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锋
孙傅一定想不到,多少年之后,他将成为2015年全国新课标卷文言阅读里的主角。在那个紧张的氛围里,无数考生读到他“我宋之大臣,且太子傅也,当死从”这句忠勇之言时,恐怕没有余暇来掷笔赞叹。不过,他到底还是被人从故纸堆里请了出来,走进更多学子备考的视野。
“孙傅字伯野,海州人。”二十四史中,列传的开头,多是这样。我们无法明确获知,他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成长。取字“伯野”,说明他是家中的长子,是父亲的左右手,是弟兄的示范者,更是光耀门楣的带头人。责任和担当,应该很早就成为他人生的信条。“海州”,是连云港的古称,是个有山海和港口的地方。孙傅在“面朝大海”的时候,必然少不了对“春暖花开”的向往。
赵宋立国一百多年,宋真宗所写《劝学文》中的“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早已深入人心。所谓“谁的青春不迷茫”,在当时只是个伪命题。作为家中长子的孙傅,他坚信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一定可以换来琼林宴上的席次和马蹄轻疾的得意。
孙傅的仕途起步于“进士及第,考中词学兼茂科”,至少从传记上看,他没有地方任职的经验,一直在京城,从秘书省正字做到中书舍人。在粗线条的勾勒中,我们发现,当礼部员外郎时,孙傅曾试图规劝上司蔡翛进行改革,但最终不了了之。天下事积重难返,他还幻想着,自己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高丽进贡,使者途经之地,因安排车夫舟船,浪费繁多,他为民请命,却遭到宰相排挤,被贬谪。但这次跌倒并没有影响他的仕途,靖康元年,深为宋钦宗信任,孙傅担任同知枢密院,相当于副宰相。若在太平盛世,这袍笏加身的荣耀,自然辉映成华彩。然而,此时距离汴梁陷落已是旦夕之间。
孙傅责无旁贷,“敌军围困万千重”,他冒箭石,日夜巡视。无意中读到一个叫丘濬的人写的《感事诗》,其中有“郭京杨适刘无忌”一句,人在困境中,多番努力无果之后,往往失去进取的意志,转而退缩,寻找依靠。前人平淡无奇的一句诗,竟被他奉若神明。先是在市井找到刘无忌,后来又在兵营发现郭京。喜欢多事的人渲染说郭京能使六甲法,可用来生擒两位将军并扫荡胡贼,这个方法须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深信不疑,诏命封官,赏赐数万金钱丝帛,让他募兵,不问技艺如何,只选年命符合六甲的人,全是游手好闲之徒。有武臣想加入,郭京不允许,说对方虽勇敢,但明年正月会死,恐怕只会成为牵累。随着军情越来越紧急,郭京反而谈笑自若,放言择吉日发兵三百,可以直袭阴山。如此荒诞不经,孙傅却更加相信,甚至面对质疑,还替郭京辩驳,说对方是应运而生。当然,最终的结果是没有任何悬念的,金人攻陷汴梁,郭京无“法”可作,倒是跟金庸笔下的韦小宝一样,深谙“神行百变”的轻功,自个逃之夭夭。
孙傅的无知加快了汴梁的陷落,当他满心期待郭京可以逆袭而扭转大局时,我们不忍心指责他彼时已成为梁启超先生所最厌恶的旁观者。毕竟,他的“无知”是源自无奈,源自整个宋军的无能。早在“澶渊之盟”那年,以副宰相的身份兼任战区司令的王钦若,看到辽军从城下经过时,他没有像陆游那般吟诵出“铁骑无声望似水”的词句,竟至于吓得大小便失禁。司令官尚且如此,士气又该是何等状态!到了靖康元年,就更不用说了,金人进攻,就像摧枯拉朽,不用“铁骑突出刀枪鸣”,只须猛擂战鼓,甚至招展一下旌旗,数万镇守黄河的宋军就作鸟兽散。那年冬月奇寒,汴梁城漫天大雪,金人四处纵火,火光映天,昼夜不息。一个“千门万户,朱翠交辉”的世界超级大都市,顿成人间地狱。这个让司马光慨叹贩夫走卒都穿丝制鞋子的时代,这个让英国史学家汤因比非常向往的帝国,从此水流花谢。“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豪奢,只能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去回味。
一朝繁华梦碎,宋钦宗没有选择以死抗争,毕竟“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他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暴虐的毒箭”,在前往金营做人质之前,嘱咐孙傅招募敢死队保护上皇及太子,杀出重围,到南方寻找立足之地。然而,时机已逝。徽宗、后妃、诸王、公主,也被押解着,缓缓走向金营,堕入无底深渊。钦宗早没了帝王的威严。当着徽宗的面,金使要撕扯他身上的龙袍。在场的宋朝官员唯有李若水死命抱住钦宗,怒斥金使,最后被裂颈断舌。散落一地的龙袍,被定格在1127年2月7日。北宋走到历史的尽头。
留守在汴梁的孙傅还在与金人周旋,密谋藏匿太子在民间,设局找人顶替太子,试图瞒天过海,自是徒劳。因为投降的前宋官员为表忠心,已经带着军队,在大街小巷展开地毯式搜索,经过辨认、指认,把老百姓藏了个把月的七百多明宗室成员,包括婴儿在内,一一网罗送入金营。当乱世的魔盒被打开之后,杜甫曾“可怜王孙泣路隅”“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而此时大宋的皇子王孙连这番光景都没有。“窜荆棘”,虽苟且,却尚有些许自由。南朝时刘宋前废帝刘子业要杀新安王刘子鸾,子鸾仅十岁,听到圣旨,悲愤地对左右侍从说:“愿后身不再生帝王家!”一句话,饱含血泪与悲情,道尽政治斗争的残酷!
同样十岁的还有钦宗的太子,在这样一个情势之下,他又岂能抽身?在生命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的年岁,估计连“太子”是什么都不太明了,就在民众的哀号中,被押送金营。孙傅辜负了钦宗的重托,这不是他的错。但作为太子少傅,他无惧生死追随太子,起码让这个孩子感受到一抹人世的温暖与温情。已经投降金人的将领范琼劝阻孙傅,甚至金兵守门的人也劝阻,但他还是执意“死从”,并于次年二月,死在金国。
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士子在准备科考的时候,都读过《论语》,读过《孟子》,知道子曾经曰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也知道孟子曾经悲壮地讲“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正是这以身殉道,铸就了中国传统知识阶层的风骨和灵魂。然而能真正“以身殉道”、以“道”抗“势”的人,却少而又少。像李若水,像孙傅,他们孤独地构造、凝铸了中国知识阶层,乃至中华民族的品格和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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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傅(?-1128),北宋官吏。海州(今连云港市西南)人。字伯野。进士出身,为秘书省正字、监靖御史、礼部员外郎,迁秘书少监,至中书舍人。1126年(钦宗赵桓靖康元年)召为给事中,进兵部尚书,拜尚书右丞,改同知枢密院。金兵困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他见士兵郭京守城,京妄称施“六甲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择日出兵三百,可直抵阴山(今内蒙古大青山),他深信不疑,及金兵至开汴京宣化门出战,大败而逃。金兵遂陷汴京。次年正月,钦宗(赵桓)被俘,以他辅太子留守。不久,被金召去。后死于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