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问题的出路

30多年来，关于“是否应禁止象牙贸易”这一世界性难题，由于缺乏科学研究、实践论证、数据支撑，一直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有限的合法象牙是无法满足市场需求的。全球辩论的结果，如今越发明晰。治理象牙危机的根本、长期的工作，还需“禁欲”，真正减少全球象牙需求。禁贸的成效需要配套政策措施来保证。

上世纪80年代期间，非洲发生大规模盗猎现象，十余年间大象的数量从130万头锐减至60万头。非洲象的生存危机引发了全世界关于是否应该禁止象牙贸易的大讨论。这场大讨论的结果是——1989年《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简称“CITES公约”）缔约国大会投票决定禁止象牙国际贸易。

此后，非洲象的数量开始逐渐回升，对于是否应该适当放开合法象牙贸易又引发了多方争论。随着2006年以来的盗猎回潮，关于象牙禁贸的争论再次上升为国际社会的焦点。

有管制的象牙贸易是否可行？

1989年，CITES公约大会决定禁止象牙国际贸易。1997年，南部非洲三国（纳米比亚、博茨瓦纳、津巴布韦）以大象种群数量过多超出土地承载力、保护区经费匮乏为由，游说CITES成功获得了出售其库存象牙的资格。南非也于2000年获此资格。但是，获得出口限额是需要申请的，一次交易完成后，十年内不得再提申请。

《公约》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有管制的合法象牙贸易来满足相关消费者的需求，并使交易产生的资金反哺非洲象分布国用于大象保护。

1980年，中国加入公约；1990年“国际禁贸令”实施时，中国登记当年象牙库存约为80吨。2005年前后，大批象牙雕刻企业难为无米之炊，普遍大幅裁员，濒临破产。

国家为了保护牙雕这一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对外游说，最终在2007年获得了进口合法象牙的资格。2008年底，中国从纳米比亚、博茨瓦纳、津巴布韦、南非四国一次性购买和进口其政府库存象牙原料62吨。根据公约规定，库存象牙的买卖双方完成交易后，十年内均不得再提出申请。

据知情人士透露，中国获得进口资格，主要是由于中国采取的“一证一物”象牙管制系统获得了CITES公约考察团的认可。

中国很早就在强化象牙加工销售规范化管理和执法监管等方面开始了探索，从2004年开始，建立起定点加工、定点销售、统一标识的管理制度和信息系统，这是国际首创。国家规定，所有象牙制品须加载“中国野生动物经营利用管理专用标识”与“禁止出口”的字样。

支持象牙贸易的人认为要疏堵结合，只堵不疏，是一种懒政行为。人类早在5000年前就开始进行象牙贸易，象牙自古以来就是具有社会价值的商品。并且，并非每根象牙背后都是对大象的杀戮，许多合法途径的象牙是大象自然死亡产生的。

约翰·沃克（John Walker）是美国关于象牙问题的资深记者和作家，在他看来，如果说禁贸的理由是象牙贸易链条上的漏洞过多，那么就算禁贸了，漏洞和腐败依旧存在，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以约翰·沃克为代表的人们相信，一旦禁止象牙贸易，需求仍然存在，象牙贸易完全转入地下黑市，由于风险性、稀缺性走强而造成价格上升，反而会刺激盗猎和走私。“象牙禁贸意味着获取象牙的唯一途径就是盗猎。”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专家丹尼尔·斯蒂尔斯（Daniel Stiles）说。

2012年，中国拍卖行业协会发布《关于国家林业主管部门对有关野生保护动物制品拍卖问题的意见的紧急通知》，此后，新老牙雕一刀切，只有经过国家林业局、文物局等多家官方机构认证为文物的牙雕才有上拍的可能。也即是说，但凡不是文物，皆不可拍卖，这便是“2012禁拍令”。

但是，据《深圳商报》（2014）报道，“禁拍令”使牙雕精品越来越难以得到，牙雕的收藏反而更加高涨，价格以每年30%的幅度攀升。

资深象牙贸易专家露西·维涅（Lucy Vigne）与埃斯蒙德·马丁（Esmond Martin）于2014至2015年对北京、上海、香港三地进行了摸底调查，他们发现，由于各国对象牙的管控越来越严，很多商人都认为象牙的价格会因稀缺性而继续上涨，他们有很强的投机意向去收购、囤积象牙。

支持象牙贸易的观点认为，中国的象牙价格飞涨是由于合法渠道的供应量极其有限。他们相信，只要开源放流，让足够量的合法渠道（大象自然死亡和执法收缴产生的象牙）象牙在市场中流通，满足市场的需求，使象牙价格保持在合理水平而不至于过高，便可有效抑制非法贸易。同时，强力打击非法象牙贸易，就可以实现对大象这一野生动物资源的合理利用。

不过，没有人能否认，有效管控合法象牙贸易的前提是严谨、科学、高效的全球治理体系，但目前无法实现。

象牙销毁之警示

2014年1月，国家林业局和海关总署在广东东莞销毁6.1吨走私象牙；2015年5月，国家林业局和海关总署在北京市野生动物救助中心联合销毁662公斤非法象牙。这是中国现有的两次查没象牙销毁行动。

销毁行为一直是充满争议的，因为它看起来违反了简单的供求关系。盗猎的基本动机是追求高额利润，而之所以象牙能在黑市卖出高价，重要原因是象牙缺乏合法渠道来源。有人认为，应该尽量用合法渠道取代非法贸易。收缴来的象牙虽然也是带血的，但象牙的主人反正已经死了，不将它以拍卖方式投入市场，拉低市场价格，反而烧掉，岂不是既抬高价格又浪费资源？

象牙问题专家表示，销毁象牙的信号是多重的。一是表明政府不鼓励象牙消费的立场态度；二是坚定政府将继续限制象牙流通的政策导向；三是宣誓要防止这些查没的象牙由于偷盗、腐败而再次进入市场。

库存象牙流入非法市场是非法象牙贸易的一大来源。“库存象牙的管理成本很高，在一些没有财力承担管理费用的国家，腐败官员干脆就把部分库存卖了。”世界自然基金会（WWF）项目员克劳福德·艾伦（Crawford Allan）说。

由于象牙的高价特点，觊觎库存象牙的投机分子大有人在，通过偷盗、贿赂、偷梁换柱等方式，一旦库存象牙重新进入象牙贸易链条，就几乎再也无法辨别。

为防止再次进入贸易环节，高举旗帜、销毁执法查没的象牙是国际上通用的做法。自1989年始，有15个国家和地区（比如肯尼亚、埃塞俄比亚、美国、法国、比利时、阿联酋、中国、中国香港和菲律宾）先后销毁各自的库存非法象牙，总数达到141吨之多，意味着超过1.4万头大象的生命终结。

在日本，罚没的象牙制品除保留极少一部分作警示公众之用，其余均被销毁。去年，法国海关在埃菲尔铁塔下公开销毁近20年查获的3吨多的走私象牙。2015年6月，美国在纽约时代广场销毁1吨象牙。2015年8月，泰国公开销毁其库存的2吨象牙。香港也计划三年内销毁所有的罚没象牙。

拯救大象的希望在于禁贸

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物种保护项目副主席伊丽莎白·班尼特（Elizabeth L. Bennett）博士于2014年发表了一篇题为《运行在腐败世界中的合法象牙贸易及其对非洲象的影响》的论文。

论文设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有管制的合法象牙贸易能不能有效解决非洲象的生存危机？

班尼特在文章中分析了象牙问题相比于其它野生动物贸易问题的特殊性。一方面，象牙的高价格决定了象牙贸易是一个暴利行业，人类对于大规模猎杀大象的动机很强。

另一方面，在所有的哺乳动物中，大象的怀胎期是最久的，母象每4年才有一次发情期，怀胎时间至少长达1.7年，如此低的繁殖速度实在经不起日益大规模、灭绝性（一网打尽，不放过幼象）的猎杀行为。

在虎视眈眈的投机分子面前，大象的命运危机四伏。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允许合法象牙流通来保护大象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进入市场的合法象牙数量需满足大象种群生存的可持续性；第二，绝不能让非法象牙混进整个合法贸易链条中；第三，象牙市场受到严格、透明、无死角的监管。

然而，在全球范围内，涉及野生动物管理的机构普遍不受政府重视，严重缺员、缺钱、缺资源。在许多国家，对于执法人员并没有清晰的责任义务规范，许多执法人员对野生动物非法贸易缺乏起码的认识，极少接受必要的技术知识培训。

蔓延整个象牙贸易链条的腐败现象摧毁了全球治理体系。尽管部分国家在国内政策、执法、监督、管治方面做得非常好，但只要在其它国家、其它地方存在漏洞和腐败行为，让非法象牙进入了这个链条，非洲象的盗猎仍然不会停歇。

从事象牙走私、非法贸易的商贩往往“黑白通吃”，能够有效规避监管，甚至用一些手段通过监管程序获得合法身份，从而跨越国境、成功交易。

美国《国家地理》曾报道过菲律宾的情况，在那里，只需要请国家博物馆将象牙认证为文物，或者找个雕刻师傅把象牙鉴定为在1989年国际禁贸前获得，就能把走私的象牙“洗白”。如果海关人员扣押了东西，那就说明钱没给够。

班尼特认为，拯救大象有三种途径。第一种，完全没有非法象牙进入供应链，由于合法象牙的数量极少，导致价格极高，令潜在消费者望而却步；第二种，象牙在观念中不再是身份财富的象征；第三种，所有国家立法禁止任何形式的象牙贸易。

对于第一种途径，显然，贸易链条上漏洞百出，总有人为获取暴利铤而走险。第二种途径，是社会观念层面上的理想状况，很难在短期内轻易改变，但大象的命运已经危在旦夕。

“目前，保护大象的唯一办法就是立法，让法律明令禁止有关象牙的商业性活动……铲除国内、国际所有的象牙市场。”这就是伊丽莎白·班尼特的结论。

“我们要么把象牙摆在家里，要么让大象在非洲大陆自由漫步，但鱼和熊掌不可皆得。” 班尼特发人深省地说。

象牙制品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其需求可以被刺激、炒作，如果象牙消费成风，全世界的需求将会是个越来越大的“无底洞”。

由于非洲国家的执法能力不足、腐败情况普遍，能达到CITES公约出售象牙库存资格的国家很少。如果开放合法贸易，有限的库存量决定了市场中供应量的紧缺。

然而，有限的合法供应却刺激了消费国的需求，而后续又没有足够的合法渠道的象牙跟进以弥补需求缺口，从而导致象牙价格飙升，价格上升给跨国犯罪集团传递了重要信号，刺激了盗猎和走私行为，象牙产业的经营者为了维持生计、同时获得更大的利润和更多的存货而不得不通过走私渠道获得非法象牙，并且炒作象牙制品。

换句话说，合法渠道的象牙刺激了需求，却满足不了需求，于是客观上促进了非法渠道象牙源源不断地产生。

中国的人口基数太大，需求一旦开了口，即使只有很小比例的人群有购买需求，其数量也是难以估量的。

环境调查机构（EIA）执行主任玛丽·莱斯（Mary Rice）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历史：1979年非洲象约有130万头，到了1990年，其数量骤降至60万头，而这期间正是国际象牙贸易尚属合法的时间段。“合法象牙贸易使非洲象濒临灭绝，这是历史已经证实了的。”她说。

在中国，理论上，每个合法的象牙制品需配有一张附有照片的收藏证，然而，目前没有任何办法能确保收藏证和原制品始终在一起。在没有“收藏证制度”的国家，区分合法与非法象牙的手段耗时耗财，以至于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实现。

禁贸将消除诸多执法困惑——但凡出现在市场上的象牙即非法。

“国内贸易的暂停或者禁止，能肃清市场上“洗白”的不法行为，让打着合法旗号的违法商铺和制品不再滥竽充数。”著名大象保护科学家西蒙·赫奇斯（Simon Hedges）说。

全球政策趋势

目前，津巴布韦、纳米比亚、博兹瓦纳、南非四国是CITES公约批准、仍然可以有范围、有限度地向其他国家出口库存象牙的

国家。

这四个国家拥有相对高密度的种群数，大概占整个非洲象数量的70%-80%。鉴于象牙合法贸易的现实结果，目前，除了南非，其余三国已经在外交场合明确表态停止出口库存象牙。

毕竟，象牙盗猎团伙和恐怖组织的存在所带来的枪支泛滥、武装冲突、腐败滋生和犯罪盛行等问题，严重影响这些国家的形象以及当地的社会安全，也会影响旅游收入。“野生生物犯罪使枪支在本该少战的地区扩散，给腐败提供资金，而这些国家的腐败已经让扶贫政策起不到任何作用，合法经商难上加难……。”世界银行官员瓦莱丽·希基（Valerie Hickey）说。

2010年，赞比亚和坦桑尼亚向《公约》提出合法出口象牙配额的申请，遭到了以肯尼亚为首的20多个非洲国家的反对。最终这两个国家的尝试都失败了。

2014年2月13日，博茨瓦纳、乍得、加蓬和坦桑尼亚的国家元首在伦敦举行的野生动物峰会上签署了一项至少10年的象牙贸易市场禁令。

美国白宫于2014年发布《打击野生动物非法贸易的国家战略》，明确宣布将禁止国内象牙商业贸易。目前，包括已经立法禁止州内贸易的纽约州和新泽西州，美国已经有22个州正在采取措施，加大力度限制或全面禁止象牙贸易。

2015年5月29日，国家林业局和海关总署联合举行“中国执法查没象牙销毁活动”，面对各国媒体及外交官，时任国家林业局局长赵树丛在演讲中提出，中国将“严格控制象牙加工和贸易，直至停止商业性加工、销售象牙及其制品活动。”这是中国政府历史上第一次发出“国内象牙去商业化”的明确信号。

而在2013年，世界第三大象牙市场泰国的总理宣布将禁止国内象牙贸易。至此，世界三大象牙市场全部表明了“国内禁令”的奋斗方向。

2015年2月26日，中国国家林业局宣布临时禁止进口 CITES公约生效后所获的非洲象牙雕刻品，实施期限为一年。国家林业局保护司的相关负责人表示，之所以将这项临时禁止措施期限定为一年，就是要观察、了解和科学评估措施实施后对非洲象保护的实际效果，以便今后进一步采取更有效的措施。

禁贸也要禁欲

治理象牙危机的根本、长期的工作，还须真正降低全球象牙需求，彻底减少非理性和盲目的象牙消费。禁贸的成效需要配套政策措施来保证，须包括加强控源、截流、国内执法力度、宣传力度、国际合作打击走私的力度。

一方面，使象牙非法交易的流通性变弱、流通成本上升，象牙制品将不再具有投资保值的价值。另一方面，广泛有效宣传，让消费者了解国家意志、政策方针和立法趋势，促使消费者做出理性选择，并且，他们还可以转变成政府的执法监督志愿者。

市场上，象牙制品店总是和珠宝、玉器、木雕等门店相连，让人完全忘记象牙的来历。而这种蛊惑消费的市场陈列方式，总是让人混淆非法象牙制品和奢侈工艺品之间的本质差别。

根据《刑法》341条“非法收购、运输、出售濒危野生动物制品罪”，非法买卖不带有收藏证的象牙制品应该受到刑事处罚。但在现实中，这种行为普遍存在，更严重的是，许多消费者并不清楚，到底什么样的购买行为才是合法的、什么样的是违法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在支持大象盗猎和象牙走私。

如果不能形成各方合力，即便颁布了“国内禁令”，地下黑市将使象牙贸易继续运行。没有一个行之有效、覆盖各个环节的管理系统，禁与不禁，没有区别。

法律是最低的道德。法律的社会心理效应是深远的。法律规定禁止的行为，一定是不符合社会道德的行为。“禁令”将向全国人民传达一种信息——非洲象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濒危野生动物，购买、出售象牙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美国鱼类和野生生物管理局主任丹尼尔·阿希（Daniel Ashe）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建设普遍的道德规范，让全社会形成谴责象牙持有和买卖象牙的氛围，清楚地告诉消费者购买象牙是不道德的，从消费心理这个根源上打击需求。在国家主动禁止一切象牙交易的情况下，这是很容易实现的。

这将直接打击消费者的购买心理需求。也将重塑全社会对象牙的文化意义的理解，象牙制品将不再是身份尊贵的象征和辟邪的物品。对投资者、收藏家、文艺界、宗教界（象牙在一些宗教中有特殊的吉祥寓意），需要做好长期的思想工作。

对于执法人员，国家层面的“禁令”也能有效深化他们对保护大象的认识，加强他们的重视程度，从而促进执法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性。

虽然技术和观念的进步将降低执法成本、改善消费意识，但那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当前非洲象正面临空前的危机，时间万分紧迫，象牙贸易，早禁比晚禁好。

“禁令”可以是暂时的，比如说10年，等到全球大象生存状况好转稳定、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来考虑大象的资源利用开放的问题。到了那个时候，也许有更加先进、成本可行的执法和监控技术，从而使全链条严控严管成为现实。

而作为中国传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牙雕工艺，国家可以对整个行业进行国有化，把现有的库存象牙在严格监督的条件下提供给艺术家。艺术家是国家雇员，不从事商业性活动。人们可以在博物馆、艺术馆欣赏牙雕这一国粹。

这样一来，牙雕工艺才能可持续发展。否则，当象牙的数量不可持续的时候，牙雕工艺本身也不可能持续。

中国是一个人民民主专政的民主集中制国家，国家有着强有力的自上而下的政策贯彻执行能力。中国在禁毒、禁枪等方面已经十分成功，是国际典范。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中国高层对这个问题充分重视，严格管理和执法，中国完全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