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户,不仅是一户人家,也是一个独立作坊,工具、农具、用具,比城里居民繁杂多了。众多的生活道具,没有一家能买足了,置全了。这期间,互通有无,成了村头最频繁、最亲近的交际。
我小时候,刚解放,耕牛、水车这类大农具,已从地主手中接过手来,共享共用了。但小一号的,舂米石臼,磨粉石磨,小道上推进推出的独轮车,用草、麻打造绳索的摇绳车,仍都私有。它们一年只用几次,一次只用几天,家家都置,没有必要,但一村没有,就痛苦了。借用之后,拎上几个鸡蛋、捎双线打手套,或者采一篮门前桃,陪着借件一道送过去,也一定会“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再小一些的,那就是生活用品了,大秤小秤,升斗量具,修补竹木用品的斧头、拉锯、篾刀、瓦刀、老虎钳……借用更是常事。这类东西,用用不见损伤,借借就给人方便了,也算是积德吧。乡里人,都喜欢亲近,每次见面,都有打招呼,实在没话,也来句“吃了饭没有?”。若是天气稍暖,不把饭桌端到门前谷场,似乎都不会香。有样东西让人借借,更是亲和互爱。倒是家里有这有那,没人来借,会挺不自在。
借,本来是穷日子中的一种苦涩和无奈,经村里人这样一调适,成了树叶吹出的凤歌,苦瓜炒出的绝味。
那次,我娘舅那边来了三四个亲属,到我们村来捉猪崽。都是几年不见了,老妈拖了他们到家里坐坐,吃餐便饭。忽然想到碗筷不够,让我到隔壁借来三副碗筷。临时买不上什么荤腥了,她想炒碗鸡蛋添添,家里的蛋炒不上一碗,悄悄的,又让我到婶子家借来四个鸡蛋。好了,一桌亲戚,八九个人热闹了一个中午。
村里物资短缺,借米借油,三天两头发生。村里写字稀少,纸墨笔砚,都借。村民客气起来,借光,挂在嘴上没完;村里没有旅店,借宿也司空见惯。说与你听,不会相信,那时我们连火都借。烟瘾上来了,没火。边上一个陌生人,手上点着香烟。凑近一步说,借个火。就这3字,话不用接,脸不用看,火就接上手了。那些年,火柴都不是家家有。有几次,老妈看见对门的烟囱冒烟了,就会对我说,到对门借个火去。赶忙找一个纸媒子,筷子粗细,黄裱纸搓的,跑进对门,火就来了。别的东西,借了都要还,惟火,不用还,连谢谢都不用。长大后想想,借火这个动宾结构的词,村里人造得真聪明,一个动词“借”,跟上一个宾语“火”,一下把个请求,也表达得既谦逊也不乏谢意!
那时,饭都吃不饱,穿衣就难免不捉襟见肘了。逢场作戏,借衣裳是常事。记得姑姑结婚那次,邀侄女做伴娘。姐低头不语,想躲避。婶子摸透了女儿的心思,是那身衣裳怕暴露,脑子一动,婶子想起了刚过门的小红那件罩衫,她一跑过去,就借来了。17岁的姐,本来就活力四射,那经得崭新的灯芯绒再助她一把,顿时,姑姑与侄女,满屋子并蒂生辉。当天,侄女一回家中,就将它洗净、晒香,还过去的时候,叠了整整齐齐,里面还藏了一大包喜糖。这一借,三处出彩!
是啊,尤其是相亲,那身“行头”还是挺要紧的。村上的金海叔,父母早年过世,从小替大户放牛,长工一直做到解放。金海人品好,人缘好,可就是家里太穷,28岁还是光棍一条。那时的28,比现在38都急人。听到有人给他讲了一门亲事,一村的人都给他卖力。女方来村上访亲,男男女女都说他的好话。金海生来勤快,自搭上话那天开始,准丈人家的重农活,就包他一人身上了。两个月,新娘子抱进怀里。
可一个月以后,姑娘发现他一直穿身上的那件毛领大衣不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还小兔子了,借的。又问东北大头帽呢?说也还了。他那身冬装,全是借志愿军复员军人小兔子的,房里那张最像样的柏木花梁床,也是借娘舅的。新娘子流泪不止,眼看米缸也快见底了,大米也要借吗?姑娘要重回娘家了。村上几拨人过来劝说,姑娘只回了一句:人像样,手勤快,品行好,人缘好,能当饭吃吗?
新娘子出村那天,一样没带,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但连头也没有回。
记忆中,我们村所有的借,就这一次,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