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若瑶
[摘 要]以近代日本文学家夏目漱石的中韩旅行游记《满韩漫游》为研究素材,以日本文化人类学专家青木保关于异文化体验本质的论述为理论依据,通过对夏目漱石中国旅行展开的背景及其过程进行分析,揭示其作为异文化体验的局限性。并以近代日本文人的这一异文化体验为蓝本,明析成功的异文化理解所需要满足的条件以及体验者在应对异文化时应持有的正确视角和姿态。
[关键词]异文化体验;异文化理解;时间体验
引言
明治42(1909)年秋,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游历了当时的满洲(中国东北部)和朝鲜半岛。这次旅行夏目漱石受到了大学预科时代的好友、时任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总裁中村是公的邀请,从当年的9月2日出发至10月17日结束,为期46天。《满韩漫游》是夏目漱石根据此次旅行经历写成的游记,分别于同年的10月21日至12月30日在《东京朝日新闻》、10月22日至12月29日在《大阪朝日新闻》分51回进行了连载。
邀请了夏目漱石的中村是公所在的满铁,是近代日本对中国进行殖民统治的产物。日俄战争后,通过当时的《朴次茅斯和约》,日本在中国辽东半岛以及朝鲜半岛攫取了涉及政治、军事、经济等领域的大量权益。明治39(1906)年,日本在当时的满洲设立了满铁,作为近代日本海外殖民地经营的基地,满铁这家半官半民的国策企业一直存续至昭和20(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而最初成为这所国策企业领导的两代总裁——后藤新平和中村是公,均是从当时从事日本海外殖民地统治的官员中选拔而出,二人在经历了满铁总裁时代之后又都成为了日本的政府高官,活跃在日本国内各个领域。这样看来,所谓的满铁总裁的真实身份,与其说是企业家不如说是作为国家意志代表的政治家更为恰当。
以满铁总裁的邀请为开端的夏目漱石的满韩旅行,其性质从一开始就已经脱离了今日常见的出于个人兴趣的海外旅行,处处渗透着殖民主义的国家意图。虽然为了能摆脱这种国家意志的束缚夏目漱石进行了自己的努力尝试,但是走进他眼中的异文化景物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左右。记录了此次中国之旅的《满韩漫游》,也因其中塑造了以“苦力”为代表的肮脏的中国国民形象受到了中外学者的诸多诟病,被指为夏目漱石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倾向的集中体现。同时,针对于上述批判性评价,试图为夏目漱石及其这部中国游记进行辩护的研究在日本国内成为主流导向。本文将脱离以上围绕《满韩漫游》中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倾向有无的争论,还原夏目漱石此次中国之旅的异文化体验性质,以成功的异文化体验所必备的条件为着眼点对夏目漱石的中国之旅进行考察,从而揭示其因受到国家意志左右而显现出的局限性。
一、何谓成功的异文化体验
在对《满韩漫游》进行考察的时候,夏目漱石的此次旅行是否真的称得上是一次有成效的、成功的异文化体验就成为了一个问题。关于异文化体验本质的界定,在青木保的论述中可以看到以下内容。
在对异文化进行体验和理解的过程中,对时间和空间双重概念的考量才能给体验者提供有效的线索。人们往往习惯将空间概念作为界定异文化的首要因素。也就是将与自己长期身处其中、十分熟识的文化处于不同空间、存在地理差异的地区的文化定义为异文化。因此,今天各种的探险和旅行就成为了人们心目中体验异文化最普遍的形式。
但实际上,在异文化体验中时间概念同样重要。要达成足以对异文化产生理解的体验,异质的时间体验和异质的空间体验同样重要。能否在异文化当中体验到与体验者自身日常生活不同的时间,是决定异文化体验是否成功的必备因素。所谓的异文化体验,就是要体验者在一段时期内,隔断自身作为本民族的一份子在自民族文化中所经历的日常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到异文化这个异质的世界中所进行的体验。在此期间的体验者,作为人类的生物学本质虽未改变,但其作为社会性、文化性的存在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身处异文化之中的体验者与之前的自己不同;从异文化又返回到本民族文化中的体验者与身处异文化之中的自己也会有差异。身处异文化的体验者,就是要亲身移步至与日常生活世界迥异的非日常世界中去进行生活体验。
所谓的异文化体验与感受者的日常体验特别不同的,就是在异文化中所经历的与日常不同的时间。而这里所谓的“不同的时间”,并不是指近代时间概念里“时差”,而是对时间的认识和感受的不同。以夏目漱石的满韩旅行为例,夏目漱石在中国东北经历的时间,应该是融入到中国人群体中的时间,是与这个异文化的群体的衣食住行的习惯都保持一致的时间。而他一旦再次回到自己日常的时间,即回到日本以后,在中国的度过的一个月的时间又应该与在日本的时间完全的隔绝。这样,夏目漱石在中国的这段时间,就成为了分隔其进入异文化之前和离开异文化之后生活的分水岭,是一段夹缝中的时间。当然,在中国东北的这段时间是与空间不可分割的,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应该是与其在日本的日常生活完全隔离的一种异质体验。
论述至此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在异文化的世界中存在着与外来体验者的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时间,而要形成科学的异文化理解,异于日常生活的时间体验是不可或缺的。正是这种脱离了近代时间概念而形成的另一个时间概念的存在,才是某一地域或社会固有文化的体现。所以体验这种异质文化的时间,在异文化理解形成的过程中是至关重要的。
二、无法摆脱“日常”的中国之旅
那么,夏目漱石的中国之旅能否算是一次体验到了异质时间和空间的、完整的异文化体验呢?经历了一个半月的中国东北、朝鲜半岛之旅的夏目漱石确实进入了与日本不同的空间,但更关键的是在这个不同的空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时间。
夏目漱石将自己乘坐的轮船抵达大连码头后的经历在《满韩漫游》中进行了以下的记述:
于是一个高个子穿着深蓝色夏装,颇有绅士派头的人走过来,从衣兜里掏出名片毕恭毕敬地跟我寒暄。他是秘书沼田先生。(中略)
沼田对佐治说:那就坐宾馆的马车吧!(中略)
(前略)佐治走过从船上通到河岸的吊桥,冲开喧嚷的苦力集团,特意把我带到其中一辆漂亮的马车旁边,催促我上车的同时,提醒车夫说去总裁公馆。车夫立刻拿起了马鞭,马车摇晃着离开了喧嚷的苦力集团。
(《满韩漫游》四)
此处所记叙的是夏目漱石9月6日下午抵达大连时的经历。他所乘坐的船靠岸后来到夏目漱石面前的是中村是公的秘书“沼田先生”,沼田为夏目漱石安排了酒店的马车。与酒店这辆气派的马车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此处称作“苦力集团”的中国劳动者所驾驶的肮脏、喧闹的人力车和马车。刚刚踏上中国土地的夏目漱石,在“铁岭号”事务长“佐治”和秘书“沼田”的引领下,从船上穿过中国劳动者的群体径直坐上了他们安排的马车驶向了中村是公的宅邸,在与当地的人和景物没有任何接触的情况下,度过了在异文化中的第一天。
当天夏目漱石下榻在了大连的大和宾馆,正在泡澡的时候中村是公来访,并谈起了关于住宿的话题。当夏目漱石问及:“这个旅馆有些拘束,不允许穿着浴衣到处转悠吧!”中村是公答道:“不喜欢这里的话可以去辽东饭店!”夏目漱石入住的大和宾馆是当时满铁旗下的一家迎宾酒店,是为了满足穿梭于满铁经营下的铁路、航路沿线的西方人的住宿需求所开设的高级宾馆。将这样的动机与不可以穿着浴衣随意走动这一点对照来看,可以知道大和宾馆是一家近代西洋式的酒店。而从中村是公的话中又可以得知,比起夏目漱石口中有些拘束的大和宾馆,辽东饭店更适合日本人的口味,由此可以推知辽东饭店是一家日式或者至少是日式及西洋式设备齐全的酒店。但无论是西洋式的酒店还是日式酒店都是在当时的日本国内司空见惯的景物。此外,夏目漱石在满洲旅行途中居住的酒店除了大连的大和宾馆以外,还有旅顺的大和宾馆连锁店、熊岳城的日式温泉旅馆、汤岗子的日式与西洋式结合的旅店等,但入住中国式传统旅店的经历一次都没有出现。
而说到在中国的饮食,或者是“从大和宾馆送来的”的西餐,或者是在旅顺由满铁董事田中清次郎做东的“日式牛肉火锅”,从《满韩漫游》中的这些记述来看,虽然人在中国,夏目漱石却几乎没有机会体会当地的饮食文化。
进一步再整理一下夏目漱石在中国东北旅途中的人际关系就可以发现,旅行途中伴随夏目漱石左右的一直都是直接在满铁供职或与满铁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也就是站在近代日本殖民地统治最前线的人们。其中有在大连借给夏目漱石燕尾服的“上田君”、在深夜一直陪伴夏目漱石从满铁职工俱乐部到酒吧又送他回酒店的“国泽君”、将满铁的经营情况详细介绍给夏目漱石的“川村调查课长”、在大连为夏目漱石做向导并招待他到自家做客的谷野义郎,还有在大连与夏目漱石重逢并一直从陪伴他到哈尔滨的学时玩伴桥本左五郎。离开大连前往旅顺后,在旅顺等待夏目漱石的是当时担任警察局长的大学预科同学佐藤友熊、夏目漱石的弟子坂本雪鸟的家兄旅顺民政署长官白仁武。此后,参观日俄战争遗址“二○三高地”时做向导的警长“市川君”、驻扎在旅顺港的“河野中佐”也在旅顺依次登场。在离开旅顺之后的行程中,熊岳城温泉旅店的日本女老板、参观营口时为夏目漱石做导游的“清林馆老板”、奉天满铁办事处的俳句诗人“肋骨”、抚顺煤矿的矿长“松田先生”和技师“田岛君”接踵而来。在《满韩漫游》的记述里,夏目漱石始终被日本同胞甚至是好友所包围,却未曾有过记录了与当地的中国人接触交流的只字片语。
《满韩漫游》也曾因旧友回忆录占据了相当的篇幅而受到了诸多的批判,将《满韩漫游》评价为“漱石漫游”的小宫丰隆也承认:将这些人一一摘出后,漱石的满洲将不复存在。但这也恰恰证明了以夏目漱石的老友为代表的、活跃在殖民地的日本人群体与夏目漱石的满洲之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综上所述,夏目漱石以满韩旅行为契机在空间上到达了异国他乡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从他踏上中国那一刻起就进入了当地的日本人集团,体验的也是与在日本大同小异的日常生活。旅途中他所接触的昔日好友、熟人、旅行向导无一例外均是日本人;所入住的酒店、旅馆和每日的饮食起居也都是在日本司空见惯的事物。这样的异国体验始终没能摆脱体验者夏目漱石迄今为止所身处的“日常”时间,他的异文化体验就谈不上全身心的融入到了异文化当中,也无从谈起与“日常”时间的完全隔绝。这样的未能与“日常”相隔绝的异文化体验当中,体验者无法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与平常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映入体验者眼中的异文化的轮廓也会因此显现出缺陷——对异文化的观察仅仅停留在走马观花的层面,无法实现对文化现象的深度剖析,也就无法形成对异文化现象全面、深入、科学、客观的理解。
结语:异文化理解的形成需要的是体验者冲出本民族文化的躯壳进入到异文化的躯壳中,全身心的接近异文化的姿态。在对方的国土上使用着对方的语言,通过学习当地特有的风俗习惯,并以此来使自己惯性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变革成为可能。如果没有这样的异质体验,即使身处异文化当中,也会产生对异文化的歪曲和误解。
在当时支配着中国东北地区的殖民者的包围下,夏目漱石的异文化体验谈不上是有成效的成功的体验。但是,这样的体验也并不是他内心所期待的。在到达了大连之后,夏目漱石被安排着参观了满铁的机构设施。在这样走马观花的殖民地经营体系视察后,他曾一度与中村是公告别前往旅顺。在大连到旅顺的列车中看到的景色他做了这样的描写:“满洲著名的高粱的颜色就映入了眼帘,火车驶上了广袤的原野。”从这样的视野中可以读到的是夏目漱石第一次饱享了满洲特有风物时的满足感,以及他暂时摆脱了殖民地视察使命束缚时的释放感。利用这难得且短暂的脱离“日常”的时间,夏目漱石对满洲的景物显示出了文学家特有的强烈好奇,用其独特的视角展开了对异国文化的观察。
参考文献:
[1]夏目漱石著,王成译.《满韩漫游》[M].中华书局.2007年4月.
[2]日本史广辞典编集委员会.《日本史广辞典》[K].山川出版社.1997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