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成一梦

2015-11-06 20:51张永久
长江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苏青张爱玲

张永久

乱世佳人

张爱玲说苏青生错了时代,原本该是一个盛世的人,却生在了乱世。“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撞撞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端相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张爱玲:《我看苏青》)

张爱玲看人总是能看透到骨子里。她说苏青“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但是苏青安静的时候极少见,平素给人的印象偏生是风风火火。于是张爱玲又说苏青像红泥小火炉,雪花飘落的黄昏,几乎所有的人都到她那儿取暖。

苏青祖籍宁波,因为美貌和才情,年轻时在校园里被称“宁波皇后”。十三四岁,她正在读初中,一次与姑姑去看越剧《龙凤配》,没来由地喜欢上了戏中人物赵云。粉面朱唇也罢,乌金宝刀般的两道粗黑眉毛也罢,白缎盔甲背上插着的绣花三角旗也罢,都成了她心中的最爱。从此白天黑夜做起了赵云梦,把一部《三国演义》翻来覆去地看,只拣有关赵云的段落细读。谁知造化弄人,那场赵云梦没做完就破碎了,有人迫不及待上门来提亲,苏母鲍云仙不和女儿商量,满口答应下来,双方谈成的条件是:先订婚,等将来大学毕业后再结婚。

那个男生名叫李欣后,是苏青小学和初中时的同窗。学校里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李欣后扮罗密欧,苏青扮朱丽叶,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儿,引得无数人羡慕。苏青在心里头想,演戏是人间的事,谈婚论嫁是云朵上的事,二者相隔十万八千里呢!无奈鲍云仙一眼看中了那个未来的女婿,乐不可支频点头,脸上笑开了一朵花。若干年后,妹妹苏红评价这段婚姻时说了几句大实话:清秀的姐姐是校园里的一朵校花,穿连衣裙,半高跟鞋,吃巧克力,她身后有无数个追求者。姐夫李欣后家里很有钱,父亲是个暴发户,家境要比我们家强许多。“说实在的,我母亲看重的是财。”

——这也不能完全怨鲍云仙。

苏青本名姓冯,叫冯和仪,典出“鸾凤和鸣,有凤来仪”。她的家境先前殷实富裕,祖父有几千亩田,低调的苏青从不跟人炫耀,勤劳精明的宁波人,时刻奉行“闷头发大财”的生存法则。到了父亲手上,这个家开始走下坡路。父亲冯松雨,是庚子赔款奖学金选拔的留学生,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毕业。在苏青少女时期的记忆里,父亲虽然受过洋风熏染,骨子里仍旧是大少爷的作派,英俊潇洒的他在上海民新银行任副经理,在外头花天酒地,不间断地传来花边绯闻。伤透了心的母亲索性不去管,靠着坚忍的性格,独自要强地撑起了这个家。但是女人毕竟是女人,自从花心丈夫三十多岁去世后,她家像是顺水漂流的破木船,伴随风吹雨打,船上木板一块块散去,眼看着就快要沉了。鲍云仙不得不想出办法逃生——不仅要管她自己,还要管她的几个儿女。恰逢此时,宁波首富李家抛来了橄榄枝,鲍云仙实在没有不去接橄榄枝的道理。

1933年秋天,苏青高中毕业后考入南京中央大学,那年她19岁。未婚夫李欣后考入上海东吴大学读法律系。

鹅蛋脸、细黛眉、丹凤眼、高鼻梁、樱桃嘴……步入青春期的苏青身材苗条,步履轻盈,发育得更加楚楚动人了。她的皮肤健康黝黑,被同学们亲切地称作“黑美人”。如此曼妙动人的“宁波皇后”,自然成为好事者追求的对象,情书雪片般飞来,风雪弥漫中的尤物有点迷醉了。

风声传到李家,李家人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夜长梦多,婚姻有变,于是提出马上结婚,等办完婚事后继续读书。虽说苏青心里不愿意,但是苏母鲍云仙极表赞同,力劝女儿回宁波结婚。1934年寒假,二人的婚礼如期举行。后来苏青在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中,真实地描写了当时的情形:

新娘坐筵在正厅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着大红缎盘锦花的桌裙,水钻钉得满天星似的,虽在强度的灯光下,也能够闪闪发出光亮来。我换了套大红绣花衫裙——那是旧式结婚的新娘礼服——头上戴着珠冠,端然西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杯筷,四只高脚玻璃盆,盆内盛着水果,一字排在当前。较远的一张八仙桌上,整齐地放着珠五牲,灿烂夺目。桌前落地放着对大蜡台,铸着福禄寿三星像,高度与我身长仿佛,上面燃着对金字花烛,发出它们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两对小台,有玻璃罩子,夜间也燃红烛。正厅左右两边各摆四桌酒席,阶前一排也有好几桌,两个大天井都用五彩满天帐罩住了,也摆酒席,楼上也有。后来据他们统计,这晚共摆百多桌酒,到的宾客有一二千人。

蜜月还未过完,苏青便回到南京中央大学继续她的学业。没过多久,她便陷入一场婚外恋情,对方是一个长得并不帅气的男生。《结婚十年》中,苏青专门写了“两棵红樱桃”的桥段,坦诚地交待了那段恋情。

两个人在林荫道上散步,在湖上划船,在长椅上聊天,男女间的恋情不经意中生长起来,像飘荡在湖面上的薄雾,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新的学期开始后,女生发现了自己身体上的一些变化,她怀孕了,肚子悄然隆起,她一直没有告诉那个男生说我已经结婚,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了。难以启齿的原因,是不忍,也是不舍。渐渐的,被男生察觉出来,脸上挂着一丝悲哀的笑,情绪陡然转为消沉。女生有点黯然神伤,也有点释然开怀。

分手的时候终于到了。最后一天,男生约她见面,随身带了一篮子红樱桃。他们去湖上划船,两个人坐在一叶孤舟上,各想各的心事。静谧的月夜,湖水亮晶晶的,在湖中央,他们瞧见了皎洁的月影,也瞧见了两人双双并排坐着的影子。

我凄然说:“我真对不住你,其民。”

他只悄声回答:“不,那是很好的事。”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喜欢自由,希望这次毕业后能自由自在,到各处跑跑,我本不想同女人结婚的。——现在你去了,那是很好的事。”他幽幽地说,眼望着湖中的月影。

“但是我……我……”我不禁抽噎起来,心里很难过,低头尽瞧水里的人影。

他替我拭去眼泪,一面伸手在篮中取出一枝仅有的樱桃,像哄孩子似的把它塞到我手里,说道:“别哭吧,吃呀!”

我摇摇头,把樱桃还给他。那是一枝三颗的溜溜红的逗人怜爱的小樱桃,上面两粒差不多大小,另外一颗则看起来比较小一些,也生得低一些。他拿在手中瞧了一会,便把那颗生得小一些低一些的摘去了,捏在自己手中,说道:“我好比这颗多余的樱桃,应该摘去。现在只剩下两颗了——一颗是你,一颗是你的他。”说着,又把樱桃递到我手里。

月儿已经悄悄躲到云幕中哭泣去了,我也不敢再看湖中的双影,只惨然让他扶上岸,送到了车站。一声再会,火车如飞驶去,我的手中还不自主地捏着这两颗樱桃。

离婚

苏青婚后不久即移情别恋,追溯原委却是事出有因。

还在婚礼上,苏青就发现新郎与他的一位亲戚寡妇关系暧昧。那个风流寡妇穿一双银色高跟皮鞋,一袭银色旗袍,她是李欣后外祖母的长孙媳妇,结婚后两年,丈夫害痨病死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新婚第二天,苏青患了感冒。晚上,她支撑起身子从公婆那儿请安回洞房时,无意中听到了丈夫与寡妇之间的对话。

“看你对我这样,昨夜同着你的新娘,又不知怎的……呢!”

“昨天夜里,我真的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嫂子……”

黑夜中,那对男女吃吃地笑着,发亮的眼睛像是绿荧荧的几粒鬼火。也难怪新娘苏青听了,当场气得几乎要昏过去。

这口气,苏青终归还是忍了。虽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少奶奶,苏青骨子里仍然传统,没有摆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旧式想法。最可恨的是她的肚子不争气,一连串生了四个女儿,而且有个女儿还夭折了。不能为李家延续香火,她受尽公婆和小姑的冷嘲热讽。

那年夏天,苏青回娘家省亲,本来想从母亲那儿听几句宽慰的话,然后扑在她怀里痛快哭诉一番。谁知见面后,母女俩显得生疏了。在母亲表面客套的问话面前,她体味到的只有冷漠,只得将满腹苦衷硬生生从喉咙管逼回肚子里。

重新回到上海,守候在丈夫李欣后身边,苏青心里塞满了石头一样的枯寂。租住的房子狭窄拥挤,像个鸽子笼,连扑腾一下翅膀的空间都没有。这倒还在其次。苏青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只得成天呆在家里。而李欣后除了在一家学校代课外,多少天连人影都难见到,口口声声说是在外找工作,鬼才相信呢!

一个人赚钱,一家人花销,经济上的拮据与窘迫可想而知。每次苏青找丈夫要钱,他总免不了要以各种名目搪塞。有一次,苏青像往常一样,向丈夫要钱补贴家用,不料竟挨了一耳光,跟上来的那句话太恶毒:“你也是知识分子,可以自己去赚钱啊!”

正是这一记耳光,把苏青逼上了写作之路。接下来是离婚、找工作、办杂志……苏青被卷入到社会和时代的一个个漩涡中,她的人生像是一个万花筒,只须俯身朝镜子中一看,就能窥见无数令人目不暇接的魔幻般的场景。

毕竟张爱玲是懂她的。在评价好朋友的这段婚姻时,张爱玲说:“她的丈夫并不坏,不过是个少爷。如果一辈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苏青的离婚与浪漫无关,她骨子里并不是个浪漫的女人。她的离婚,如果认真说起来,一半是女孩子的负气,一半是成年人的明达。

围绕苏青离婚事件还有个小插曲,值得一叙。

苏青住在上海辣斐德路时,有个邻居也是海派作家,名字叫徐訏。徐訏的年轻太太赵琏,曾经是苏青五姑母的学生,她们彼此间原本认识。苏青刚搬来上海里弄那阵,闲居无事便练习写作,经常到徐訏家去借书。有时候,大才子徐訏不在家,两个女人聚在一处叽叽喳喳,难免编派各自丈夫的不是。赵琏是个美人坯,又挺会管家,是居家过日子类型的妻子。她向苏青抱怨,人家都说徐訏浑身上下才子气,其实是有所不知,那人还透着愚痴和酸腐。明明可以去大学当教授,或者去银行工作,但他都不去,只顾写他的小说。他追求的都是些海市蜃楼,虚无缥缈的东西,哪像你家先生那般务实。听听他是怎样埋汰我的?他说我——你这个女人,就只知道钱!我就是穷,可你就知道要钱!——这真是笑话,不要钱,我们找丈夫干吗?

听着美人儿赵琏絮叨,苏青的心事早已飞到九天云霄之外了。大才子徐訏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使美人儿赵琏缺乏安全感。自己的丈夫李欣后,却和徐訏截然相反,世俗得让人厌恶。当苏青终于忍不住也说了几句丈夫的不是,赵琏忙不迭笑着抢白:“姐姐你命好,摊上那么个好丈夫,还诉什么苦呀,要不姐姐跟我换了?”赵琏的笑声像空谷里的足音,隔着岁月听上去有几分瘆人。

一句玩笑话,后来果真兑现。有一次,苏青听到丈夫说:“徐太太真是个会持家的女子,而且也肯安本分,只可惜徐先生一味书生气,不懂珍惜。”自己的丈夫这般夸赞别人的女人,她明白婚姻快要走到尽头了。眼看着李欣后与赵琏越来越亲密地厮混在一起,发展到去舞厅跳舞,上旅馆开房间,他终于搞大了那个美人儿的肚子。

这个插曲的结局是离婚。1942年,徐訏与赵琏离婚,徐訏去了重庆。于此前后,苏青与李欣后分居,到1944年,他们正式离婚。徐訏离婚后出版了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小说《风萧萧》,以至于1943年被中国现代文坛称作“徐訏年”。而苏青离婚后创办了杂志《天地》,并从此走上了职业写作之路。

饮食男女

苏青一直很怀念少女时代,她说:“记得我初进大学的时候,穿着淡绿绸衫子,下系同颜色的短裙,风吹过来,飘舞得像密密层层柳条儿起的浪,觉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耀眼:我像娇艳的牡丹,而众人便再好些也不过是绿叶,点缀或衬托一番罢了。但是现在呢?他,我的丈夫,却不许我向上。”

1942年,还在她离婚之前,苏青便写了篇《论离婚》的文章,发表在《古今》杂志的第9期上。文章中写道:

性的诱惑力也要遮遮掩掩才得浓厚。美人睡在红绡帐里,只露玉臂半条,青丝一绺是动人的,若叫太太裸体站在五百支光的电灯下看半个钟头,一夜春梦便做不成了。总之夫妇相知愈深,爱情愈淡,这是千古不易之理。恋爱本是性欲加上幻想成功的东西,青年人青春正旺,富于幻想,故喜欢像煞有介事的谈情说爱,到了中年洞悉世故,便再也提不起那股傻劲来发痴发狂了。夫妇之间顶要紧的还是相瞒相骗,相异相殊。闹离婚的夫妇一定是很知己或同脾气的,相知则不肯相下,相同则不能相容,这样便造成离婚的惨局。

小小女子,便有如此通透明达的人生观,这让读到了该篇文章的陈公博大吃一惊。其时陈公博是上海市市长,他十分赏识能写这种漂亮文字的奇女子,揿亮开关,借着灯光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了苏青:

我想请你做市府的专员,但专员是没有事做,也太无聊。派到各科办事,各科习惯对于无专责的专员,时时都歧视。所以我想你以专员名义,替我办办私人稿件,或者替我整理文件。

信写得很诚恳,却让苏青犯难。陈公博信中实际上有两层意思,表层意思是委任苏青为政府专员,解决级别和待遇;深层意思是想让苏青做他的私人秘书。有好朋友及时提醒,说这封信里有陷阱呢,眼看你婚姻濒临破裂,陈市长暗中窥伺,要小心哦。又说,情场争宠倒在其次,你跟了他,假如有一天,戴顶傍汉奸的帽子,那才真犯不着。

苏青是个明白人,她对世事有自己的见解和判断。退后一步,苏青没有去做陈公博的私人秘书,而是选择了做政府专员,在机关里,她的具体事务是核签工作报告。专员只做了两三个月就辞职了,据说让她辞职是陈公博的意思,事情到了这个程度,苏青与陈公博不明不白的关系就渐渐浮出水面了。

早有传闻,苏青到市政府任专员之前,陈公博在国际饭店某幢楼开了个房间专门接见她。陈公博还送给她一本复兴银行的支票簿,每张都已经签字盖章,只等她填写数字便可以兑现。辞掉专员职务后,苏青仍然在想着靠自己养活自己的路子,她异想天开,要自己创办一本杂志,取名《天地》,请陈公博支持。陈公博给了她五万元,这笔钱在当时可以买50令白纸。

1942年,苏青刚满28岁,她过早地进入了人生的第一个冬季。这年九月她患上了肺结核,婚姻生活又出现了裂痕,后来离婚了,苏青独自一人承担起养育子女的重担,寄人篱下,生活百般愁苦。乱世偷生,加上单身女人的孤苦无依,原来世界到处潜藏着酸辛。就是在这么一种背景下,她开始创办《天地》杂志,在《饮食男女》一书的后记中苏青写道:

在白云悠悠的夏之傍晚,我辛辛苦苦的校稿样;更深人静之后,我还在防空灯罩下握笔凝思,究竟为的是什么呢?这里已变成疯狂的世界,人心焦灼、烦躁。终日戚戚,或莫名其妙的兴奋着,像在火山上跳舞,又像在冰层上筑琼楼玉宇,明明知道这可是转瞬间就要倒坍的,然后还得争取这一刹那——刹那的安慰与排遣哪!否则这几分钟活着的功夫又将干什么呢?……于是我选择这项写作与出版事业来排遣我目前的光阴。

一个单身女人独自支撑起一份杂志,这件事情即便听一听也不会轻松。1943年春节,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屋顶上、道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望过去白茫茫一片。苏青坐在三轮车上,抱着《结婚十年》去推销,原因是过年的钱不够,家里的孩子要添件新衣裳,饭桌上总得有点鱼肉,还有些必不可少的人情来往,事事处处都需要钱哪!《结婚十年》的封面是大红的,有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很是喜气。书太多了手中捧不下,落在雪地上,雪白的地面衬着大红封面的书,远远看去像是美人眼角落着一颗大红的美人痣。苏青顾不得自己是女人家,跳下三轮车,弯着腰把书一本本拾起……张爱玲曾写过苏青的这段故事,她是写她能干,其实从中也能看出苏青求生本能。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的肩膀作支撑,独自为生计奔波,该是多么悲凉!

然而时代是动荡的,而且更大的动荡就要到来。苏青生活在动荡不宁的时代,她只是大浪潮中的一颗水星、一簇泡沫,在政治夹缝中生存,有诸多不易。苏青说:“我很羡慕一般能够为民族、国家、革命、文化或者艺术而写作的人。可是我自己,却常常是为生活而写作。”另一个场合,她说得更加直白:“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那是不得已耳。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国家。正如米商也卖过米,黄包车夫也拉过客人一般,假如国家不否认在沦陷区的人民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我就如此苟延残喘了,心中并不觉得愧怍……我投稿的目的,纯粹是为了需要钱!”

苏青虽然喜欢热闹,表面上大大咧咧,但是内心其实也柔软,离不开男人。她说,女朋友至多只能懂得,男朋友才能够安慰呀。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苏青却将标点轻轻移位,变成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苏青实在太累了,需要男人的肩膀来倚靠,她感叹道:“我家连一枚钉子,也是用我自己的劳力换来的,可又有什么意思呢?”

对于陈公博,苏青真正能堪称“红颜知己”。陈公博起初只是欣赏苏青的文章,几次深入交谈后,进而同情起她的经历身世。有一次,陈公博请苏青吃饭,席间喝了点酒,意兴阑珊。不知怎的,陈公博的情绪陡然变坏,像是个不可救药的颓废青年。苏青陪着喝了一杯酒,陈公博终于说出了满腹苦恼:自己实为文人,个性完全不适合政治,当初成为共产党一大会议的代表,也是阴差阳错。希望幻灭了,人还是要往前走,他与汪精卫相识相知,是多年最爱的朋友,如今只能死心塌地,永远追随汪先生……将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陈公博的话苏青并不能完全听懂,但她能理解那个男人的心。

苏青写文章赞美过陈公博的鼻子。据说,男人的鼻子与雄性生殖器有关,赞美男人的鼻子,意味着赞美男人的性及性能力。苏青或许不懂这些,就算那是一句真心的赞美,也被许多人当作笑话流传了。

从报纸上得知陈公博被处决的消息后,苏青写下了这段悲凉的文字:“回忆酒红灯绿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诚挚的。满目繁华,瞬息间竟成一梦。人生就是如此变幻莫测的吗?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现在什么都过去了,过去了也就算数,说不尽的历史悲哀呀。”

红泥小火炉

苏青一手创办的《天地》杂志,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强烈反响。用词学家金性尧的话说:“就像死水里跳出一只青蛙,叫的却是五十年前的声音。”《天地》创刊号销路不错,依据苏青的自述:第一期原印三千,十月八日开始发售,两天之内便卖完了。当十月十日早晨报上广告登出来时,书是早已一本没有,于是赶紧添印两千,也卖完了。

为办好这本杂志,苏青使尽了全身解数。张爱玲谈到好朋友这段经历时说:“整个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拥上前来,扑出一阵阵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创刊头几期杂志,中间插页上有苏青、张爱玲、关露、施济美、潘柳黛等女作家的照片,还有花花绿绿的美女广告画。身穿旗袍的民国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貌美若仙,为杂志增色不少。此外约稿和催稿,是她最感头痛也最费精力的。杨淑慧、梁文若、予且等多位作家,都在文章中谈到过被苏青催稿时的窘态——即便在饭桌上遇见了,她也决不会放松,非得人家扔了碗筷,马上写稿,摆出一副立等可取的架式。

苏青约稿的作家阵容庞大,张爱玲是其中之一。她们之间既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又是彼此欣赏的文坛姊妹花。苏青是在主编《天地》时认识张爱玲的,头一回见面,两个人心里都惊讶,对方像是上辈子的熟人。张爱玲内敛、冷漠、寡言、不擅俗务;苏青张扬、热情、健谈,像一樽红泥小火炉。一个似冰,一个似火,冰与火,组合成了一个传奇天地。胡兰成有个形象的比方:“张爱玲是一匹葱绿配桃红的绸,苍凉得华丽无比。而苏青,却是一段锦,虽不及绸高贵,却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丝丝缕缕把花都绣在了我们的心头上,端详着看,那紧凑明倩的眉眼似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

苏青快人快语,回答记者提问时真率地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张爱玲很懂投桃报李,在文章《我看苏青》中她写道:“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如果没有第三个人进入这场戏,故事情节就不会像后来发生的那样错综复杂。第三个人是胡兰成,才情逼人的花花公子,与苏青的关系说不清道不白——这从他写苏青的文字中能看得出来:“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是那样的幽沉的热闹,有如守岁烛旁天竹子的红珠。”一个离婚女人在台灯下伏案写作,旁边却立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二人的暧昧情调可想而知。

1943年10月,胡兰成在《天地》杂志上读到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封锁》,大为赞赏,几次给苏青写信,打听张爱玲的地址。后来干脆,直接来编辑部约苏青吃饭。席间两个人各怀心事,胡兰成始终不提张爱玲,等到饭吃完了,他送苏青回到寓所门前,才迟疑地问了一句。苏青脸一沉,她猜透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冷冷说道:“张爱玲不见人的。”

仍然禁不住软磨硬泡,苏青还是把张爱玲的住址告诉了他。迤逦的故事,像旧戏文中才子佳人的场景,既俗套又新颖。张爱玲虽爱胡兰成的才情,但起初认为仅限于两情相悦,自己不会陷入情网。及至后来,张爱玲在情爱陷阱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她与好朋友苏青的关系,终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胡兰成在苏青家室中勾留,不巧张爱玲翩然而至,三个人见面时的场景有点尴尬。张爱玲心中泛出醋意,脸上也掩饰不住。胡兰成看出来了,苏青不知看没看出来?张爱玲在后来的文章中,似乎有意无意总在掩饰她和苏青的某种特殊关系。她在《我看苏青》中写道:

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

张爱玲说:“苏青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哗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看起来,张爱玲确实知道苏青,而且知道得比较深。

谢幕

才35岁,苏青大半生的好日子就已经过完了。像一棵繁花落尽的树,花季一过,一束束光焰转瞬间暗淡下来——偶尔在回忆中咀嚼往日的情景,泛上心头的既有幸福的眩晕,也有夕阳萧瑟的苍凉。

金性尧有篇文章《忆苏青》,写他建国后见到苏青时的情景,“她穿着一套女式的人民装”。金老说,那套服装确实让人意外,总觉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件旗袍,也应当属于苏青。

新中国成立后,穿上女式人民装的苏青到处去找工作。匆忙跑遍了大街小巷,最后的结果让她悲观——不仅找工作无望,连在报刊上发表豆腐块文章赚点稿费都没门儿。苏青感到前途渺茫,情绪低落。有一天,坐在家中翻阅报纸,看到上海市文化局举办戏曲编导学习班公开招收学员的消息,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戏曲家周良材曾写文章,追忆苏青当年参加戏曲编导班的情景:

记得在报到时,苏青身穿一套半新半旧的人民装,一根腰带紧裹着那已经发福的身腰,嘴上含了一支翡翠绿的烟嘴,上面点着长长的、冒着火花的卷烟。新来乍见,大家就发觉她我行我素,与众不同,个性十分突出。

学习班地点设在延安中路浦东大楼的8楼。开班的第一天,苏青就主动到我们男生宿舍串门,风风火火,快人快语。

她操着一口硬邦邦的宁波话自报家门:“我叫冯允庄,就是写《结婚十年》的苏青,你们几位,谁读过我的书?”

我们这帮小伙子,的确有不少爱好小说、散文的,一听她就是四十年代鼎鼎大名的女作家,极感兴趣,纷纷与她攀谈起来。她也显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热情,爽朗地谈及她的创作历史,坦率单纯,毫无城府可言。

这位苏青也真有意思,谈着谈着,又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多会,她再度出现时,手里捧了一大堆《结婚十年》。我们人手一册,无一遗漏,皆大欢喜。

怪不得张爱玲说苏青是“伟大的单纯”。如此毫无遮掩的行事作派,极容易成为阶级斗争的靶子,风声传到了组织上,第二天,教务长召开全体大会,手中拿着那本有点发黄的《结婚十年》,说道:“这是旧社会的作品,宣扬的是不健康思想,不能在班内散发泛滥。”还好,教务长没有狠抓猛批,只是责令苏青挨个儿去收回《结婚十年》了事。

总算进了戏曲编导班,苏青没日没夜地忙碌,这团火又燃烧起来了。苏青改编的越剧《卖油郎》大获成功,上座率高涨,这使她的信心也高涨。继《卖油郎》后,又成功改编了郭沫若的《屈原》。就在她准备创作历史剧《司马迁》时,发生了一个意外:为了解开学术上的一些疑惑,她写信向贾植芳先生请教,谁知贾植芳此时已成“胡风反党集团”成员,被打入了另册。苏青这封普通的信落到专案组手中,导致她以“反革命”罪被捕,关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

苏青被释放出狱的时间是1957年6月27日。那一年,她的好朋友张爱玲已和美国剧作家赖雅结婚,蛰居纽约,正着手写作一部英文小说《雷峰塔》。那部自传体的小说,写张爱玲4岁到18岁的成长经历,身世谜团,家族荣枯,逐一在书中逶迤展开。张爱玲在纽约的岁月过得很孤独,也很充实。和张爱玲相比,此时的苏青只能用“落魄”两个字来形容。

她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一次从狱中归来,苏青体味得十分真切。尽管表面看来她依然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苏青还是孜孜不倦地进行戏曲创作,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只有当她静下来的时分,那些黑色小蚂蚁便会一只只慢慢爬上来,搔痒得她心里头发酸。她知道,那些黑色小蚂蚁,名字叫忧伤。

苏青晚年的心情是寂寥的。她爱养花,让花花草草在身边陪伴,大约会平添一丝热闹的气息。她与友人聊天,说只要看见人间草木还在开着花,自己能够安静地活着,心境就舒服。她在给友人王伊蔚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侣。我并不悲观,只是安心地等待上帝的召唤……”

1982年12月7日,农历大雪。苏青在医院里静悄悄地走了。家人为她在上海西宝兴路殡仪馆举办了一场追思会,灵堂里没有花圈,没有哀乐,也没有悼词。几分钟后,她被送进了焚尸炉……

据说苏青弥留之际曾留下话,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葬回老家,临水依山,眺望风景,墓碑上镌刻“文人苏青之墓”几个字。可惜这一愿望最终未能实现。她没有被送回老家,也没有一块墓碑,直到三年后,三女儿李崇美回中国寻亲,才将母亲的骨灰带出国门,安葬在太平洋彼岸,与张爱玲为邻。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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