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生小孩

严央子/著

近日来，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大量转发着一些“丁克”主义者的文章，他们有的指出这个社会种种不利于一个孩子生长的现状，让一个孩子诞生其实是让他们承受不该受的痛苦；有的反问当今所有有可能成为父母的人是否真正能够面对一个孩子诞生后要面临的各种问题；有的提出一个人的一生不应该需要依靠诞生另一个人来寻得更深刻的意义，总之最后都要进一步表明：生孩子也许是一个自私的决定，不生孩子才是更为理智和人道的选择。

很早以前我就常对爸妈说：“我以后绝对不要生小孩。”他们总当我在开玩笑，笑着说：“你还小，以后就不会这么想啦。”可时至今日，身边一些同龄人已经结婚生子，我依然保持着这个想法，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认真的想要成为“丁克”。因此，当我刚发现“朋友圈”里我的“丁克”主义盟友们频频发声时，我还挺兴奋的，仿佛有种偶遇知音鼎力支持自己的幸福感。我还把这些文章通通转发给妈妈看，因为一直以来当然是她最反对我“绝不生孩子”的言论。她看完后，只是皱皱眉头，或者看我一眼摇摇头，不吭声。我心想，妈妈你这是无言以对了吧。

那么我为什么不想生孩子呢？我承认，我是没有勇气也没有把握迎接一个出于我的新生命。首先，我并不奢求通过十月怀胎以及最后的分娩之痛来成就自己“伟大”的母亲品质，我承认，一提到这个，我就已经怂了，简单说就是：我怕难受我怕痛！我并不觉得承认自己怕这种苦怕这种痛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我清楚自己为了考上心中理想的大学能够坚持十几年来刻苦学习，我清楚为了理想，为了自己的人生能够有价值，我愿意付出非常多，但是我至今没有想出到底有什么动力能让我这个活蹦乱跳的爱美少女心甘情愿小心翼翼安安静静地放弃小蛮腰挺着大肚子熬过十个月，到底有什么力量能让我这个因为怕痛连耳洞都不愿意打的人承受撕心裂肺的痛生下一个“陌生人”。

这还只是开始，提到一个孩子诞生之后要面临的种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似乎大家都说小孩子是“小天使”，但其实这种看法也分人。比如我有个室友，刚认识她就知道她有个理想就是将来要生好多孩子，因为她觉得小孩子特别萌，小孩子们都是宝贝。而我却恰恰相反，我一直以来好像都是一个酷酷的大姐姐，家里来了什么小朋友，我绝对不会是满脸笑容凑上去与孩子玩的那帮人之一。不能否认小孩子有时挺可爱，但我还是更愿意敬而远之，因为他们似乎都像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了：襁褓中的婴儿也许时不时就大哭大叫，更别说还要时时伺候着给他们擦口水、把屎把尿；稍微大一点的熊孩子更是闹心，力气也比婴儿时期大了很多，野蛮起来踢你打你都算小事，大人们根本没法料到他们能造出多大孽……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够有耐心也不够温柔细致的姑娘，让我伺候一个“小恶魔”实在太为难我了。

自我记事起，我就能深刻感受到，养育一个孩子实在太艰难了。

最直观的，应该是物质上的体现。多了一个孩子，绝对不只是多一双碗筷那么简单。且不说一个小孩子从小到大吃喝打扮的花费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要是再摊上我这样兴趣爱好过于广泛的小孩子，那真是太能折腾钱了。我小时候喜欢画画，喜欢跳舞，喜欢弹琴，喜欢游泳，喜欢学英语，爸爸妈妈因此为我四处奔波找好的老师，只要我喜欢，都为我报兴趣班。到我再大一点，上了初中，我们同龄人之间竞争激烈起来，为了能让我领先于人，父母还要为我找各科的家教。我们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但只要与学习有关的一切费用，有时我自己都犹豫了，但爸爸妈妈对此却从不吝啬。很可惜，父母曾经为我花了重金来培养的许多兴趣我没能坚持到现在，但他们却从没有过一句抱怨。有时我都替他们后悔，开玩笑跟他们说：“你说你们在我身上折腾的钱，都可以环游世界了！”所以我也常想，我以后要是不生孩子，那可以省下多少钱，完成多少自己想做的事啊！更何况，培养一个孩子，花钱之外还闹心。我记得我小时候学国画，爸妈一有空都会陪着我在家练画。有一回老师布置我们回家画一幅“百鸡图”，现在回想，老师所谓的“百鸡”应该只是指比较多的鸡的意思，并不是真要我画一百只鸡。而我当时还小，也许不能正确理解，且天生又是个喜欢较真的孩子，回到家就让爸爸妈妈陪我画一百只小鸡。现在想想我挺不能理解我爸爸妈妈当时为什么完全没有阻止我的意思，真的就陪着我画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画得累了烦了，他们还鼓励我坚持画下去。我把家里折腾得到处都是墨水，他们开玩笑说：“央子你以后要是成了画家，那这个家就毁了……”我画好以后，他们似乎比我还开心，帮我数了我画没画够一百只，一数发现我一不小心还多画了三只。于是这“一百零三鸡图”似乎还被他们保存至今。我不敢想，要是我有个孩子非折腾我陪他画一百多只小动物，我能不能有这个耐心忍着不把他赶回房间让他别烦我；我能不能有这个善心，让一个小孩子把家里折腾得到处都是墨水也不发火。

若这孩子比较顽劣，如我，那就还不仅仅是闹心那么简单了。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带全班小朋友去玩滑滑梯，但偏偏罚我站在一边只许看不许玩，似乎因为我之前顽皮犯了什么错。也许对于其他小朋友来说老师的命令是圣旨，于我而言哪里压得住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狂野的心。于是我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跑上滑滑梯。正准备轮到我的时候，身后一个男孩子出于“正义”大喊着：“老师说了不让你玩！”接着用力推了我一把，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啪”一下重重摔到地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也许当时摔得太惨我已经昏过去了。后来听大人们说起，我被送去医院时满脸是血，嘴巴上缝了好几针，爸爸妈妈那天都还在外地出差，但一听说我出事了就立马赶了回来，妈妈一看到我就哭得不行。我仿佛记得，我当时还太小，对受伤的严重性并不清楚，最多知道疼，吃东西都困难，但看着镜子里丑丑的自己还觉得挺逗，开玩笑乐呵呵地对妈妈说：“你看我像不像猪八戒。”……长大以后我听我妈说起，其实她当时听到我这么说后眼泪根本止不住，看我受伤流血承受痛苦已经心疼得不行，更是难以接受原本可爱的我如今面目全非，又担心我一个女孩子因此而破了相，但又怕在我面前流泪反而让我难过只好偷偷躲起来痛哭。“你不知道你当时伤得有多重，妈妈当时流了多少眼泪……”妈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常常说这句话，眼神中仍然充满心疼，仿佛那件事是极其可怕痛苦的回忆。而我一脸茫然，也许多亏了爸妈细心照顾，如今我脸上完全没有受过伤的痕迹，我也全然不记得当时受伤的样子或者有多疼多难受，但好像爸爸妈妈反倒因为这件事受了不小的心灵创伤，竟然记了那么多年。

哪怕不出什么大乱子，我仍深深感受到，自从有了我，爸爸妈妈就开始过着一种经常“提心吊胆”的日子。每每出现“某某孩子被拐走”的新闻，家里就拉响一次警报。上小学的时候，其实我只需要走过一条巷子，五分钟左右就能到学校了，但这条不大不小的巷子，对妈妈来说似乎是充满魔性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可能出现，每一个陌生人在妈妈的描述里都是妖魔化的，他们无所不能，仿佛只要我只身前往就会在上学的路上被外星人“唰”一下吸进飞碟里。妈妈总是说：“你还小，而且又是女孩子，自己走这条巷子不安全！”所以我一直到五年级，妈妈都坚持让保姆接送我，走过这短短的巷子。不过爸爸倒是一直主张让我早点独立，也跟妈妈抗议过希望我能早点自己上学、回家。可是，我依然记得，六年级时，放学后我在教室写作业，写完了满心欢喜晃晃悠悠准备走出校门时，却看见爸爸站在校门口不停张望，我才想起一定是自己忘了时间，太晚回家，看着爸爸紧皱眉头的严肃神情，我心里一紧：“完了，爸爸肯定以为我贪玩不回家，等下肯定要被骂了。”于是心虚地飞快冲到爸爸面前，第一句话就认错：“爸爸，我写作业忘记时间了，不是故意的……”没想到爸爸见到我的瞬间眉头就舒展开了，只是拍拍我的背，云淡风轻地说：“走吧，回家！”……如今我二十岁了，有时回家晚了，爸爸妈妈还是会不停打电话催我回家，生怕我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就会被弄丢。我有时忘了接妈妈的电话，回到家肯定会被她狠狠教育一通，我总是会偷偷想：“我都那么大了，至于吗……”但看她紧张、生气的模样，她总说的“为你操碎了心呐……”似乎也丝毫不夸张。

所以我为什么要生小孩呢？我可不想为自己添乱，不想去感受如何为他人“操碎了心”，更不想试一试爸爸妈妈为了我所受的各种刻骨铭心的痛。别劝我说，为了爱情的力量，别劝我说，生个孩子能让生活更美好，更别劝我说，看看其他人到了年龄都会生孩子你应该随大流。我不是不相信爱情，也不是不相信新生命能给生活添些趣味，也不是不知道社会主流的存在，可我偏偏是这样一个不喜欢随大流，并且坚信仅靠自己生活就能够精彩无比的人，当然了，若有幸拥有爱情，我也会自信我俩的感情生活并不是必须要一个新生命作为见证或者“锦上添花”。

可是呢，我偏偏就是我妈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还非常不幸经历了痛苦的难产最终诞下的孩子。上述的一切艰苦和不易，我父母都经历过。他们读大学时相爱，毕业后结婚，但直到三十多岁才生下我，你说我是爱情催化作用下的诞生品，这样看来应该不是。你说他们是为了让生活增添点新鲜趣味，多些人生意义，我也不太同意——听其他大人说，我父母年轻时都是文艺青年，风流潇洒不在话下，精彩生活自有主张，更何况他们都是上进青年，三十出头的他们都在事业上升期，照我说完全没必要生我出来添乱。如果说他们是因为到了年龄，“是时候该生个孩子了”的各方压力下，不得不从社会大流，干脆凑合生了我——如果是这样，其实我还挺信的。

于是，这样的想法，有时似乎成了我可以偷偷埋怨爸妈的理由。

小时候我犯了错，倔强如我，不愿意认错，自然没少被爸爸打，虽然没刚强到被打了也不哭，但每次被爸爸打，我一边哭着嘴上认错，心里却都会偷偷不服气，心里极其委屈地想：“还不是怪你们生了我，要是没我，我也没机会犯错，也不会被打了！”

长大以后，我时不时会想到这样的问题：爸爸妈妈生下我，让我来这人世感受一回，于我而言又到底有什么意义。人越成长，会发现面临的挑战、挫折越来越大。如今，常常可以在网上看到年轻人开玩笑似的说：“人生如此艰难。”也许在老一辈人眼里现在的我们都过得轻松幸福，仔细一想，现阶段的我自己是觉得确实挺不容易。我自认为还算是比较坚强的姑娘，但难免也会碰到难以如意的事，懊悔、失落、伤心，也难免会有无助大哭的时刻，我也知道这些坎儿随着时间都会过去，但在还没过去的那一刻，我会忍不住想：“爸爸妈妈，你们带我来到这世上，知道我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所以，如果我要创造一个新生命，是不是也意味着要带他来这世上受这许多苦，对他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生了一个孩子，他没能按着我的期许成长，我能接受吗？很多孩子抱怨自己的父母不理解自己，抱怨父母把意愿强加在自己身上，这真是父母和孩子之间彼此折磨的一件事。我又何尝没有过这种念头？我爸爸是作家，我很小的时候他就锻炼我写作，有时甚至逼着我“不完成一篇作文不许出去玩！”那时我心里全是不满的抱怨：爸爸是不是要逼我像他一样成为作家才行呀？但我记得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某一天爸爸跟我谈心时对我说了一句：“以后不管你做了什么，哪怕你只是个在路边摆摊卖菜的，一样是我女儿啊！”如今，如果有客人来家里吃饭，只要我在，曾经满脸严肃逼着我写作文的爸爸都会眯着眼笑着，满脸自豪、幸福，尽管他已经知道我以后并不打算当个作家。

今年过年之前，我与妈妈聊到了我是否要继续攻读研究生的问题。当时妈妈的态度似乎很坚决，我非读研究生不可。我俩激烈地争执了起来，我心想，妈妈是个博士，一定是认为我应该像她一样才有出息，根本不考虑我的实际情况和感受。这样的想法让我更激动了，我控制不住赌气大喊：“你就是希望我读读读、学学学，可我就是不喜欢读书！”喊完后还流下了愤懑的泪水。妈妈看我这样，眼里流露出无尽心疼，又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安慰我、鼓励我。等我情绪平稳了，妈妈又拿出她早早为我准备好的压岁红包，希望能让我开心些。我黑着脸，接过红包，勉强小声说了句谢谢妈妈便躲回房间了。根本没心情打开这压岁红包，我把它搁在桌上，便瘫倒在床上。我朝它望了一眼，上面仿佛有妈妈写给我的祝福语，我心想，上面无非是写祝我学习进步，考上研究生之类的话吧，便没有再看。几天之后，我急着出门，正巧没了现金，于是想起了被我冷落在桌上的妈妈给我的红包，我正要打开，一句简单的祝福映入眼帘：“祝女儿新年健康、快乐！——妈妈”我顿时竟然愣在那里，心狠狠酸了一下——妈妈只是希望我能健康、快乐而已啊。

我不禁回想起，以前有一次跟我妈吵架，虽然不记得原因，但我一直记得我们当时的面红耳赤，我的委屈和愤怒、痛苦和无奈，冲动之下我大声对妈妈喊道：“那你为什么要生我呀？！”我想我当时的言下之意是，要是你没生下我，就不会有今天你要因为我生气，我因为你而愤怒，彼此折磨。话音刚落，妈妈便捂着嘴崩溃地哭了起来，因为抽泣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眼神中透露出的，像是恐惧、绝望。当时的我不敢相信为什么这句幼稚的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但看着妈妈这痛苦的样子，我除了震惊更是无比内疚，从此再也不敢说这句话。

写到这里，如果我还是要说我的诞生只是爸妈当年迫不得已之作，那实在愧对这么多年他们培育我的时光。我之所以不打算生孩子，我想正是因为我至今根本没有把握自己能成为如他们一样的好父母。但如果让他们认认真真回答为什么生了我，恐怕他们也没法一言以蔽之。

“生孩子到底有什么意义”这种问题，其实没法用太理性、客观的态度来分析，毕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来就复杂曲折无法道清，不如就当作是一种缘分吧。

世界上也许存在着一些人，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无法尽为人父母的责任就生下孩子，但一样存在着如我爸妈一样的父母，我的诞生也许是他们这辈子最有仪式感的一件事，他们创造我并非指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这一点，我可以作为最好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