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地老去

李丹

飞越老人院

2015年7月，北大教授温儒敏无意间在微博曝出钱理群夫妇要进养老院的消息，一时间媒体炸开了锅，纷纷讨论进入老龄化社会之后中国的养老困境。

“虽然知道他们早在酝酿，现在真要去了，未免有些失落与感慨。今天与钱老通电话，证实此事。从电话中感到老同学兴致还不错，说总要走这一步。据说养老院条件还好，他把很多书都搬去，在那边继续写作。”在不到一百字的微博中，透露出不少字面背后的信息。不管是当事人，还是局外人，似乎都对进养老院之举怀有无奈之感。对于钱老来说，“总要走这一步”，似乎暗示是被迫之举。查阅钱老本人的资料，发现他无儿无女，而且妻子患有重病，进养老院亦是情理之中的事。进养老院度过晚年，外人哀叹也就算了，连当事人都觉得沉重如斯，让人不得不感叹，人人想要做到优雅地老去，可是连知名的学者都难以优雅起来。

优雅，就真的那么难吗？

在2012年上映的电影《飞越老人院》开头，描绘了一幅让人并不那么舒服的场景——老人流哈喇子、尿裤子，被护士们像孩子般哄着吃饭……而这些确实是养老院的现状。甚至有更悲惨的情况，演讲者崔永平在《养老院的一天》中曾描述过他在养老院中看到的一个真实案例。“我看到一个老人，每天都跟护工大吵大闹，我的床单没给我洗干净给我重洗，你们这洗脚水要烫死我啊，还有你们这菜做的，猪食，喂猪呢。听别人说，他一辈子无儿无女，靠在公园里给别人剃头维持生计，他还经常把一些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寄给山区的一些孩子们，那些孩子特别感动，经常给他写信，他那时的生活过得非常开心，后来到了养老院，跟孩子们联系也断了，也没有人来看他，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古怪。”这个真实故事的结尾是，这位老人有一天趁人不备跑到了八楼的楼顶，跳了下去。

还有那些找不到养老院居住的老人。在《老年痴呆症：老年社会的瘟疫》一文中采访到一位患痴呆症的老人——张京的母亲，她两年前自理能力才开始明显变差。为了给母亲找到一家肯收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养老院，张京一共考察过十几家养老院，住过其中三家。前两家都住得不久，第一家因为离家远探望不方便，第二家离家近，但是2015年初母亲摔了一跤导致骨折，养老院只护理能自理的老人，他们又搬到了一家老年公寓，有一层专门用来护理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可是两位老人的月护理费将近2万元，退休金还不够支付养老费。

作为一个年轻人，看到这样的现状，只希望现在能够更加努力工作，为父母将来的晚年生活提供更好的物质基础。

可是，我们未来的晚年生活又该是怎样的呢？或者说，我理想中的晚年生活是什么呢？

对我自己而言，能够不拖累儿女，自己独立生活。如果做不到，至少能在一所环境不错的养老院里安享晚年。养老院里不只有老年人一起晒太阳、打瞌睡，还有年轻人和我们一起玩耍。我能选择我的护理人、起床时间和想听的音乐，儿女愿意经常到养老院里来看我。

我希望在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养老方式都能被尊重，所有人都能有选择自己养老方式的自由。

那虽是三十年之后的事情，但是并不遥远。洁净的、有尊严的老年生活，是我们都向往的。

耄耋之年的时髦和洒脱

电影《飞越老人院》的名字取自一部1976曾获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等5项奖项在内的电影《飞越疯人院》。如果用一个词形容《飞越疯人院》的主题，那就是“自由”。在影片中，为了挣脱疯人院体制的桎梏，男主角尝试着与院长、医生、护士等人做着不懈的斗争。而在《飞越老人院》中，老人们为了挣脱年龄的桎梏，同样花费了许多心思。印象最深的一个情节是，老人们排练了准备参加在外地录制的电视节目，院里却因担心老人的身体状况而让子女们来投票老人们是否能参加。看到子女们纷纷投了反对票，其中一位老人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大声喊：“为什么让他们决定我们去不去？他们有什么权力左右我们的意见？”

这样看似振聋发聩的呼喊，却因一位老人排练时身体出了意外状况，而显得没有底气，被湮没在众人的争论声中。

身体虽只是一具躯壳，却是“革命的本钱”。没有身体的自由，想要优雅毫无疑问是徒劳的。

《飞越老人院》中扮演一直坐在轮椅上的“老林”是演员王德顺，现实生活中的他，身材修长、身体健硕。在2015年3月的上海国际时装周上，近80岁的他上T台走秀，火爆全场，风头盖过了那些比他小很多岁的“小鲜肉”“肌肉男”。在T台上，他英姿飒爽，走路虎虎生风，与我们脑海中老者佝偻驼背、行动迟缓的样子判若云泥。无论是T台下的观众，还是看到疯传照片的网友无不被他的姿态惊叹。

更让人惊叹的是他过往的经历。最初是话剧演员的他因为演戏太用力，在1979年生了场大病。医生告诉王德顺，他得了植物神经紊乱和窦性心律不齐的心脏病，不能够再这么投入动感情地演戏了，“再演下去要成神经病了”。为了把身体调理好，四十多岁的他开始咬着牙锻炼，慢慢地练出了肌肉，压腿也行了。女儿王遒觉得，爸爸不是为了好看而健身，一开始是为了他的身体要有肌肉才能去表达情感，后来是为了他的艺术能够长时间地存在，因此他从来不叫苦。“人的潜能是大可深挖的，当你要说太晚了的时候，你一定要谨慎，它可能是你退却的借口。”在自己的日记里，王德顺曾把这段话郑重地写过好几遍。

而另一个因时尚而走红的老人是被称为史上最高龄时尚偶像的艾瑞斯.阿普菲尔（Iris Apfel），她曾在2013年被英国《卫报》列为全球50位50岁以上最佳衣着者之一。让人惊讶的是，爱美的阿普菲尔从未想要使自己显得年轻，她觉得拼命想扮年轻只会让女人更显老。“为什么要羞于承认自己已经90岁，非要跟别人说你才52岁？没人会相信，脸可以整，但双手还是很可怖。为什么要当这种傻子？我觉得，能活到这么老也是一种福气。我从不觉得自己漂亮，到现在也是。我也不喜欢成为一个漂亮的人。所以迄今为止我仍然活得很快乐。女人的美丽会随着岁月而消逝，当她们年纪大了的时候，她们就会对自己感到失望。但是如果像我一样，到处走走，多学学东西，多见到不同的世界，变成一个有趣的人，你就会自然吸引别人，年龄问题自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你也无需考虑岁月会带走你的美了。”对于艾瑞斯而言，“优雅地老去”这句话就是意味着不需要浓妆艳抹，不需要那么多化妆品粉饰岁月的痕迹。

2015年的艾瑞斯93岁了，但她依然还在奋斗着，她仍在尝试一连串全新的工作：与M.A.C合作彩妆、与Eye-Bobs合作眼镜、与电商Home Shopping和YOOX合作个人系列、以专家身份参与奥斯汀得克萨斯州大学时尚学院的项目……

至于走红，王德顺和阿普菲尔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荒诞。对于看客来说，他们是一夜爆红，然而他们和年轻时的自己并无二致。他们从年轻时候就开始这样做了，而接下来所做的也是一直沿着自己的轨迹踏踏实实地走。

“不要让身体的不便限制了你的灵魂”

也有那些在迈入老年之后却如同重生的老人，60岁开始认字，75岁才开始写作，76岁出书的姜淑梅就是一例。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东，1960年逃荒至黑龙江。她60多岁才跟着女儿学习认字，75岁开始学写作，不到一年，创作十余万字。她的文字发表在《读库》上，大受欢迎，随后又在《新青年》《北方文学》等刊物上陆续发表，并很快出版了作品集。她讲的那些故事令人心惊、心酸、心里发堵，老人用简朴的字句讲出，不渲染不评判，事情说得活灵活现，态度超然，几乎让人觉得淡漠。但也因为这样独特的风格，她收获了诸多拥趸和粉丝。

近年来，越来越多与姜淑梅一样的老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68岁开始作画写字的秦秀英，90岁开始画画并获得年度好书奖的饶平如。他们在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却开启了“加速跑模式”，保持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做着在外人看来不可能的事。

2013 年 6 月 26 日，位于美国加州的 IDEO 设计咨询公司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是 90 岁高龄的芭芭拉.伯斯肯女士。芭芭拉早年长期致力于职业疗法心理咨询师的实践工作。职业疗法，是指通过参加些工作活动以治疗和训练躯体或精神疾病患者的方法。在结束长达44年的职业生涯后，她主动致信给 IDEO，希望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这个年轻的团队。芭芭拉在写给 IDEO 总部的这封信中提到：“在接近 90 岁并依旧保持健康的年纪里，我依旧希望可以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致力于解决问题和创新设计的挑战。”

至今，芭芭拉每周四都会出现在帕洛阿图的办公室和设计师一起讨论并合作。在 IDEO 的官网上，他们形容这位令人尊敬的女士“是 IDEO 的挚友，同时也是一位设计思维伙伴、建模师和世界良善宣传者”。喜欢写作的芭芭拉曾写下给其他老人的建议：

“丢掉你的装置：我是这世界上最富裕的人，跟巴菲特差不多，因为时间对我来说是最宝贵的财富。我没有智能手机，只有一支用于紧急情况的电话，我也没有笔记本电脑、没有 iPad，因为我根本看不清，但是这也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思考。

期待未可知：我活到这把年纪，最令我惊叹的事情就是当我回头看人生，你会发现这辈子的壮阔风景其实都来自细小的片段拼接而成，生命是一幅完整的拼图。只有活到这样的岁数，你才能领悟，而那就是生命的欢愉与令人雀跃的原因。

别让年龄阻碍自己：年纪不是成就的绊脚石，生活就该像场冒险，随时期待改变，并且欣然接受千变万化的姿态。不要让身体的不便限制了你的灵魂。

别让‘老变成你的身份：每个人都有尚未完全开发的潜力，你应该尽力挖掘你的那部分究竟是什么。也许你有音乐天赋，也许你真的很懂得照顾小孩，也许你很适合在图书馆或医院当义工。我觉得很多人老了以后，就开始失去自我认同，我想，IDEO 让我有了探索自我的机会。”

芭芭拉的观点与渡边淳一在《优雅地老去》一书中的观点惊人地一致。渡边淳一认为，老年人要尽量活得“与年龄不符”， 从年龄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坚持走自己的路，不被世俗所左右。这是通往“优雅”唯一的道路。不管是中国的王德顺、姜淑梅、饶平如，还是国外的艾瑞斯.阿普菲尔、芭芭拉.伯斯肯，都是这样做的。

而对于即将30岁的我而言，“优雅地老去”这五个字的另一层含义是，从现在开始，优雅地生活。我乐观地相信，在本文开头我所描绘的晚年图景，都会一点点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