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亦情怀通天河八百里漂流记

30年前，第一位单艇漂流长江的中国人—尧茂书，由长江源头沱沱河下水，漂过通天河，33天、1270公里后，于金沙江通伽峡不幸翻船遇难。2015年6月28日，为纪念尧茂书单漂长江30年，“见证长江—中国漂流探险三十周年溯源活动”拉开序幕，来自全国九个省市的队员集结在青海省玉树州曲麻莱县，19个人、四条大船、三条硬艇、两条草船，一起完成历时七天、行程四百余公里的通天河旅程。八百里长漂，意外与危险不断，是纪念，更是一场满腹情怀的冒险。

漂流路线：

由攀登长江源头各拉丹冬雪山开始，然后自沱沱河顺流而下，漂过通天河全段，直至金沙江第一滩通伽峡起水，全程约400公里。

主要队员：

王冰（爵士冰）

著名极限运动玩家，国内单人单艇挑战金沙江360公里第一人，曾漂流黄河四千余公里，漂流长江源九百余公里，现致力于中国大河漂流运动的发展与组织。

冯春（幺哥）

曾参加过1986年长江漂流的老前辈，组织并参与多次雅鲁藏布江、雅砻江、汉江、澜沧江等大河漂流活动，是世界上漂流里程最长的人之一（超过一万公里）。

秋风

三门峡极限风之队领队，此次漂流组织者之一，强忍右肩伤病参与自沱沱河下水的全程漂流。

意凯

北京奇遇皮划艇俱乐部创始人，此次担任摄像师。

温旭

来自北京林业大学的小鲜肉，作为橹桨手负责操控香蕉船。

赵姐

重庆野人俱乐部创建者之一，女中豪杰，此次使用草船参与活动全程，并任主厨。

马云

红牛中国花式皮艇赛冠军，此次使用激流艇负责安全保障。

次仁

在尼洋河边长大的藏族橹桨手。

王伟玲

科学工作者，在本次活动中担负采集河流水样重任。

GRAYKNIGHT（灰骑士）

皮划艇爱好者，此次担任无人机飞手。

其他队员

大民、小北、刁姐、耗子女王、元元、庄严、庹二、孟军。

不期而遇的翻船

玉树州曲麻莱县城，有江河源头第一县之称，尧茂书到达这里的时间是1985年7月10日，与他相同的是，我们在这里采购了一样的主食—馍馍，以及大量的米、蔬菜、肉类、酸奶等各种副食，今天“舰队”正式出发，已是接近中午时分，天气不错，风平浪静，但还没等到每艘船上队员相互熟悉起来，第一个麻烦便出现了。

距下水点仅约两公里处便是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公路桥，由于设计关系，每个桥墩之间间隔仅约五米左右，三条硬艇在前，一条大船与香蕉船依次顺利通过，然而当爵士冰驾控的香蕉船通过桥下时，却在急流的作用下意外撞上了桥墩，尖锐的水泥构件瞬间划破了船头，船体立刻失去平衡翻扣了过来！在三条硬艇的帮助下，爵士冰用仅剩的一把橹桨，奋力靠上了岸边。幸好物资基本没有损失。

更换一条备用艇后，船队继续按计划下行，接下来的行程相对轻松，这一段没有险滩，刚好方便全队人员熟悉磨合。漂流35公里后便找到了片不错的营地。尽管理论上河边只要是容易靠船登岸的平地都可以扎营，但由于通天河主流泥沙量及重金属含量相当高，不想因此患上老年痴呆，惟有费点事找寻有山间清澈支流汇入的地方作为营地，方便取水。

第二天，我们漂流70公里到达风景极其秀美的夏日寺附近扎营。“通天河山岭向河岸逼近，水流急，湾道河滩很多……河道呈N形。两岸山上渐长低矮灌木树丛（小柏树），黄白色野花尤多。河岸近处时有草坪，偶有牧人放牧。”这是尧茂书日记中对这一段河流的描述，文字中提到的N形河道，应该就是爵士冰口中的Ω湾。

此行的船队组合空前强大，由来自云南的马云、庹二、孟军，驾三条硬艇做先锋，担当侦察与救援的重任;爵士冰与西藏林芝尼洋河边长大的次仁亚分驾两条四米八橹桨大筏（蓝色），运载人员及个人装备;幺哥作为全队安全顾问与舵手，掌控一条四米两排桨大筏（黄色），最后，来自北京的意凯、大民、温旭则轮换摇橹一条香蕉船，船上装满了厨房用品及公用物资。另外，我和江湖著名“水泥姐”—赵姐，各带了一条草船，仅作体验用途。

真正的考验

此行漂流通天河段最大难点之一：巴雾滩。夏日寺以下，江面逐渐收拢，通天河进入典型峡谷地貌，河床宽度只有30～50米，两岸为相对高度300米左右的陡峭壁立山体。巴雾滩位于此段峡谷的中部，河流在这里出现一个近90度的大拐弯，并且由于左侧一段滑入江中的山体缘故，河道受到突然挤压，立刻形成一段长约300米左右的大滩，按照不同季节水量的差异，通过难度大约在3+到4级。

果不其然，从夏日寺出发没多久，急弯险滩骤然增多，由于峡谷中视野有限，不能确定巴雾滩到底在哪个转弯的背后，如果盲目一冲而下，根本来不及在滩前读水和准备，因此今天的船队组织格外谨慎，由三条硬艇在前轮番侦察探路，再对讲机通知后续大船慢慢跟进。随船带的无人机飞了几个架次掠过若干山头后便确定了巴雾滩的具体位置，瞬间开启上帝模式，十分轻松从空中完成了读水。冲滩顺序仍然是三艘小艇在前，过滩后在下游准备营救，接下来，按照大筏—香蕉船—大筏的顺序，每条船依次而下。巴雾滩的特点是巨浪集中有序，相当猛烈，但是通道清晰，路程短，也没有触礁的风险，只是在岸边看起来排山倒海相当骇人，当然还得依靠桨手与舵手过硬的技术，在磨合了两天全船默契配合的条件下，船队很顺利地通过了这个拦路虎。

巴雾滩通过后，还来不及喘息，接下来，将是另一个难点—滑坡滩。

滑坡滩的成因与巴雾滩类似，也是由于地质运动山体滑坡造成的险滩，但与巴雾滩所不同的是，滩群破碎混乱，前前后后接近两公里长，浪头猛烈达四五米高。但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此滩的右侧地势较为平缓，因此留下了相对容易通过的通道，因此一直贴着右岸行船，尽管浪谷浪尖里跌宕起伏，时不时会有飞出去的感觉，但总体可控。尧茂书当年也是按照这样的路线顺利通过。经历了巴雾滩的洗礼，大家这次也就淡定很多，来不及紧张和兴奋，滑坡滩峡口已经顺利通过，紧接着右岸出现了一户藏居，成片的松柏和鲜花铺满了河边高地，这里便顺理成章成为当天的营地。此为第三天，漂流约36公里。

水中的钢丝绳

经历过昨天的两个大险滩后，今天的行程相对轻松，沿途只有几个二级滩，但刚一下水就出现了一个不是险滩、胜似险滩的大麻烦。

昨日营地往下仅一公里处，河道中央突然矗立一块巨石，当地藏民便将此处与河对岸间挂上经幡，挂经幡的钢丝绳中部由于重力作用弧垂在水中，这就造成此段河面完全无法通行。看到凶猛的河水轰隆隆拍打在钢丝绳上不禁有些后怕，如果万一观察不慎强行冲滩，以相对三四十公里的时速撞上去把肢体切成两半不是什么难事—不由得想起《三体》里的古筝计划，冒汗、冒汗！大河漂流随时危机四伏，还真是时刻无法放松。好在巨石侧面有浅滩可以绕过，眼看水位只有脚脖子的深度，担心搁浅，所有人员物资统统下船，折腾了好一会工夫才通过了这个拦路虎。

今天漂流约47公里，至阿夏寺扎营，营地风光仍然是明信片一样的画面，但明天要冲击此行另一个难点—阿夏滩，容不得半点放松，扎好帐篷，各位船老大便一起搭车去下游看滩，看了他们带回的视频资料，每个人都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

突如其来的险滩

30年前的尧茂书是傍晚时分到达阿夏滩前。阿夏滩是一个总长约两公里的L形长滩群，大浪集中在三个地段，在1800立方米/秒的水量下，经过前面两处三级滩后，河道猛然收缩出现一处四级大滩，如果操作不慎，滩中六七米高的卷皮浪轻易便能将船只裹翻，此处通道清晰但需要与极高的流速抗衡，在二号滩与三号滩间仅约百来米的空隙里拼命完成一个横切方能夺路而出。因此，谁也不敢说在此能百分百不失手，权衡再三之后，三条硬艇提出放弃，由河边公路将硬艇运至滩尾做救援准备。所有大船上的物资与行李也全部由公路运至下游，三条大船仅携精干队员进行冲击，这样即便不慎翻船，空船也容易打捞得多，不用担心物资散失，人员救援也有保障，无疑，这是现实条件下最安全可行的方案。

按照计划部署，三条硬艇已在下游就位，非常幸运的是，今天的水位相比昨天看滩时回落很多，二号滩和三号滩间出现了新的通道，三条大船依次贴左岸便可以顺利通过。只是温旭驾香蕉船通过二号滩时，一条胳膊粗的橹桨居然被强大的水流打断，人也差点被打下船，香蕉船瞬间几乎失去控制，只能随波逐流任凭巨浪蹂躏，岸上人员纷纷捏了一把汗，但如有神助一般，香蕉船幸运地没有被冲进三号滩的卷皮浪中，而是借助另一把备桨有惊无险地靠了岸。

重新集结队伍装运物资再次启程，按照资料描述以及爵士冰和幺哥的记忆，在此之后再无大滩。然而仅仅漂出十来公里，前方赫然白浪滔天，凭空冒出来一个大滩，硬艇已经来不及预警便直接冲了下去（事后得知他们在滩中还翻了船做了翻滚），大船眼看也没法靠岸读水或者规避，只能七手八脚各就各位准备战斗，刚刚抓稳扶牢，忽然便掉下一个两米多的跌水，紧接着四五米的排浪便像一堵墙一样气势汹汹站在面前平推过来，眼见一个水柱居然把隔壁船托了起来，像果冻一样“吸”在浪尖摇摇晃晃，很有那么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意思。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公里多，这个滩才算放过我们。心有余悸地问了问岸上挥手的藏民，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叶吉村，那么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新大滩，理所当然就该叫叶吉滩。

此日漂流约46公里。

水坝冤家

第六日，漂流63公里后到达称多电站，尧茂书当年路过的时候，估计大坝还没修起来，所以他老人家得以顺利一路下漂，可如今几十米高的巨坝拦在前面，别无选择，只能抬船上岸搭车，绕过电站直取下游。

长久以来，漂流和水坝一直就是一对冤家，有它无我，有我无它，从政府和利益集团的角度来说，流水就是流钱，煤电污染核电危险，那不让我用水电还能用啥？有本事都别上网晚上都点蜡烛去。从漂流和环境保护的角度来看，大坝几乎就是万恶之源，本来自由流淌的河流突然结扎，原住民的家园被毁，鱼类无法洄游，植被遭到破坏，地貌完全改变，地质灾害也可能诱发，划艇不但没有滩还有落坝的风险，实在是太糟糕了。一方面有传闻烟瘴挂峡谷以下通天河流域可能会再建起多座电站，另一方面玉树州政府似乎正在打造漂流之城的旅游名片，雄心勃勃正在开辟漂流白水公园。

翻过大坝后，又坐了二十多公里的车，直接来到今天的营地白塔寺。白塔寺自然是因为一座白塔得名，塔下便是著名的唐藩古道通天河古渡口，当年文成公主一行也是由此西渡，到结古巴塘，然后过当曲、那曲到拉萨。但是由于通天河冬季封冻的缘故，很多时候并不用借助渡船的帮助，冰面可以直接行人甚至行车。写下《艽野尘梦》的陈渠珍，便是在曲麻莱段携爱妻西原走过冰封的河面，取道格尔木回到了西安;至于唐僧师徒，尽管下游河边有与传说印证的晒经台等景点，但是玄奘笔下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通天河显然是在新疆，沿古丝绸之路一线，更可能是现今南疆的叶尔羌河。于情于理，从当时的长安往印度去，如何迂回也不会南辕北辙走到青海南部，只能理解为这条古称牦牛河的大河，让后人觉得更接近想像中《西游记》所描绘的“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的面貌。

石碑与靴子酒

“7月17日，一路上水流较好，只有几个小险滩，我皆顺利通过……下午4时，转过一湾，突然在眼前出现白色小屋数间，水道上有钢绳，我知道已到直门达了。”在此前的一天里，尧茂书临时做了休整，特意抽出一整天时间去了趟称多县城，搜集了些资料，并在山顶上俯拍了通天河的照片，现在，我们又将开始同样的行程，为通天河之旅收官。

一回首，轻舟已过万重山。今天出发没多久，通天河下游的标志点—直门达大桥到了，在桥头的小树林里，我们见到了那座碑，一座普普通通的石碑。那个遇难时年仅35岁的灵魂便安葬在这里，静静地注视着通天河水日复一日在脚下流过。简单清理并献祭之后，我们继续沿江而下约20公里，在勒巴沟起水，至此，800里通天河漂流全部结束。在流经玉树市区的巴塘河汇入之后，这条大河有了另一个名字—金沙江。

晚上，在玉树的小酒馆里，照例罚喝靴子酒，翻船落水的同学必须得一口气喝下倒在自己鞋里的酒，这可是雷打不动的江湖规矩。酒不醉人人自醉，突然，耳边响起了此行五位女生的合唱，是那首再也熟悉不过的歌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第一次，这首歌模糊了我的眼睛……

然而，漂流到此并没有完全结束，休整一天后部分队员还得继续下水，挑战一下金沙江第一滩—通伽峡，这也是尧茂书翻船遇难的地方。和我们一样，尧茂书在到达直门达后也在此彻底休整了几天，补充装备搜集信息，洗洗衣服洗洗澡啥的，在此期间，他给远在四川的爱人刘健蓉寄去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成都车站告别时，你紧握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一定会首漂成功，你一定要胜利回来！接着你把家里剩下的最后几元钱，统统放进我的衣袋里。我们约定8月20日在渡口相会，你等着我。”

通伽峡生死救援

这一天，尧茂书带着校方千里迢迢送来的一支双管猎枪，身着上海潜水装备厂定制的红色漂流服，踌躇满志地踏上了金沙江的征途，按照他的计划，将在8月1日前到达四川省德格县。

2015年7月7日，流量1600立方米/秒，此刻，通伽峡仍然凶险异常，如尧茂书日记中所描述，两岸大型岩石增多，河床狭窄，出现非常多的鼓水和卷皮浪，滩长达到两公里多，滩尾还有巨石出现，是个不折不扣的四级滩。由于操作不慎，刚刚进入滩头，一条大筏便在此翻船，此时正使用无人机航拍过程的我瞬间紧张起来。

屏住呼吸看到大筏连同队员一起被冲入回水靠岸，接应船已靠近，紧张的心才放下一点，但此时另一个情况发生了。监视器中清楚地看到一名队员在沿江边飞跑，很显然，这位队员没有抓住船绳，被冲进了滩里。

于是，两条船在爵士冰与幺哥的指挥下迅速调整了人员分配，赶紧继续下漂沿岸搜索。无人机也沿江配合搜索，每耽误一秒钟，都意味着冰冷的水、尖利的礁石、凶猛的卷浪和漩涡随时可能带走一条生命。有句话叫不怕滩大，就怕滩长，穿着救生衣和干式漂流服，肯定能从水里钻出来，但一个接一个的巨浪很可能不给人露头喘息的机会，这个两公里长的大滩，说是阎王殿也差不多。但很快，对讲机里传来个好消息，一号船发现了次仁亚，这个勇敢的90后小伙子，爬上了岸边的礁石，于是，在无人机的定位指示下，正在围观的藏族同胞也纷纷加入救援，终于，次仁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通伽峡，我们通过了。

尧茂书的日记则再也没有更新，这一天，是1985年7月24日。

漂流者的情怀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我们为什么要漂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由，为了肾上腺素，为了逃离现状，为了丰富眼界，为了锻炼自我……至于我自己，更认同尧茂书妻子刘健蓉的下面这一段话：

“茂书是一个先行者，他像一把火炬照亮了勇敢者的路，给我们树立了自强的榜样。中华民族要振兴，要强大，就必须具有开拓和拼搏的精神。牺牲是难免的，先行者的血就是最好的奠基石。”

我真希望每个相熟的朋友都能坐在船上，到这里看一看长江母亲河上源原始自然的壮丽风光，体验一番搏击激流徘徊在生死瞬间的豪迈与勇气，试一试自己的潜能与耐力能释放多少，重新找回人与人间简单真挚的友谊，那种没有利益取向，进退与共的社交关系，洗洗肺，洗洗眼，洗洗脑……而做到这些，只需要清空几次淘宝购物车便能省出的旅费，以及耗费在无聊的应酬、虚无的网络、舍不得放下的琐事、追逐更多成功的欲望便能省出的时间和精力。

幺哥此行说过这样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热爱漂流的人都是有情怀的，没错，不是那种廉价的可以用物质来衡量的情怀，而是真正的与自然、与朋友用心交流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