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彦锋
[摘 要]隋代是杭州发展的重要时期,当时朝廷着力经营杭州,实施了设置杭州(余杭郡),开筑州城和把杭州作为大运河的南起点这三项重要措施。隋朝经营杭州,由于当时特殊的历史背景,主要是以军事、政治因素为主,而经济因素为辅。隋代的建设造成了极为深远的历史影响,使杭州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为东南地区的一大都会,为唐代杭州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杭州;军事政治因素;经济因素;大运河
杭州是六大古都之一,历史文化名城,具有二千余年的悠久历史。但严格说来,杭州历史大体上可分为两个阶段:在隋代之前仅仅是地处钱塘江畔的山区小县;隋以后则发展成为东南一大都会,到宋元时期甚至一度成为全国性的中心城市。从中可以发现,隋代是杭州发展的重要时期,这主要因为当时朝廷着力经营杭州,实施的重要措施包括设置杭州(余杭郡),开筑州城和把杭州作为大运河的南起点这三项。从历史的角度看,这些措施是对前代特别是六朝时期钱唐县(杭州城原为钱唐县城)社会经济发展的一种继承。但在隋代,由于江南的特殊形势,实施这些措施还有着现实的军事政治考虑。
据笔者目力所及,目前学界就隋代经营杭州的相关情况进行专门研究的成果主要有王士伦的《三徙州治,始建州城——隋代杭州的建置及城垣范围》一文,此文介绍了隋初杭州三徙州治的情况及其历史背景,并重点考证了隋代杭州城的四方边界。胡国枢、徐明二人合著的《沟通江河连接湖海——隋代大运河与杭州》一文介绍了隋代运河的开凿情况及其对杭州城和杭州(余杭郡)的影响。另外,在许多讨论杭州历史或者是杭州城市史的论著中,都强调了隋代经营杭州的情况。比如谭其骧先生在《杭州都市发展之经过》中,对于隋代的建设多有着墨,认为“杭州成为大都会的基础至此业已具备”。魏嵩山先生的《杭州城市的兴起及其城区的发展》一文和《浙江通史·隋唐五代卷》的第三章内容也都详细介绍了隋代杭州城的有关情况。
本文试图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着重探讨隋朝对于杭州城的经营情况,并分析隋朝经营杭州的大历史背景以及当时朝廷的政策考虑,以期加深对于隋代江南地区历史的理解。
一
开皇九年隋平陈,统一中国。同年在江南地区改州废郡,以故陈之钱塘郡为杭州,领有钱塘、余杭、于潜、富阳四县。后又陆续领盐官和武康二县,至隋末,已是东南一大州。隋初经营杭州的另一大举措是开皇十年,杨素在平定江南叛乱时,将杭州州治移到钱塘,“(开皇)十一年复移州于柳浦西,依山筑城”,修筑了杭州州城。王存《元丰九域志》中载:“隋杨素创州城,周回三十六里九十步”,可见其规模之大。这两件事奠定了日后杭州和杭州城的发展基础,可以说是影响深远。但在当时,杭州建制的提升与杭州城的修筑,并非首先是杭州自身发展的结果,而与隋文帝时期的江南政策和江南形势密不可分。
隋文帝在平陈之后,对江南地区一直实行的是武力控制的政策,这从调整江南地区行政区划与转移若干大郡郡治的举措上就可看出一些端倪。开皇九年在江南地区废郡设州,虽是对平陈之前就已实施之政策的沿袭,但江南是新征服区,因而此次调整必然要因应当地的形势。此次调整的举措大致有:平毁建康城垣,以原先之宫室做农田,于石头城置蒋州;废吴兴郡,其北部划归苏州(吴郡),南部划归杭州(余杭郡);将吴郡治所迁出吴县,搬往州城西南十五里的横山东麓。原来的江南大郡,一郡被废,两郡的治所被转移,显然是有防范江南地方势力的考虑。此外,在县一级的区划调整上也有类似考虑。至陈代,整个浙江地区(即今日浙江省之范围)共有五十余县,谭其骧先生认为,这五十余县大致是因为经济发展而自发形成的。隋代进行县域调整之后,县的数目被省并一半,只留下二十余个。这样规模的调整已经大大超出了革前朝之弊的范畴,暗藏着压制地方势力的考量。
同时,开皇九年至十一年间的江南局势也是风雨飘摇。平陈之役虽然较为顺利,但由于一系列政策的失误,开皇十年,江南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
江表自东晋已来,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平陈之后,牧民者尽更变之。苏威复作《五教》,使民无长幼悉诵之,士民嗟怨。民间复讹言隋欲徙之入关,远近惊骇。于是婺州汪文进、越州高智慧、苏州沈玄■皆举兵反,自称天子。署置百官。乐安蔡道人、蒋山李凌、饶州吴世华、温州沈孝彻、泉州王国庆、杭州杨宝英、交州李春等皆自称大都督,攻陷州县。陈之故境,大抵皆反。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共相影响。执县令,或抽其肠,或脔其肉食之,曰:“更能使侬诵《五教》邪!”诏以杨素为行军总管以讨之。
在这样的政策背景和形势影响下,文帝时期对于杭州的经营必然带有强烈的军事政治意义。
杨素于开皇十一年开筑杭州州城,当时正是其在江南平叛之时。据史籍记载,杨素在浙西地区的平叛行动进展的较为顺利,很快推进到钱塘江沿岸,展开对于盘踞在越州之高智慧部的行动。但其在浙东的平叛行动不如之前顺利。虽然击退了高智慧部,但并没有将其完全消灭。“智慧逃入海”,仍有残余势力。后杨素“又破沈孝彻于温州,步道向天台,指临海,逐捕遗逸,前后百余战”,“高智慧走保闽、越”,投奔了据守泉州的王国庆。最后杨素利用王国庆的轻敌,泛海而至,“国庆遑遽弃州走。余党散入海岛,或守溪洞,素分遣诸将,水陆追捕。密令人说国庆,使斩送智慧以自赎;国庆乃执送智慧,斩于泉州,余党悉降。江南大定。”
从杨素的平叛过程可以进一步分析,杨素开筑杭州城的具体时间极可能是在其扫定浙西,准备进攻越州之前。如前文所述,杨素所筑州城周回有三十六里九十步,规模巨大,有学者考证,其在当时已可堪称东南一大都会。这个大城很可能是杨素用来驻军和贮存后勤物资所用的。而且从其筑城的选址也可以看出这方面的考虑。当时的州城建在柳浦西,柳浦恰好是钱塘江上的一个港口,要向浙东进军,必然是得在柳浦渡江的。所以杨素所筑的杭州城应该是其进军的一个前进基地。
杭州城的这种军事上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此次江南叛乱的非常时期,自汉代开始,钱塘就一直是军事要地。西汉时,钱塘是会稽郡的西部都尉驻地,汉末、孙吴时,在此设吴郡都尉。宋代泰始之前,钱塘置有新城戍,用于加强军事防守。梁末侯景之乱,钱塘也是两军必争之地。侯景夺下钱塘后,设东道行台镇守之。钱塘的这种重要军事地位来自其背靠群山而扼钱塘江的地理形势,所以若经略两浙,自然要在军事上对钱塘投入更多的关注。
在江南叛乱平定后,武力控制的政策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又因为钱塘重要的战略位置,所以杭州在军事上依然极为重要。这反映在隋廷于仁寿中(二年),设置了杭州总管府。在此之前,江南地区已经设有江都和越州两个总管府,杭州总管府的设立很可能是作为江、越二府间的连结点,其主要职能或有两项,其一是协助江都总管府管理浙西地区,其二是作为越州总管府的后援,一旦浙东有事,能够驰援之。因为江都和越州二地分别地处长江以北和钱塘江以南,如此隋廷对于两江之间的地域控制就显得相对薄弱了,然而此地域在当时又是江南核心,所以加强对此处的控制是极紧要的。而浙东地区在江南叛乱之时是重灾区,民心未附。另外,浙东的土豪势力较浙西为盛。史籍记杨素平叛时有“攻破溪洞”,“余党散入海岛,或守溪洞”这样的记载,都是地方土豪势力的反映。所以浙东的局势更加不稳定,需要杭州总管府作为越州总管府的后援和补充。
由此笔者认为隋朝经营杭州城,首先是在坚持武力控制江南的政策以及江南局势不稳定的大背景下,立足于杭州城的重要军事政治价值而进行的。
二
隋代经营杭州,虽然主要是出于军事政治的考量,但是从杭州自身发展的轨迹来看,我们也不能忽视经济因素的作用。在传统中国,一个地区的开发情况,往往可以由该地区县的设置情况来反映,因为县的设置大致是以人口的数量为标准的。从这个方面来说,杭州地区的开发是相对较早的。在秦代,余杭和钱塘这两个先后作为州治的地区就设立了县一级的行政单位。
但是,钱塘发展的速度似乎是比较慢的,在汉代、三国时期,钱塘一直只是一个小县,置有县长。这应该与钱塘地区的特殊情况有关。秦汉时期,今日杭州城区的大部分地区还未形成陆地。依靠着泥沙的堆积,这片地区才慢慢成陆。因此也无法修筑海塘(当时的钱塘还处于海湾的位置),常有海水的淹灌。直到东汉时期,郡议曹华信在此筑钱塘,以防海水的淹灌,钱塘一地的发展条件才大有改善,这成为后来钱塘发展的一大有力保障;至六朝时,北方战乱,大量人口南迁,促进了南方地区的发展,钱塘也同受此益;而且新的陆地还在不断的形成(现在的杭州市区地带相继形成陆地),逐步扩展了杭州可开发的空间范围。杭州的农业经济在此时当有一定程度的发展。
不过总的来说,隋代之前,钱塘的农业经济发展终究是有限的。因为新形成的陆地是由钱塘江带下和海潮涌上的泥沙混合而成的,质量本已较差,再加上海水倒灌等因素,极不利于农作物生长。而且,钱塘自身的地形条件也不好,在西湖东面的陆地形成之前,地形基本以山地为主。有学者考证,当时钱塘县的主要聚落(包括县治所和周边的一些居民点)分布在武林山,即西湖群山的山麓地带,略显局促。不仅农业生产的条件不好,县民生存的条件也不理想。比较紧要的饮水问题直到唐代李秘任杭州刺史,引西湖水入城,于城内凿六井后才真正解决。可知之前县民生存之艰难。
虽然钱塘县发展农业的条件不甚理想,但是其处于浙西、浙东的交通节点上,这对钱塘而言又是一大优势,柳浦港正是这一优势的体现。一般说来,柳浦是当时渡江的主要渡口,六朝时,一旦钱江两岸有军事行动,一般都会控制柳浦,以掌握两浙间的交通。《宋书·孔觊传》记载,孔觊据有会稽,遣孔■、王昙生屯兵吴兴南亭,为吴喜军所破,孔■与王昙生等奔江东,吴喜“自柳浦渡,趋西陵”,进行追击。南齐唐寓之叛乱时,也是从富阳顺江而下,在柳浦登岸。军事行动时首先控制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交通据点,由此可知柳浦的重要性。以此推之,平时商旅物流来往于钱江两岸,大都会经过柳浦过江。所以“宋后遂为津渡要地,经南朝百数十年的生聚,日渐蕃息”。而且柳浦的作用不仅仅是联系两浙,由此下钱塘江,沿江而上可以通往皖南、江西;顺江而下又能入海。唐代,杭州能够成为一大通商口岸,就立足于此。柳浦的发展可以说是奠定了后来杭州设郡(州)和筑城的基础。
隋代经营杭州的三大举措都或多或少的与钱塘的重要交通地位有关,设州筑城已如前述,而大运河的开凿与此更是有直接的关系。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中论述的会稽至建康间的交通线路,钱塘的位置正好处于这条运河交通线和钱塘江的交汇点上,位置显要。隋代修筑江南运河时,大致利用了原来的水道。其将终点设在了钱塘,正是考虑到了钱塘重要的交通位置。反过来,大运河的开凿又大大强化了钱塘的交通优势。铸就了杭州在交通上集大运河南端起讫点,大运河与钱塘江交接点和浙东、浙西跨越点等三种区位于一体的重要位置,把杭州推到了全国性交通主干线(大运河)和地区性交通主干线枢纽(江南运河、钱塘江)的重要位置,从而为杭州城市自身的发展及其在东南地区的作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大运河对于杭州的另一大贡献是使得杭州(余杭郡)的设置能够趋于稳定。谭其骧先生认为,现今浙江省各市的行政区划大致是合理的,因为各市基本都处于一个地理单位内,只有杭州不符合这一规律,而是跨了好几个地理单位。杭州在六朝时期一直没有形成郡一级的建置,就与此有关。侯景之乱时在钱塘设临江郡,这显然是动荡时期的非常之举,是出于军事的需要。陈祯明年间设钱塘郡时,范围并不大,只包括钱塘县和周边少数地区,与周边各郡相比较,就显得过于狭小了。隋代杭州(余杭郡)的属县最多时有钱塘、余杭、富阳、于潜、盐官、武康六县,同样也存在着与今日杭州相同的问题——跨了数个地理单位。其中武康、余杭、和富阳北部的原临安县之地,属于苕溪流域,其内部在六朝已经发展成一个经济区域——吴兴郡;钱塘、富阳盐官三县属于钱塘江流域;于潜县则属于桐溪上游天目山区。传统时期,在政治军事力量减弱时,很难单纯依靠经济的联系来维持杭州(余杭郡)的设置,而大运河极大的便利了杭州与周边地区的交通,特别是直接加强了与临安、余杭两县的联系,使杭州能够突破原苕溪流域经济区的限制,而把两地一直保留在杭州的管辖之下直到今日。
结语
隋代经营杭州的举措,主要包括设置杭州(余杭郡)、修筑州城和开凿大运河这三项。当时实行这些措施首先是着眼于杭州在军事政治上的价值。因为杭州自从六朝以来就一直是一个军事要地,在交通上又能够起到沟通两浙的重要作用。所以文帝时代,在朝廷对江南实行武力控制政策和江南局势不稳定的情况下,杭州这种军事、政治上的价值无疑是极受重视的。因而才有在杭州设州(郡)与修筑州城等经营活动。
但是,当时的这些经营活动并非没有经济因素的影响。钱塘地处会稽——建康交通线和钱塘江交汇处的便利交通位置和柳浦渡口在六朝时期的发展,为隋初设州筑城奠定了物质和空间的基础。而且大业年间开凿江南运河时,这也是杭州成为运河南终点的依据。反过来,这三大举措都极大得促进了杭州城经济的发展。
一个地区的兴起和发展,从长时段来说,必须是依靠本地经济的发展,这是一个城市保持其地位的内生因素。但是隋代毕竟只是一个特殊时期,当时特殊的历史背景使得经济因素的重要性不如军事、政治因素突出而已。如果主要是靠经济因素起作用的话,隋代对杭州的经营力度不会如此之大。所以考察隋代经营杭州的初衷,应当是以军事、政治因素的影响为主而以经济因素的影响为次。
不过,无论隋代经营杭州的主观立场是什么,它都造成了极为深远的历史影响。它使杭州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为东南地区的一大都会,为唐代杭州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参考文献:
[1]据谭其骧《浙江各地区的开发过程与省界、地区界的形成》,《历史地理研究》第一辑,第10页。
[2]据孙昌盛、张春英:《古代杭州城市空间形态演变研究》,浙江大学学报(理学版),第36卷第3期,2009年5月。
[3]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8~72页。
[4](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四十四《沈文季传》,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
[5](南齐)沈约撰:《宋书》卷八十四《孔觊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6]阙维民:《六朝钱塘治设柳浦——六朝钱塘县聚落的地理分布》,收入周峰主编《南北朝前古杭州(修订版)》,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68-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