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里的“东方智慧”

杨晋

每年的9月底，随着联大会议的召开，世界迎来了“联合国时间”。今年恰逢联合国成立70周年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中国媒体在此时机采访了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这位来自韩国、举止谦逊的政治家在聚光灯下展示了自己的“东方智慧”。

潘基文的“水哲学”

作为纽约联合国总部服务于193个会员国的“世界CEO”，潘基文一方面接待来自世界各国的尊贵客人，另一方面也忙里偷闲，勤练书法。

8月，在联合国的中国官方微博上曾登出一组照片，记录了潘基文在会见美国总统奥巴马时，曾给他一幅中文书法，作为庆祝奥巴马54岁生日的礼物，上面写的是汉字“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出自《老子》第八章中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意思是水善于做有利于世间万物的事情，而不去争权夺利，这也是潘基文“水哲学”的核心要义。

在潘基文看来，构成世界的金木水火土中，水被看作是最没有力量的物质，但事实上水是最有价值和最有力量的。水通常不与他物对抗，当水流到边界时，它会沿着边界绕行。然而，水一旦被惹怒，又可以横扫一切事物，没有什么能胜过水的力量。人们很容易认为火是最强大的，但水能灭火。

中国人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联合国也并非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在潘基文看来，外交是一门妥协的艺术，但在原则面前绝不能让步。潘基文今年在来华参加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时说：“有些人错误地认为联合国秘书长都是中立的，实际上并不是所谓‘中立，而是公平公正。”

潘基文相信水代表着说服和对话的力量，而像水一样行动则体现出最高的道德境界。

9月30日，联合国总部第一次升起巴勒斯坦国旗。潘基文在升旗仪式上说，这象征着联合国对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独立建国梦想的承诺。1947年11月，联大通过巴以分治决议，规定巴以分别建国，并把耶路撒冷交由联合国管理。该决议引发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巴以冲突。潘基文的前任都对解决巴以问题束手无策。2008年，巴以冲突再起，潘基文并没有遵循让双方同时停火的老办法，而是要求以色列先停火，他三次面见以色列时任总理奥尔默特，并多次与他电话交谈。以色列停火后，潘基文又赶赴大马士革会见了受西方孤立的叙利亚总统阿萨德，并在那里会晤了哈马斯领袖马沙尔，最终解决了危机，显示出潘基文所推崇的“说服”的力量。

“没有翅膀的外交家”

与曾四年搭乘专机绕地球赤道37圈的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相比，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被媒体称为“没有翅膀的外交家”。隔三差五就要跑一趟非洲的联合国秘书长没有专机。潘基文常常一连40个小时挤在普通航班的经济舱里不能睡觉。2010年智利地震，原本要赶去慰问的潘基文因为订不到航班几乎要取消行程。智利总统皮涅拉得知后紧急取消了某个航班上的八个预定座位，潘基文才得以成行。

联合国第一任秘书长赖伊曾祝贺继任者哈马舍尔德获得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干好的工作”。后者在1961年因飞机失事在刚果神秘身亡，当时在飞机残骸上发现了五个小洞，有种猜测说哈马舍尔德因为精神崩溃在飞机上拔枪自杀才导致飞机坠毁。潘基文的前任安南在透露当好秘书长的“秘诀”时说：“一定要脸皮厚，有幽默感，对内、对外都要保持笑脸，尤其应该学会对自己笑。”这也从侧面佐证了联合国秘书长如何不好当。

2011年，潘基文连任秘书长时曾引用了老子名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意思是说苍天最基本的道理，应该是有利于万物生长而不制造祸害，人间最基本的道理是“为而不争”，每一个人都发愤图强、有所作为而不勾心斗角、与别人纷争。在外界看来，潘基文同五个常任理事国都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在任何问题上激怒任何一个国家”，而这种“无伤害性”成为他连任的关键。美国记者汤姆·普雷特把潘基文描绘为没有一兵一卒的“教皇”，他把脾气压在金刚山下，将巨大的精力和成熟的职业技能用在办实事上。

今年6月，潘基文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说，在念中学的时候，老师就教他眼睛要越过人群看，但脚要牢牢地钉在地面上，意思是你必须要有更高尚的梦想和理念，但是必须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去实现它。他本人就有非常远大的理想，而每天都在持续不断地向前走。

以柔克刚、成为看不见的协调员和架桥者，这正是谙熟东方智慧的潘基文能借助“隐形的翅膀”游走于世界的关键。如果说2001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联合国前任秘书长安南是一位“有梦想的现实主义者”，那么潘基文则是位“立足于现实的梦想主义者”。

美国《时代》周刊称潘基文是圆滑的“特富龙不粘锅式的外交官”。也有人认为潘基文“没有魅力”。然而近日，韩国《中央日报》和庆熙大学联合进行的调查显示，潘基文在最具魅力的韩国人中排名第二位，仅次于花样滑冰运动员金妍儿。庆熙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金中柏表示，在韩国人眼中最具魅力的人士的共同点是以世界为舞台活动的世界级人士。

从“世纪鼎”到“和平尊”

对于中国人来说，潘基文最新一次亮相是9月27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向联合国赠送了一只景泰蓝“和平尊”。潘基文出席了揭幕仪式。在青铜时代，尊是酒器，里面盛放的是琼浆玉液。古人举尊敬酒表示“敬重”之义。向联合国赠送“和平尊”，寓意是在联合国成立70年之际，中国尊重联合国的威望。

2015年8月4日，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与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会晤，当天恰逢奥巴马的生日，潘基文向他赠送了自己的书法作品，上面写着“上善若水”。

而在20年前的1995年10月21日，中国曾向联合国赠送一尊青铜巨鼎“世纪宝鼎”。鼎是烹饪之器，把鼎架在火上烧，再难炖的食物都可以煮得稀烂。1995年，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的规模达到高峰，总共部署了来自77个国家将近七万名军事和文职人员。中国以鼎作为礼物，寓意就是加强联合国的权力，维护世界和平。

从送“鼎”到送“尊”，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中国对联合国期待的转变，从注重加强权力到注重加强威望。权力体现了政治、经济等“硬实力”，而威望则更多体现在文化价值观的“软实力”方面。其实，“尊”和“鼎”中所蕴藏的“东方智慧”才是联合国收到的最厚重礼物。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大一般性辩论讲话中引用中国古人名言，提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也是联合国的崇高目标。而潘基文在“中国尊”揭幕仪式上强调，“‘和平尊代表了中国同联合国的共同价值观和密切合作关系”。中国领导人和联合国秘书长在联合国成立70周年之际，同时提出中国同联合国具有“共同价值观”，这还是首次。

潘基文表示，联合国是一个全球性的组织，但是他本人是来自亚洲的秘书长，亚洲价值观有助于解释一些复杂的理念，有助于解决复杂的全球性问题。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楼前的石碑上，用多种语言镌刻着这样一句话：“战争起源于人之思想，故务需于人之思想中筑起保卫和平之屏障。”

在很长一段时期，联合国被看作是输出西方文化价值观的场所，而这次中国提出“共同价值”是对冷战结束后西方学者提出的“普世价值”的正面回应。

“潘基文主义”？

2016年底，潘基文将卸任联合国秘书长一职。2005年，同样面临卸任的安南曾拿出《联合国改革报告》，引起极大争议。而如今，联合国官方网站的“联合国改革”网页仍然停留在2006年的内容上。一些西方媒体就此指责潘基文的“碌碌无为”使联合国改革“停滞”。而在接受中央电视台的专访时，潘基文再次借助“水哲学”强调了渐进变革的重要性。他说水从上往下流，从不中断，是连续的。这就意味着坚持和连续性，水一旦停滞，就意味着我们的社会面临困境。

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潘基文主义”的内涵就是在联合国引进东方智慧的一种涓涓细流式的改革。而这种改革体现了联合国“巧实力”的运用。2004年，美国学者苏珊尼·诺瑟在《外交》杂志上提出了“巧实力”的概念，并被美国学者约瑟夫·奈作为国家战略提出来。而潘基文曾经是约瑟夫·奈的学生。如果说安南希望推动安理会的“硬改革”，“潘基文主义”则更像是从文化价值观入手的“软改革”。2007年，潘基文通过《日内瓦宣言》呼吁，“物质中心时代”已经结束，在“价值中心时代”，恢复丢失已久的道德应该是全世界的大势所趋。

2003年，联合国没能阻止伊拉克战争的爆发被看作是冷战后的最大危机。甚至有人预言联合国会像国联一样因为缺少权威而破产。从历史上看，联合国本身也在不断转换着职能。今天，联合国已不能简单地做一个内裤外穿的超人，以英雄的姿态等待成员国的膜拜。联合国需要权威，而权威一方面来自于传统，也就是二战的胜利;另一方面来自于法理，也就是《联合国宪章》确立的国际法规范。第三方面，就是使联合国保持一种魅力，而这种魅力应依托于有建设性的文化和价值观。

2015年6月，潘基文在《联合国宪章》签署70周年纪念讲话中说，重建一个破碎的社会不仅需要砖石瓦块，还需要理念和价值。《联合国宪章》使一个处于废墟之上的世界找到了复兴之路。从这点来看，联合国留给世界最宝贵的财富，其实是一种世界主义的精神信仰。这种信仰在二战期间曾被国际反法西斯联盟所推崇，但却在冷战时期被破坏。随着苏联解体，联合国信仰在实用主义的大环境下被“冷藏”。9.11事件之后，文明间的对话一度被中断。而如今，联合国作为全球治理的核心机构，需要重新树立自己的理念和权威。

潘基文强调，像水一样行动是他的人生哲学，这是和联合国的理念相通的。从这个角度看，潘基文的“水哲学”也正是联合国里的东方智慧的生动体现。

（作者为中央电视台《世界周刊》栏目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