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兵兵
王小帅身上有个很明显的标签,他的作品总是离不开文革“老三线”:从《青红》《我11》,到《闯入者》,王小帅用了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生命三部曲”。
空巢老人、入室谋杀、复仇、同性恋、“文革后遗症”……当所有这些元素集中在一部电影时,它会不会吸引你?这就是王小帅的《闯入者》。
就在今年的“五一”黄金档,作为去年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以及在约30个国家和地区参赛展映、未映就取得了无数好评和期待的高口碑影片,《闯入者》在国内市场惨遭滑铁卢,“惨死”在了“闯入”的路上:4月30日首映当日,排片1%,票房50万。在“五一”小长假三天全国票房破6亿元、较去年增长2.54亿、涨幅高达68%的情况下,《闯入者》仅仅获得330万元票房。与同期上映的影片相比,这个数据显得更为触目惊心:《何以笙箫默》三天进账1.7亿;“速7”持续领跑,在单日票房方面与“何以”轮流坐庄;港片《赤道》也有近亿元的收获。相比之下,《闯入者》的票房总和还不及“何以”的一个零头。王小帅说:“我那一整天是在震惊、沮丧和绝望中度过的。我拍电影以来,不管遇到再大的事情,拍摄多么困难,过程多么曲折,都比不上4月30日。这一天,让我看到所有的努力遭遇了一个如此冷冰冰的现实。而1%的排片无疑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
在心痛之余,王导当晚在微博上发出了以“这可能是商业片最好的时代,也可能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提头的公开信,得到了高圆圆、范冰冰、徐静蕾、姚晨、崔永元等一众好友、媒体及网友的支持。但有人指出,《闯入者》选错了档期,严肃电影跑“五一”档凑什么热闹,活该!也有人说,艺术电影做好艺术表达就行了,要什么票房?还有人说,王导的公开信无疑是矫情、乞讨、输不起、撒娇求抱抱,大搞悲情营销……对此王导回应:“市场给我判死刑,我不能申诉吗?”
历史在重演
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王小帅身上有个很明显的标签,就是他的作品总是离不开文革“老三线”(1960年代后期,中苏关系剑拔弩张,毛泽东“要准备打仗”,决定大搞“三线”建设,把重要的工厂搬到偏远地区的山沟里):从2005年的《青红》到2012年的《我11》,再到今年的《闯入者》,王小帅用了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生命三部曲”。然而可怕的是,电影题材没有变,电影的票房也没有变:2005年《青红》票房400万;2012年《我11》票房475万;在王导采用公开信等紧急呼救的情况下,截止5月12日,《闯入者》票房收入达到了911万,成为了王导有史以来票房最高的电影。只是,2006年,全国才有3000块银幕,如今全国银幕数量已经飙升到2.7万块,容量膨胀了九倍,然而《闯入者》票房并没相应膨胀。这不得不说,王小帅的历史一直都在重演。
历史重蹈并不意味着品质上不能超越。作为一位善于用偏类型化的叙事方式讲述有深度、有社会现实意义故事的导演,王小帅无疑是非常出色的。
1966年王小帅生于上海,出生后不久随父母从上海迁往贵阳,一去就是十三年,于是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的身上总是有那个特殊年代的痕迹:从《青红》到《我11》再到《闯入者》,他反复拍摄与自身经历有关的题材。三线建设的持续时间,囊括了文化大革命的动荡十年,与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有重合,这些事件在他的电影作品中无可避免地留下痕迹:《青红》讲述的是那个特殊时代与爱情的交错下,青年们对自己命运的无奈;《我11》是那个时代里极富戏剧性又略带残酷的童年记忆,带着王小帅的半自传性质,是从孩子的角度对那个特殊年代的旁观与窥探;而《闯入者》则从真实的生活入手,演绎一个心怀愧疚的老人对往事的忏悔与反思。很巧妙的是,这三部电影分别从少年、青年、老年三个视角展现出了那个特殊年代的真实面貌,构建起了一段无法忘却的时代记忆。
“红色健忘症”
影片中文名《闯入者》,英文名“Red Amnesia”,直译就是“红色健忘症”,两个名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恰到好处。“闯入”是故事的开端,“健忘症”是一系列问题的表面原因,“红色”是影片最大的谜底。英文名为什么要叫“红色健忘症”?据王小帅本人透露,名字其实是法国制片人伊莎想出来的,因为他自己的英文还没好到连“健忘症”(Amnesia)这样的词都知道。
王小帅对“红色”似乎一直有种偏爱,这似乎成为了他的红色情结。从作品来看,主人公们名字总会带个“红”字:《十七岁的单车》里周迅饰演“红琴”,《青红》里高圆圆饰演“青红”,《我11》里主人公王憨暗恋“觉红”。红色的物件在他的电影里也总有象征意义:《青红》里的红色高跟鞋寓意女主角对青春和恋爱的向往;《我11》里王憨恋恋不合地望着身穿红大衣的觉红,告别了青春期最初的性萌动;《闯入者》中老赵的孙子头上一直戴着的小红帽,企图抓住纹身少年的大妈们带着红袖章,让老邓踟蹰不前的老年合唱团唱的是红歌,这一系列的红色似乎象征着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到底是谁患了“红色健忘症”?导演没有明说,但影片把“遗忘”进行了多层面展示。首先是社会对空巢老人的遗忘。老邓面临很多问题:老伴刚走的孤独,想照顾孙子不得的无奈,照顾老人院母亲的奔波,想干涉小儿子生活的力不从心,找厂家维修家用电器的困难……然而更大的“遗忘”才是影片的主题,那就是对历史的遗忘。如果不是因为返城无望急得中风卧床四十多年的老赵死了,红帽纹身少年很可能就不会来到大城市寻仇,闯入老邓的生活,那段罪恶可能就真的被遗忘了,毕竟每个人的本能都是选择忘记那些不好的记忆。然而,在导演的镜头下,一切选择忘记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影片有几次通过展示老邓的想象让她已经亡故老伴的形象出现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黑洞洞的眼睛,毫无血色的脸庞,像活人但更像死人。这个镜头颇具讽刺意味,“文革”那段历史,包括老邓在那段历史中犯下的罪,就像鬼魂一样阴魂不散,纠缠着你。
企图遗忘是徒劳的,老邓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她想通过做点事情来获得救赎。于是老邓回到自己曾经生活多年的三线故地贵州,试图向过去告罪,与自己的内心和解。她回到当年支援三线建设的小山沟看望当年的同事,她去老赵家登门道歉……可是做这些有用吗?导演很残酷地告诉观众:一切都晚了!现实残酷,个人的赎罪并不能挽救自己,也不能解救他人,更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历史,生活继续向错误的深渊滑去。红帽少年最终在躲避警察追捕过程中坠楼而死!旧恨未去,又添新仇,孙子坠楼摔死这份怨恨肯定也记在老邓头上了!就这样,一声闷响过后,只留下了老邓瘫坐在地的绝望和观众们望着空洞洞的窗口叹息的无奈……
那么,患了健忘症的到底是谁?不是老邓,因为她企图忘记的却是她一直放不下的记忆,以至于匿名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来时,她直觉地认为这是来寻仇的老赵;也不是红帽少年,因为记忆的痛苦正是他寻仇的动因;也不是老赵的遗孀,给老邓的一记响亮的耳光说明她还生活在仇恨里……那么到底是谁?导演没有说,也许他只是在警告我们不要患上“红色健忘症”,不愿正视历史,遮蔽历史,那只是一厢情愿,历史的幽灵迟早会“闯入”我们看似平静的生活,破坏我们的生活,酿成新的悲剧。
手工匠人的挑战
有人说,《闯入者》与其他同期上映的影片的博弈,实质上是工业文明和互联网时代的较量,是传统手工匠人和大数据精算师的较量,这压根就不是一个量级,甚至不是一个时空的较量。在观众眼里,王小帅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传统手工匠人,想着写出一个好故事,寻找合适的人物演员、封闭式地认真拍摄,然后把它输送到各大院线撞大运。单方面地认为故事精彩自然上座率高,制作质量精良就能打下一片江山,但他忽略了一点,这已经远远不是工业文明的时代,而是“无奇不有”的互联网时代,这不是传统手工匠人的“居家小日子”,而是大数据精算师的“黄金时代”。
拿热映的《何以笙箫默》来说,它也是大数据时代的必然产物。首先,它基于大数据分析、IP转换率、寻找到一个已经拥有海量受众基础的故事,故事本体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气火爆,何况“何以”的故事还是不错的;然后,尽可能地植入广告以减少成本,甚至不惜为讨好广告商专门设计剧情;再然后,寻找偶像派演员出演,演技好坏以及是否适合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巨大的粉丝作基础;继而开放式地拍摄,拍摄过程本身就是营销和二次积累粉丝的过程,粉丝会持续关注这个过程,参与感越强就越发期待看到产品,当这个产品最终进入市场,制作方无非就是收割利润,根本就不会亏损。
或者说,大数据算出来的影片都是可以吸引基数庞大的主流观影人群的,像《闯入者》这样比较严肃的艺术电影本来就是比较小众的,不应以数据论英雄。在此,借用徐静蕾导演的话来说:小众也是众,小众不等于就没人看。
是的,艺术电影的观众是存在的。很多观众在观影之后纷纷给出了“王小帅最好的电影”“最震撼的电影”“五一最值得一看的国产片”等高口碑评价,豆瓣、时光网、猫眼电影,新浪电影等平台的《闯入者》评分都不错:“王小帅的影片,总是很耐看,而这一次的《闯入者》,耐看到要命”“《闯入者》让我看到了最好的王小帅”“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王小帅”“我相信到年底的时候我会说《闯入者》是2015年我看到的最好的国产电影,它符合我对好电影所有的期待”……从这些真实的好评来看,正如王小帅导演感伤的:“不是我没有观众,而是我的观众想看都看不到。”涓滴可以成河,问题是涓滴如何成河?也许谜底还是离不开互联网。
互联网全面渗透影视行业,猫眼、格瓦拉、微信电影票、大众点评、淘宝电影、新浪电影等购票网站的出现,给了片方一个方向,让整个行业更易数据化。影院也会通过这些线上平台的预售情况来判断观众对这部影片是否有消费力,所以和这些购票网站合作变得极为重要。《心花路放》与猫眼合作1000家影院预售,预售票房就达到了1.1亿人民币,这大大加强了影院排片的信心。当然互联网预售只是一方面,还要靠全方位宣传,团购、众筹都是可以选择的路径。此外,除了大银幕的争抢,艺术电影还可以转投互联网播放,更多地向腾讯、乐视等影视平台的会员点播转移,也许你会发现,你的小众躲藏在那里,他们才是你的观众,他们的购买力才是艺术电影的长尾消费。
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低票房仿佛是很多艺术电影的宿命,但这是它们不妥协、不从众、不逐流的主动选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艺术电影在票房上是失败的,但就艺术价值而言,低票房恰恰成了它的“荣誉勋章”。历史上很多著名的艺术电影都曾经遭遇票房的失败,但并不妨碍它们成为了影史经典。电影奖项、影迷口碑、影史评价是对低票房的某种“精神补偿”吧。
无论怎样,愿有情怀、有追求的王导,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