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浩
父亲是前年被确诊肝癌的,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半年的平均生存期。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可我还是给他找了亚洲一流的外科医生,在他腹水压迫剧痛难忍的时候,曾在一天之内给他静脉注射过4~5次价格不菲的人血白蛋白注射液。
我很感谢老天奇迹般地赐予我们半年多的平静期,那半年父亲和常人一样。在他感到体力能承受时,我会带他出去走走,去没去过的地方,吃没吃过的东西,他很快乐,我也很快乐。
终究有些命运是躲不过去的。去年10月,父亲出现了肝性脑病昏迷前期的表现。自他得病以来,我无数次痛恨过自己,做过11年法医、6年外科医生,却对他的病情完全无能为力。我的医学知识唯一能起到的作用是预见他病情的发展,从而将我的苦痛翻倍。
我很清楚晚期肝癌患者导致死亡的四大并发症:消化道大出血,肝癌结节破裂,肝昏迷和严重感染。如果我确实没办法让他继续活下去,也许我可以帮他选择一个痛苦最少的死亡途径。
我在医院的走廊徘徊了一夜,那一晚我没有停止过观察父亲的病情。第二天清晨,和医生谈话时,我选择了签字表示放弃治疗,我很清楚父亲已经从肝性脑病昏迷前期快速地越过昏睡期直接进入到昏迷期。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相信此时对他而言,痛苦已经过去了。
可对我而言,折磨才刚刚开始。
父亲的身体非常好,我指的是除了肝癌之外,他机体的其他部分都很健康。腹水出现之前,一直坚持每天锻炼的父亲身材很好,而现在大量的腹水让他的腹部比孕妇还要大。痛苦难当的胀痛是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原因。
我不止一次地想把腹水放出来,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为就算放出来,用不了几个小时,新的腹水仍然会重新充满他的腹部,这个时候他的血管和到处漏水的筛子没什么区别。再者,腹水只不过是它的名字,它的成分和血浆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有谁又能禁得起每天失去几千毫升的血浆呢?
父亲的心脏在肝昏迷和早搏的状态下仍坚持跳动了整整一周。对我而言那近604800秒的一周,每一秒都让我在矛盾和质疑自己中度过。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对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期待奇迹还会再一次发生,他还可以坚持更长的时间。可我更加清醒地明白,父亲其实是被我活活饿死的——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我是最先发现父亲心跳停止的人,我没有哭。我找医生要了一个桶,还有一根连着橡皮管的针。我知道,现在我终于可以把腹水都放出来了,就是它们把父亲折磨得如此痛苦。
随后,我用干净的毛巾把父亲的身体擦拭干净,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衬衣和笔挺的西装。我知道放掉了腹水,身材不再走样的父亲穿上去应该很精神。
我还知道,要想把西装整整齐齐地穿好,好到一丝凌乱的折痕也没有的话,最理想的办法是将死者翻过身来,脸朝下,双手向后反剪,然后将两只袖子同时套进去:那是给逝者穿衣的最佳方式。可是我不愿选择这种“文革”时类似坐飞机的姿势,那太痛苦了。此时,我所学的解剖知识给了我第二个选择:我坐在床上,和父亲面对面,父亲阖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我轻轻用双手搂住父亲的腰,将他环抱着坐起来,如同热恋中相互偎依的情侣。
父亲的体温还在延续,只是心脏已经不再跳动。我让他的头靠在我右边的肩膀上,就好像他还没有去世、只是在我的肩头稍事休息。我的胸口和他的胸口紧紧地贴在一起,我感到他身体的余温正缓缓地向我传递。
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我的脸庞滑落。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爸,我就是你生命的延续。
(江山美如画摘自《家人》2015年第3期,图/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