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之“道”
——书评《晚明耶稣会士世说》

2015-11-14 05:20薛灵美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文贝: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 2015年1期
关键词:中西格言儒家

薛灵美(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中西之“道”

——书评《晚明耶稣会士世说》

薛灵美(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达道”一词出自《礼记·中庸》:“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朱熹解释“达道”:“达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书》所谓五典,孟子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晚明山西绛州士人韩云编辑《达道纪言》一书,内容为摘录西士高一志(Alfonso Vagnone)诸多著作中的格言整理而成,内容涉及君臣(159条)、父子(21条)、昆弟(附老幼31条)、夫妇(23条)、朋友(附谄谀恩施谏责121条)。对比儒家“五达道”的顺序而言,《达道纪言》一书将君臣关系置于最前,且所占比重最大;将夫妇关系置于长幼关系之后。除去表面显露出的信息,仍然有诸多疑问值得探究,接近四百条的格言,出自何处?从西方到东方经历了怎样的转变?编排意义何在?中西之“达道”融通体现在何处?

时隔400年,关于《达道纪言》的研究著作——“Jesuit Chreia in Late Ming China: Two studies with an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Alfonso Vagnone's ‘Illustrations of the Grand Dao'” (《晚明耶稣会士世说——高一志〈达道纪言〉译注及两种研究》)问世。值得一提的是,该著作依然是由中西学者通力合作完成,李奭学先生和梅谦立(Thierry Meynard)先生分别就以上问题做了深入的探讨,共同接过了探索“道”中之义这一棒。

该书分为三个部分,李奭学先生侧重研究“纪言”之前世今生,挑选代表性的格言追根溯源,梳理文本性与真实历史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最终使其界限更加明了。《达道纪言》中有许多在今天看来耳熟能详的人物故事和言行,例如束格辣德(今译苏格拉底)、欧里彼德(今译欧里庇得斯)、格罗(今译西塞罗)等,早在17世纪他们的言语、形象已经被传教士介绍到中国。然而这些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其言行是否与《达道纪言》中描写的一致?李奭学先生从具体的“世说”以及字词当中逐次展开二者之间的张力,“有时是语境变革使然,有时是删节所致,有时则为增添所造成”,总之真实的历史人物常常被演绎加入虚构的历史情节,当然在晚明这种情况是不容易发现的。但是就高一志的主旨来讲,其虚构情节丝毫没有影响格言要表达的思想。“世说”或者说修辞学的使用,具备了彰显价值普世性与借用权威之人言行的双重特性。于此带来的困惑在于,“这些人虽然是历史实人,世说中的言行却是经过耶稣会士假捏而得,正是修辞的开花结果,则我们的师法是在向实人交心,还是向谎言纳贡?”“世说”被晚明耶稣会士当作宗教启蒙的工具,是因为“世说”本身的特性能够迎合传教士所“需”。李奭学先生基于历史真实与修辞学的思考,阐释两者之间各自产生的文化背景与缘由,进而思考修辞学在文本形成过程中的意义。

从李奭学先生的研究中,对中西文化互动的交流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而不是简单的连接拼凑,在中西文化交流的暗流下,每一条格言的发展变化与形成,背后都有中西经典论著、历史观念以及思维模式的交叉与张力。耶稣会士的“移花接木”客观上也促成了这种交流。作者思考的正是基于“移花接木”这个过程,以及修辞在世说中扮演的角色,是否具有传播的历史可靠性。严格意义上讲,若不具有历史性,那么我们如今提倡的修辞学是否具有合理性?显然李奭学老师的提问与思索,已经不限于针对《达道纪言》一书,修辞学在文本中所造成的虚构性与真实历史之间的张力,或许是其要探讨的核心问题。对文本高屋建瓴的把控与思考,正是本书的最大特色之一。

第二部分,梅谦立先生侧重于“达道”之义,通过分析其编排框架与内容,揭示出《达道纪言》中所表达的西方政治观及伦理学的东传,其中也不乏讨论中西之间的交融。文章从修辞学、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的角度来分析中西方之间的异同,同样看重修辞学在《达道纪言》中所承担的分量,修辞学产生之初即是提供道德榜样,达到趋善避恶的目的,经过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这一时期的转变,其间基督宗教吸纳希腊罗马文化,耶稣会的教育背景也注重人文主义的倾向,高一志作为这一时期西方文化的载体,将文艺复兴时期的修辞学技巧用于传道,利用斯多葛学派与儒家的相似性,以普鲁塔克的文集作为翻译的重点,与儒家所提倡之“道”并无违和。斯多葛学派强调把伦理当作个人修身的重要方式,也为耶儒之间的理解提供了平台。

在此基础上作者从《达道纪言》的整体编撰与内容入手,对其编排方式与目的进行分析,思考其内容与西方政治哲学、道德哲学的相关性。韩云整理高一志著作中的相关格言,目的在于培养一种政治伦理的态度,重视君王的修养、提倡大臣敢于纳谏、拒绝暴力以及对法治、经济、税务等问题的分析,格言内容所表达出来的要试图与儒家正统思想,以及当时的历史背景契合。例如《达道纪言》中肯定君主的权威,中国皇帝的绝对权威合乎耶稣会对社会的期待,他们认为只有和平的国家才能发展宗教。因此这也成为高一志对待政治权力的态度,这与儒家“修治”天下并不矛盾,并且为明末士人改革社会提供政治理论。因此,尽管《达道纪言》是以“世说”形式展现,其内容易懂,但是其中所蕴含的更多是伦理方面的教导,这样就与儒家“达道”相得益彰。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与高一志其余的著作不同,《达道纪言》并不是高一志本意要完成,韩云挑选有益儒家士人达道之句辑录,尽管其伦理观皆是在基督宗教许可范围之内,但是全书中没有出现任何有关“天主”“上帝”等字眼,抑或是引导士人救世而去宗教化,抑或确信西方政治伦理对儒家伦理的补充,韩云的考虑不得而知。

第三部分为两位学者对《达道纪言》所作庞大又基础性的工作,将《达道纪言》中355条格言逐条进行翻译、注释与分析。明末传教士与当地士大夫合作,将欧洲经典著作由拉丁文翻译为古汉语,时隔400年后,中西学者通力又将其著作翻译为英文,这种努力是一种文化的重新考察,也为中外学者提供了共同会话的基础。对其进行注释,单从其实证功夫上讲,此书兼具考据性与研究性,无疑可以当作后继学者研究的参考工具书。这种不着痕迹,据实直书的注解,将我们从西方明哲的言语中拉出来,旁观这一历史时期中西文化各自做出的改变与互动。最后从中西经典的源头中,详尽印证其格言的源本与转变,其思想价值不亚于《达道纪言》本身所要表达的内容。如果说《达道纪言》是晚明西方文化传入中国的见证,那么对此的译注即是对这一时期中西双方历史的考察。

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领域规模有限,但是这是中国人第一次理解西方,同时也提供西方一种新的视角看待中国。近些年来关于此阶段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但是针对文本内容的深入研究尚未开始,《译注及两种研究》一书从小处着眼,研究对象不过是一万字左右的文本,内容相对容易理解,但是两位学者对其的研究却是连贯古今中西,提供多学科交叉的视野与思维,从古典世界到文艺复兴,从斯多葛学派到儒家,从修辞学到伦理学,延伸出来的众多线索还原了晚明时期的文学,甚至是西方古典时期的文化流变。总之,尽管两位作者研究的切入点各有侧重,融通中西却是研究此类问题不可缺少的素质,而可喜的是作者具备这种研究实力,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此书必将嘉惠学林,启迪后学。当然,《译注及两种研究》是一个榜样式的开端,此类研究的前景仍然很广阔。

“Dao” of China and the West: Reviewing Jesuit Chreia in Late Ming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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