在开发商一边,将原本属于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或林地转变为国家所有,然后再转让给开发商,从而造成失地农民与开发商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2010年CCTV“新闻调查”栏目播出的《三元村的高尔夫之痛》就讲述了贵州省修文县违规建设高尔夫球场造成的十五年之久的利益冲突问题,引发了诸多社会矛盾,影响了当地社会稳定。三元村所在的县政府就是将原本属于村集体的林地,擅自国有化,然后转让给高尔夫度假中心,而该中心则在高尔夫球场附近建起了高档别墅,侵占了原本属于集体的林地。这可以说是对农民的双重剥夺:既剥夺了原本属于各家农户的土地,然后又剥夺了属于村集体的林地。这些“合法的剥夺”(毕竟他们有政府的批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地方政府的执政思路),与对城市绿化隔离区、公园、水系、水源和林地的非法剥夺,就成为一个巨大的空间问题。
这就让高尔夫场地的建设过程成为实质上的圈地过程。
而这种圈地事实上造就了资本主义的第三重矛盾。我们都知道,在以詹姆斯·奥康纳为代表的生态马克思主义那里,资本主义除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第一重矛盾之外,还存在着生产条件(劳动力、自然与外部公共设施等)与生产方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这种矛盾的结果就是资本主义无法解决的生态危机。就在中国的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在中国的城市(尤其是大城市)中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第三重矛盾,那就是空间矛盾:少数人占有着越来越核心、越来越广阔的空间,而多数人则被抛到城市的边缘,既无法享受体面的生存空间,也很难享受到作为共同财富的公共空间——这种趋势在全世界都有所体现,那就是住宅的绅士化或者高档化(gentrification)。
事实上,在戴维·哈维、哈特与奈格里等人看来,在大都市中,对劳动力的剥削和资本积累的主要载体,不再是剩余价值或利润,而是地租。也就是说,生产空间内的阶级冲突,在很大程度上为都市内对空间的争夺所取代,这就构成了资本主义的第三重矛盾。城市中普遍交往(文化艺术活动、基础设施建设等)所带来的正外部性(外部性指一个人或一群人的行动和决策使另一个人或一群人受损或受益的情况。经济外部性是经济主体(包括厂商或个人)的经济活动对他人和社会造成的非市场化的影响。外部性又分为正外部性和负外部性。正外部性是某个经济行为个体的活动使他人或社会受益,而受益者无须花费代价,负外部性是某个经济行为个体的活动使他人或社会受损,而造成负外部性的人却没有为此承担成本。例如,小区附近修建的地铁或公园会带来正外部性,而空气污染,喧闹的邻居就会带来负外部性)造就了城市空间的共同财富,而这种具有社会性的共同财富也面临着私有化的噩运。因此,为争夺城市空间的社会运动也具有了阶级斗争的性质,在某种程度上其重要性甚至超过生产空间内的阶级斗争。
当然,有人会说,按照中国法律的规定,城市土地属于国有,怎么可能被少数人占有呢?这里我们得区分法律上的形式性事实和现实中的实质性事实。当郊区的土地被商家开发成高尔夫球场和别墅区之后,原本属于国家或集体的土地便与形式上的所有者脱离关系(当然商家会支付一定的租金,然而这些租金与“高尔夫—别墅”群所创造的财富相比,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土地因垄断价格而增长的财富统统归商家所有。商家、高尔夫等空间的使用者以及高档别墅的居住者,成为实质上的占有者,而这些人恰恰是金字塔尖的一部分,是新富或者暴富阶级的一份子。这种开发模式的结果,就是失地农民或者因高昂房价,只能住在市郊的市民与城市中心的有(房)产阶级形成刺眼的隔离。
另外如前所述,因为私有化推进而造成的新富与暴富阶层,为了满足自己提升品味从而造就区隔的目的,必然会大力支持推广高尔夫、马术以及网球等贵族运动,于是原本属于大众运动的公共空间如足球场、篮球场、人民体育场、人民公园等必然会受到挤压甚至摧毁,造成群众与富贵阶层在空间上的尖锐矛盾。另一方面,因为市场社会的横行,个体尤其是年轻人变得愈发原子化,他们无法理解公共空间的集体活动,如最近的“广场舞”风潮——这是大妈们享受公共空间权利的一个表现。
而这些现象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则显得更为扎眼。究其原因,这是政府为了“发展经济”而造成的必然结果:地方政府事实上与资本结成了神圣同盟,置普通群众的利益置于不顾,而在普通群众没有任何组织、没有任何实质代表机构的情况下,只能被动接受这种被剥夺的境况。
因此,透过高尔夫这个案例,我们就不得不反思: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城市化?怎样的城市才能让生活更美好?让谁的生活更美好?在列斐伏尔看来,争取城市权利的运动,也是一种反资本主义的斗争,这个斗争与争取更体面的工资、更美好的生态环境一样,将成为新的斗争领域。
土地是人类集体的产物,任何把土地或者土地收益私有的行为都是非正义的。关于空间正义,戴维·哈维给了这样的答案:一方面推动国家为了公共目的提供更多的公共物品,另一方面需要将全体人口组织起来,占有使用和补充这些公共物品,以扩大和提高非商品再生产的共享资源和环境共享资源。就此来说,高尔夫球带给我们的不应该是对这种体育形式的盲目憧憬,而是对阶级和空间正义的严肃反思。
(王行坤,天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