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歌手

2015-10-31 01:13许书卷
躬耕 2015年11期
关键词:麦收艺术团大头

◆ 许书卷

乡村歌手

◆ 许书卷

1

高麦收把头大尺度地扭了几来回,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往额前的头发上喷了几下啫喱水,用梳子似拢非拢地拢了几下,收起化妆盒,点了一颗烟,将一条腿搭在桌角上,狠狠地抽了一口,发现小秀已在他的身后站着,便赶紧给小秀让了位置。

这是一间临时住室,也是临时的化妆室。宛东乡村艺术团,没有不动的舞台,没有固定的化妆室。方圆百里之内,集镇上的门店庆典、商业宣传,乡间的婚庆、贺寿、乔迁、治丧,谁家有事,谁家请了他们,谁家的门前就是他们的舞台,谁家就会腾出一间屋子,做他们的化妆室。现在,他们就是在博士店村一户张姓家里。这家的老夫人驾鹤西归了,儿女们为老母亲治丧。过去乡间有恨人的一句话是,你死吧,你死了我请台戏!还有一句话是活着不孝、死了胡闹。现在不是过去了,有钱了,凡事都攀比,都要用钱砸,要的是隆重,热闹。这样就养了从事演艺的乡村艺人,每月都收入不菲。高麦收加入这个艺术团,就是想圆一个梦,想成为一个乡村艺术家。这个梦缘于他的一个发小,他的那个发小居然写几年小说成作家了,他想,我喜欢唱歌,想成为舞台上的一个角色,我为什么不能成为歌手呢?什么时候能得到大家的认可,还不知道,反正学着电视上,穿着尽是奇装异服,头发整的老长。别人问他,你的嗓音美声不美声,通俗不通俗,算什么呢?高麦收对人家的质疑很是不屑,你懂什么?我摇滚!

化妆镜里面映着小秀,依然是在化淡妆。刚才在饭桌上,拗不过陪饭的人的热情,小秀喝了一小盅酒,一捧可掬的鹅蛋脸,本来白得不用扑粉的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就像五月将熟不熟的桃子,瓷白中稍稍地透一些红。小秀只是用了一点口红,她的嘴角永远是微微上挑着的,俏皮而不轻浮。她不需要眉笔,与生俱来的两道弯眉无可挑剔。她又刷上了浅蓝眼影,就算完成化妆了。这双眼是凤眼的那种,眸子转动间,就像两弯秋水映着瓦蓝的天空,清澈,纯净,轻风中微微地荡漾;当她的眉头微蹙,目光就一下子幽深起来,幽怨,妖媚,变成世间殉情的去处,让人深陷,万劫不复。

琴师郭三从外面进来,凑到小秀身边,举着一包口香糖献殷勤:“秀姐,还有这一包,没舍得吃,给你。”小秀说:“去,也不看看还有谁在这儿!”小秀瞥一下高麦收,“三儿,你不怕那个谁醋坛子翻了,够你喝一壶?”高麦收是小秀的准男友,两人现在是艺术团里的主力,艺术团里还有个叫李萍的半老徐娘,一脸褶皱,一天到晚抽烟,这会在外面跟吹笙的老曲一起溜达。这老女人过去也红过,现在脸也不媚了,嗓子也不亮了,只是仗着资格老,整天用有点毒的目光翻小秀。没办法,方圆百里光芒万丈、拥有无数粉丝的,只是小秀。高麦收将抽剩的烟蒂弹出老远,看着郭三,一脸的凝重:“我说郭三,哥可要说你了,你就这么点出息?你秀姐想要钻戒,你应该送钻戒。”郭三问小秀:“秀姐你要不要?”小秀说:“免了,有人会给我买的。”高麦收说:“郭三,那就把你腿裆那一抖搂贡献出来吧,省得那么多七情六欲。”正说笑间,大头进来了。

大头叫王金亮。从置换了车载舞台、高档音响、电子琴,流动字幕诸类潮流的家什后,打出旗号叫宛东乡村艺术团,这个昔日的唢呐班班头,现在就成了团长。大头主吹唢呐,唢呐一响,这人就不显脖子了,头显得更大,所以都喊他大头,几乎没几个让知道他的名字叫王金亮。大头进来后,抖抖手里的一张纸,说:“算了算了,说正经的,这家的老夫人过世,咱们已经来表演快六天了,明天发丧,今天晚上,这家的三个闺女要哭灵,小秀,今辛苦一晚,三个大红包啊!”

张家门前,隔一个空场就是一条乡道。水泥大路边开始放起开天雷。这种礼炮,一箱子是八十一响,纸箱上边噗的一声,几十米高暗黑的天空马上就是嗵的一声巨响,绽放开五颜六色的礼花。来张家吊丧的亲戚朋友,头上都一色地裹了白布,坐在舞台前面的空场上。周边一簇一簇的人,就是村里来看表演的人们了。几个为张家帮忙的人,正殷勤地在人群中散香烟。舞台上大功率音响放的是低沉的哀乐。礼炮一响,是主人家催演艺团开唱了。大头、郭三、老曲开始各司其职,演奏的是个串烧,有传统老调,有豫剧,有歌曲。唢呐由笙、电子琴伴奏着,或激越,或哽咽,或号啕,或诉说,让人的心陡然沉了下来。

这一板要几十分钟的时间。这一板过后,老女人、高麦收才会出场。演艺这行当,你不太重要,你先上场。高麦收倒一杯开水,慢慢地喝着。再等一会儿,就没功夫喝了。高麦收在这上面没有多少天分,有的只是热爱、执着。他只是帅气、潇洒。唱歌不说五音不全了,跑调是必须的,好在乡亲们就是乡亲们,不是青歌赛上的评委,虽然不算实力派,偶像派还是实至名归的。当年,也就是说他初中毕业后,见天晚上拿一把破竹笛吹,说鬼哭狼嚎重了,起码像在杀鸡子。他妈絮叨他,他说他妈不懂;后来邻居家一个几个月的小孩,一听见笛子声就哭,整夜地不睡,邻居家也来讨伐他。他依然我行我素,嘴边的话,碍他球事!后来人家忍无可忍了,说要有困难找警察,这才作罢,把心爱的笛子从中间穿了根铁丝,废物利用做了衣架。艺术是相通的,不学演奏,那就唱吧,手机连上耳机,就能跟着唱,小声哼哼也不必东张西望。村里谁家来了唢呐班,他就主动殷勤地去陪人家,负责送水,送烟,找桌子板凳,忙上忙下,不忘在台子上走两遭,过把登台的瘾。有一次,村里一个人逗他,麦收,别下来,唱一曲!他可真的拿着麦克走到了台中央,以一颗专业的心,干非专业的事,唱的是《血染的风采》,两句没唱全,自己鼻血了,一脸被打回原形的尴尬。台下的气氛就掀翻了天,琴师也趴在电子琴上直喊妈。但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再平凡,也有仰视明月的资格吧,一个人喜欢一件事久了,也就没有多余的梦想了,只有一样,那就是一直往前走。早先他在东莞一个大企业里打工,前年春节回来后,过罢春节却不去了,竟然进了这个乡村艺术团。大头一开始对高麦收没信心,说试用期三个月,没工资,每天只开十块钱的烟钱。三个月后上不了台面自觉滚蛋。就这高麦收也是高兴得千恩万谢;他妈说他二流子,说得多了,说累了,也就懒得说了。好像重要的原因是,这两年来,他每月真的能拿回去大几千的工资。

唢呐演奏结束后,第一个上场的就是高麦收。过去第一个上场的是老女人。现在换成高麦收了。虽然他们俩都是在垫场,但第一个垫场也是开场,很重要。高麦收一个是帅,一个是口才好,妙语连珠,声情并茂,能抓住人,行话叫气场。大头从大局出发,一年前果断地挥泪易将,做了调整。高麦收站在舞台上,深沉地说:“各位亲朋,各位好友,各位高邻,甲午马年九月初九,张府老太君走过了她八十岁的历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驾鹤西归,荣登仙境,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悲痛和哀伤。今晚,我们在这里纪念老太君,寄托我们的哀思,万分感谢大家的光临!首先,我给大家三鞠躬,一鞠躬,中间的来宾!二鞠躬,左边的来宾!三鞠躬,右边的来宾!高麦收边主持边鞠躬,台下哗的就是掌声一片。高麦收接着打了个下压的手势说,谢谢你们,那么我用几首有关母亲的歌来怀念尊贵、慈祥的老太君。首先把《烛光里的妈妈》这首歌献给大家!”说到这里,伴奏音响轰然响了起来。

又一通开天雷、机关枪之类的礼炮响过,就轮着老女人出台垫场了。这个因小秀带来屈辱的老女人,一脸的沧桑、悲伤,唱的是戏曲段子。在当前乡村的居民成分中,喜欢戏曲的人占明显的优势。之所以说垫场,是因为今晚的观众基本是冲着小秀来的。小秀一个人要顶半台戏的。张家老夫人有一个儿子、两个闺女,这兄妹三人要尽孝,要哭灵。基本的程式是,轮到哪个孝子或是孝女了,一袭麻孝地在灵柩前上香,然后跪下。演员就是孝子或是孝女的替身,悲切地演唱。替身哭灵,在社会上是有非议的,这种民俗现象,并不是一种崭新的职业,虽然古来有之,但在今天看来,我们走向文明、健康的社会风气还有相当长的路。乡村艺术团这样的重头戏,由小秀挑着。小秀虽说加入乡村艺术团时间不长,但她年轻貌美,歌戏俱佳,已经在宛东地区迅速蹿红。

老女人演出的当儿,高麦收溜到了化妆间。这里静悄悄的,只有小秀一个人。高麦收趋上去抱住了小秀,伸着嘴吻小秀的耳朵,一只手熟练地往小秀的前襟里跟进。小秀推开高麦收:“去去,老实点。”接着又说,“麦收,刚才我妈给我打电话了,这会儿我想她的很,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在乡村艺术团这个同行业里,这几天我忙,过几天你忙,纯属正常。哪个演员感冒了,家里有事情了,头们就要相互打个电话叫一个来接一下活的。虽然都有相对稳定的队伍,但是都不敢夸下海口不求人。求来的人叫点炮,工资还要稍高一些。高麦收听小秀想回家一趟,说:“咋不中?只是我还没让丈母娘目测过,又不能咱俩个都走。”小秀说:“我妈跟你妈不一样,我妈开明的很,我的大事让我做主。你妈呢?说起你妈我就生气!”高麦收有点尴尬,声音就低了几度:“现在不是没事了嘛,别老扭着我妈不放。这样,你从老家回来后,我带你到我家见我妈去,她肯定喜欢你!”“真的?”“错不了,别多想了,一会儿该是你的戏了。”高麦收把嘴唇在小秀光洁的额头上印了一下,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走了出去。

起夜风了。

高麦收绕开舞台前面的人群,沿着水泥路往前走了走。夜色里,几处房屋、村头的庄稼地像被一块巨大的灰布罩着,只是大致轮廓,灰蒙蒙的一片。这路很直。张家门前的灯光无力地漫过来,青灰色的路面越延伸越远,路两沿是又高又密的钻天杨,这树、这路粘贴在一起,远处就成一抹的黑了。一抬头,透过两旁钻天杨的树梢,上面是细长的灰暗的天空。有一两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飘过,像是张家门前上空没有灭尽的礼花在滑落。老女人这会儿唱的是哭戏。大锣苍老的铜音,在缓慢的伴奏中,敲出一声声的悲切来。

高麦收点了一根烟,脑子里一会是小秀说“我妈跟你妈不一样”时的不快和幽怨,一会是小秀说“真的吗”时的纯真和期待。

高麦收是个伪专业的演艺人员,乡村歌手。小秀不一样,小秀是秉承了母亲的天赋、又上过宛市戏校的科班生。在农村电视机不普及的年代,小秀母亲的剧团红火的很,近一点像豫西南的一市五县、鄂西北的枣阳、襄樊、荆门随州,远至陕西渭南,常年在外地演出。小秀的童年,就是跟着台柱子母亲在剧团里度过的,自然是耳濡目染,朱赤墨黑,母亲唱的戏她都能溜得差不多了。也就是看到这点天分,母亲才把她送进了戏校。毕业后,唱戏又不行了,就加入了一个歌舞团,东闯西闯,唱歌。后来在一个地方,几个泼皮闹事,歌舞团团长带手下几个武生打架,整得人家一死两重伤,歌舞团就此解体。母亲见女儿干这营生不安稳,就让小秀随村里的女孩们去南方打工。进的是个大厂,员工有五千多人,老板要树立企业形象,办的有艺术团,小秀就是在团里认识了高麦收。以高麦收的本钱,以厂艺术团的档次,他上不了舞台,他的任务只是在后台负责给演员们换服装。就这活他也干,他的口号是:今天我帮别人穿,明天别人帮我穿!

在少女思春的年龄,小秀看到高麦收的第一眼,就被高麦收俊朗的外表搅得面热心跳,天呐,这不就是自己以后要嫁的人吗?一搭话,原来老家还是一个县的,相距有一百多里。有了老乡这一层,话也多了,接触也多了,一起逛街、吃饭,很快就好上了。其实在遇到高麦收之前,不知多少热辣辣的目光、痴迷的追求在合围小秀。但都没有让小秀动心。最可恶的是厂里的保安队队长赖刚,老家也是小秀一个县的。赖刚要大小秀六七岁,胳膊上刺着纹身,野里野气,孩子都上小学了,还一个劲地粘小秀。小秀开始是好言劝他:“你别乱想,咱们会可能吗?你有老婆孩子,你是有责任的人,乱想个啥!”赖刚说:“我喜欢你,我可以跟老婆离婚!”居然真的跟老婆离了来追小秀。有一次,小秀气极了,骂他:“你还要脸不要!”赖钢红了脸:“为了你我都离婚了,怎么要脸不要?我不要脸了,我要你!”说着就拉扯小秀。小秀狠狠地一巴掌掴到赖刚脸上。老乡们看事情闹大了,都赶过来拉架,小秀掏出手机报了警,堂堂保安队长接受了处理,搞得灰溜溜的。两人从此结下梁子。怒打赖刚之举,让后来的高麦收对小秀十分疼爱,艺术团里的大头他们知道那件事后,也都说对那赖刚应该红颜一怒。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搞艺术的人,是高雅的人,对这号人渣是不屑一顾的。

就在共同憧憬甜蜜的未来时,这对鸳鸯挨了一棒子。

原因是高麦收一次给母亲打电话时,把跟小秀处对象的事说了,把小秀的履历也说了。母亲在电话那头说,这不行,鹌鹑戏子马力猴,我们高家的门风还要不要?唱戏的有几个是安分的?有你一个就倒八辈子血霉了,再来个这号的儿媳妇?你让我在家族里、在村里怎么抬起头?不行,坚决不行!高麦收解释,妈,不像你说的,你听我说!母亲吼了起来,我不听你说。我死后你再说!

两年前快放春节假的一天晚饭后,高麦收和小秀到工厂外面的“如家旅馆”开了房。这个房间他们来过几次。这一次不一样,都想着心事,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次,还是这一生中两人的最后一次?高麦收压在小秀身上,猴急火燎地掰小秀的玉腿的时候,小秀推着高麦收的前胸,问:“我问你,你爱我吗?”高麦收说:“爱!看你问过多少遍了!”小秀又问:“那你敢娶我吗?”高麦收窘迫、无奈,身体里的火又疯狂地乱窜,纠结中一时迟疑。小秀叹道:“唉,你不说我也知道了。难道这是前世的缘分没完,我得把身子给你?!”说着松开了两手,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流了出来。小秀的身体是极紧致的,每次都让高麦收的身体、让高麦收的魂无法控制,像在一片洁白的云朵上漂浮。过去高麦收轻缓一点,小秀会说,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高麦收一旦发威,小秀就受不了,直叫疼,被爱抚的疼,快乐的疼,甚至于疼的流泪。这晚小秀一开始就流泪了,她是心痛。这晚小秀哭了一夜,高麦收撂了一地烟头。

现在好了,现在两个人又厮守一块了,又一起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了。天下最幸福的人,不过如此吧!

2

张家老夫人的丧葬演出结束后,小秀回了趟家。这几天高麦收他们在清河镇为一家电动车店演了一天,又为一家超市三年庆典演了三天后,小秀就折回来了。

一时没有接到演出的活,高麦收跟小秀商量:“小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上我家去,见见你的公婆去。”小秀神色沉重地说:“去就去,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呀!会把我堵在门外不让进不会?我好好怕啊!”高麦收一把搂住小秀,用胳膊使劲勒:“叫你怕,叫你怕!”小秀又吃吃笑着尖叫起来:“来人呐,非礼啦!”

高麦收和小秀乘一辆县乡班车,到湖山镇下车后,距离高麦收的村子还有十来里的路程。马上有几个电动载客三轮车主围上来,“老板,到哪里?”“美女,来上我的车吧!”“先生……”看谁招呼的恳切、热情。高麦收感叹,这年头有钱的都是爷了,讨账的都成孙了,男人都是老板了,女人都成美女了。人们的身份不该高尚的却高尚了,不该卑微的卑微了,想挣俩钱真不容易。正想着,见小秀两手提着礼品盒一头钻进了一辆“摩的”,便拔开拉扯的人,也跟着钻了进去。离家越近,心里越是有点忐忑,这一趟,妈的脸色会是个啥样呢?为了心爱的小秀,真难啊!

电动“摩的”出了街镇,在村村通水泥路上跑了一阵子,高麦收的村子就在眼前了。日头朗丽,秋风和爽,天空一如既往的明净。旷野里无遮无拦,像盖了一床巨大的做工不敢恭维的丝绵被套。这两年持续干旱,大家种的玉米毫无例外地绝收了,遍地的玉米杆都已经被旋耕机粉碎了,等着麦耕的时候掩进去。村头成片成片的钻天杨也没有逃过干旱,不合时令地摇落着黄叶子。本该掩映在郁郁葱葱中的住房,白墙红瓦的裸露得格外醒目。高家就住在村头。高麦收已经望见了母亲。麦收妈正在大门外自家的菜园里弓腰忙碌着。这是做儿子的最熟悉的身影。

高麦收终于能够把小秀带回家,缘于乡村艺术团的一次人事变动。半年前,艺术团里的台柱子小红,因为大头出尔反尔,在工资上拒不兑现一开始的承偌,两人大吵一架闹翻了脸,跳槽走人。大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高麦收既为艺术团的前景考虑,又为了朝思暮想的小秀能来到身边,借机跟小秀打电话,要小秀回乡。小秀任凭高麦收电话打爆也不同意。高麦收便亲自去了趟南方找小秀。小秀见高麦收如此痴情,哭了:“把你妈那个王母娘娘的问题解决好再说!我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是不想叫你娶了媳妇没了娘!”高麦收说:“秀,我这就回去,你一定等我的电话!”几天后,小秀的电话响了,是高麦收的号码,一接通,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哭泣:“小秀吗?我是麦收的妈,你快回来吧,麦收为了你都喝农药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以前是我糊涂了,小秀你谅解我快回来吧!呜……”小秀听后大惊,心如刀绞,立马向厂里辞工返乡了。到县城下车后忙打高麦收的电话,竟是高麦收接的,声音响亮:“没事了,我没那么傻蛋,我还要跟你白头到老呢。我喝的是红糖拌麦籽,就是洗胃受了罪了。”又说,“你在车站不要动。我们正在县城唐人街演出,我去接你。”就这样,两个人又粘在了一起。

高麦收和小秀走到高母身边时,麦收妈还没觉察。小秀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伯母!”高麦收也忙说:“妈,小秀来了!”麦收妈直起身子,伸手去拉小秀,又发现自己两手泥,就停半途了。小秀放下左右两手的礼品盒,一把抓住了老人家的手。小秀直起腰后,一个仿佛画中的美女正站在麦收妈的面前。她有着一个匀称挺拔的身材,一张脸更是无法比拟,拿鲜妍的花朵来比,花朵有点艳俗了,拿皎洁的月亮来比,月亮有点苍白了,没有多少话,没有多少举动,美的气韵已经扑面而来。

麦收妈有点复杂的眼神马上变得笑眯眯的,这样一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女孩,如果麦收不娶了她,岂不是屈了麦收的一生吗?怪不得麦收为了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连自己的爸妈都不要了!不禁脱口叹道:“这闺女!怎么这么美!千里挑一呀!”小秀听后,羞红了脸,愈是平添几分妩媚:“我第一次见麦收,就想伯母一定好看,果然真的!”麦收妈说:“我儿子有眼光啊!”小秀纠正道:“是我有眼光!”高麦收憋不住笑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俩说的都是实话。进屋里再说吧,不怕人家听了笑话。”高母瞪儿子一眼:“怕谁听见?我还要叫左邻右舍来看看这闺女呢!”

三人进了院子,麦收爸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人声噪杂忙走出来,小秀又见过未来的公公,麦收爸也是喜欢得合不拢嘴,不住地说好。麦收妈指派老伴:“别光高兴,菜都切好没有?炒菜炒菜,都快下一点了!”又推着高麦收和小秀,“你俩上堂屋歇歇喝点茶。”小秀边挽袖子边进厨房:“您二老歇歇,我们都这么大了,哪有还教长辈伺候小辈的礼?我做饭,让麦收打下手。”麦收妈说啥不依:“第一顿饭就让你做,不是让邻居笑话死我?都歇着去!”高麦收说:“妈你别费事,你平时咋待我也咋待小秀就行了。”小秀拗不过,两人往堂屋里走,还听见厨房里两个老人说话,“这闺女中,长的耐看,又懂事!”“就看麦收有没福气了!”

晚上小秀在高麦收家住下了。堂屋东西两间都有床铺,都铺展的上下一新,是给高麦收和小秀准备的。高麦收爸妈在东厢房住。临睡觉前,小秀躺在西间床上打开手机上网。秋天的夜,凉气下来了,但月亮好亮,照得院里银白,月光一直透射到窗前的床上,月光里的人影,突然显得比灯光下更有韵味。院外有一公一母两只蛤蟆一“咕”一“哇”地呼应,好像在说这个夜晚会有点故事。高麦收闯了进来,小秀一惊,忙说:“快滚,想让你妈笑话我!”高麦收抱住小秀:“我想你!”小秀的脸倏地红了。自从南方回来,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了却了以前的相思之苦,但是却极少做爱。有时高麦收见缝扎针想亲热,小秀都拒绝了。不是她不想和高麦收亲热,而是越是在家乡,越是想到高麦收母亲这一层。以前电话中声泪泣下,终归回乡后没有对着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亲自听其言,观其行,心理上终归是有障碍的。有一次两人躺在床上,小秀又说自己的心事,高麦收边忙活边说:“收起你的心事,眼前这事关紧,我憋的难受。”“放屁,见了你妈,你妈喜欢我的话,都心情好的话,我敢当她的面跟你做。”小秀一翻身坐了起来,弄得高麦收很是不爽。这会儿高麦收竟想起了小秀说过的话,便拿小秀的气话当承诺,文攻武围。小秀一开始立场坚定,紧接着身体竟酥麻了,软瘫了,不听使唤了,结果是节节败退,丢失了阵地。

3

小秀随高麦收回家的第二天,可能是前夜不好意思地着了凉,居然感冒了,虽然不是太严重,但是清鼻涕直流,喉咙也疼,浑身不舒服。伤风感冒,即便打针吃药,没有六、七天也好不利索。便对高麦收说,自己反正这样了,干脆再回老家几天。再者,上次回去,她忘在家里一样东西,是她在打工那个厂里,花钱请人专门为她重新混音的伴奏带。回到家跟妈妈说一会话后,把买的药吃了,干脆把手机一关,蒙头大睡。歇息了两天,早上打开手机一看,恁多未接来电!除了两个是大头打的,剩下全是高麦收的。正欣慰着这家伙还挺关心人,高麦收又拨过来了。

乡村艺术团接了个演艺活动。江河镇东边双河村一户人家老夫人去世了,本来请有附近两个演艺团,也已经演出两天了,嫌不热闹,再者那个团里没有会哭灵的角,打听到乡村艺术团刚好空闲,就跟大头联系上了,只一晚加一上午的演出。大头马上电话通知高麦收和小秀,马上集合,务必赶上晚上的演出。跟小秀联系不上,大头的头简直更大了,就给高麦收下了死命令,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位女神!

高麦收先问小秀:“感冒轻一点没?”小秀说:“还行。谢谢你虚心假意。”高麦收说:“那就好!”接着就说了有演出任务的事,还在电话里说:“大头说,那户人家在当地有点影响的,他们当地也有演出团体,我们能踩人家的码头,足见人家对咱们高看一眼了。这一炮必须要打,而且要打响。”“你知道我不舒服的。” “可是这回很重要。求你了,委屈你了!”小秀顿了一下,说:“冤家,冲你对咱们团这么用心,我去!”

双河村在一条省道两边,地处两县交界,由周边的两个村子合起来的,农村富了,家家都往公路边建楼房,做生意,几年时间形成了过路集镇,人特别多。乡村艺术团赶到后,天已经黑了,但见办丧事这家门前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俨然赶会一般。据说这家相当的不差钱,买了三万块钱的礼炮,不停地放。车载舞台搭好后,大头、郭三和老曲马上抄家什上阵,三班唢呐行成了“对台戏”,且看哪一班吹的花哨、热闹。高麦收、小秀和老女人由一个留锅盖头的年轻人陪着嗑瓜子、喝茶。锅盖头自称是主家的堂弟,解释说堂兄的外界朋友多,一拨一拨的朋友来吊丧、悼念,接待、喝酒忙的分不开身,只好由他来招呼,请几位多体谅。

唢呐“对台戏”足足整了一个小时后,终于静了下来,紧接着几箱子开天雷在高空炸响,人们嚷嚷着围到了白幡森严的灵堂前面。哭灵开始了。大头交待高麦收和小秀:“这家的老爷子过世的早,当年穷,安葬弄的不排场。现在要排场排场。老夫人没有闺女,只有一个儿子跟儿媳妇,两人一人替儿子哭灵,一人替儿媳妇哭灵,先儿子,后儿媳妇。”高麦收哭灵,戏词倒是会唱,哭灵这角色,戏词是通用的,无非是些悲伤痛惜之词,到哪家都是那几段唱词,有定规又无定规,熟能生巧,腹有成稿间不乏现场“脱口秀”;曲种是地方曲剧,曲风极适宜“小苍娃”、“秦香莲”之类的悲情戏。但这活他没干过两家,一般的人家都是闺女哭灵,这家老夫人没有闺女,就有了变动。

这时候孝子已经披麻戴孝跪在灵柩前了。高麦收亦不例外地一身重孝,在郭三弹奏的曲剧过门中缓缓地一根一根地上香,继而三叩九拜,然后跪在孝子旁边念道白:

“手捧一柱香,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纸,灵堂挂白幡。亲人归天去,您的儿子跪在地上边,跪在地上给亲人哭七关。爹呀——”

高麦收一语道罢,发现伏在地上的孝子在扭头看他,猛然想起该哭的是“妈”,不是“爹”,坏了坏了!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好在开天雷加带十万头鞭炮还在“咚咚啪啪”地污染着大家的耳朵,看热闹的还在挤拥,人声鼎沸,上香叩拜过后刚跪下,还没有拿话筒,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但这个孝子肯定听到了,已经在盯他了,便趁郭三还在弹奏过门的空当小声跟孝子道歉:“对不住啊兄弟,我……”不想这孝子也开口说话了:“我羡慕你呀,这年头没有一技之长差劲啊!你不过比我多唱几段戏,二百块到手了;我陪着跪这儿只能拿二十块!”高麦收惊诧道:“你,你,你不是……”“我知道你问啥,我是替身,孝子在陪客人喝酒哩!”

高麦收简直是哭笑不得,总算有惊无险!但还是不敢疏忽,急中生智马上补救,加一句道白:“爹呀——妈妈找你去了——”接着开唱:

妈呀妈妈呀妈你切慢走,

儿子我多少话要对你讲。

儿从小长到大是你抚养,

为啥你不等报答,走这么匆忙!

……

大家真正等着听的是小秀哭灵。小秀哭灵的时候,这家的儿媳妇没有出现在现场,锅盖头说堂嫂正身怀六甲,按地方规矩不能守灵。出场的小秀一袭白衣,凄婉动人,马上就进入了角色:

身穿重孝跪灵堂,

不由泪水往下淌。

晴天霹雳一声响,

娘你走得太匆忙。

一辈子为晚辈多忙碌,

到头来儿尊媳孝您没有享!

娘呀——

儿媳好像做梦一般,

不敢相信眼前是这样。

娘啊你回头再望望,

您怎会舍了儿媳归上苍?

儿媳跪在灵前满眼泪,

娘疼儿媳的一幕幕怎会忘!

儿媳以后有话跟谁说?

娘啊你叫儿媳痛断肠……

娘呀——

……

小秀的一段戏唱下来,已是梨花带雨,涕泪横流,简直是比本该悲伤的更悲伤了。尤其略带破音的一声“娘呀——”,高亢绵长,异常悲戚,所有人听到都为之一震,立刻唏嘘一片。几段戏唱过,灵堂前高潮迭起,小秀已是哭倒在地,跪膝摸爬,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满场人无不受到生离死别的感染,丧主的亲属们无不动容,个个抽泣落泪。名震百里的台柱子让双河村的人们第一次有幸见识,心悦诚服: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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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河村的演出活动结束后,小秀的嗓子一点也受不了了,就又回了家。这一趟回家前,连招呼都没给高麦收打,只有郭三知道。

转眼“十·一”临近了,演艺活动特别多,不少商家要促销,纷纷提前跟大头预约。大头接了几单,喜欢得嘴跟瓢似的。可是小秀自打回去以后,怎么也联系不上了。人家预约,谁不知道全是奔着小秀来的?可是小秀人呢?大头急得快拿头碰墙了!大头对着高麦收直作揖:“好弟弟,帮忙,帮忙,找小秀,全靠你了!”

其实高麦收也是束手无策,先是给小秀打电话,小秀不接,后来干脆停机了。是什么原因呢?高麦收百思不得其解。小秀的家庭住址自己倒是知道,虽说还没登过门,去了还是能找到的,但是这之前总得联系上预热一下吧!既然不想接电话,贸然跑去又会怎样?突然想起是郭三亲口证实,看到小秀不辞而别了,那郭三会不会知道点什么呢?于是就把郭三邀到街上一家饭馆,想得点真言。

高麦收点了四个菜,两荤两素,要了一瓶“国花杜康”。酒菜上来,郭三道:“哥,今儿听我说,行不行?”高麦收一语双关:“行行,哥今光听你说。”两人都笑起来。郭三边倒酒边说:“不劳你大驾,我先自倒三杯喝了!”连喝三杯后,郭三咳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长话短一截,直奔主题,小秀姐极有可能不会回来了!”

在双河村第二天上午演出结束后,郭三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发现小秀与一个男人发生了争执,感到纳闷,就凑了过去,只听那男人说:“没想到吧?你讨厌我又怎样?我照样叫你当我的老婆,为我妈送终哭灵!你自己说,你昨天晚上不是在给我做老婆吗?”

小秀气得脸都发青了,抖着嘴唇骂那男人:“赖刚,你无耻!”之后愤然转身走开,发现了郭三,抓着郭三的胳膊交待道:“郭三,我回家了!”正好一辆去县城的大巴驶过来停下,门打开了在下人,小秀飞奔过去跳上了车。这一切来的太突然,等郭三反应过来,想撵过去劝劝小秀,大巴已经绝尘而去。

郭三赶紧去找大头,大头是大家的头,这事得让他知道。跑到这里安排他们休息的房门前,听见大头正跟老女人说话,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就迟疑了一下。只听大头说:“五千块是团里的收入,另外一千是赖刚专门给我的红包,来之前讲定的,有啥疑义?”老女人说:“你去球,这次不是我联系,你毛也没有!”“你联系?你功劳?你捉弄了小秀也是功劳?”“那你呢?瞅你那球二板子,你不是为了钱啥事都干得出来!”郭三听到这里,就没再进屋,悄然离开了。

高麦收全然不知双河村之行的前因。如果他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后果呢?但是,生活不太可能给人选择如果的机会。他的眼里就像饭馆里的炒锅太热倒进了油,“轰”的一下蹿起了火苗,他对自己所热爱的事业是多么的真诚,付出那么多,掏心掏肺的,却在适当的时候被人家适当地耍了一回。他把筷子“啪”地拍在餐桌上:“三,今儿听你说到这儿就够了,喝酒!”还要听什么?从那天摸黑来赶场子,到第二天上午小秀的奇耻大辱,个中情由不再解读了。大头、老女人、赖刚,都像在大庭广众面前突然剥去了考究的衣服,一个一个剩下的只是丑陋!

跟郭三分手后,高麦收踉踉跄跄地去找大头。路上又一次拨小秀的号,还是关机。她怎么会关机呢?她不可能不用手机,她会换号。她换了号,Q Q总在吧!高麦收上了Q给小秀留言:小秀,你可以不理我,但你一个人走了,总得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吧!

大头见到高麦收很是高兴,急切地问:“麦收,联系上小秀没?”

高麦收红着一双眼睛对大头吼:“你这不像个人的东西,爬你妈个B里去!跟老子结账,老子不干了!”

高麦收跟大头整利索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让他曾经多么热爱的演艺团。时间不大,小秀的Q回过来了,不是文字,是录音。一接听,是小秀在唱,与其说唱,不如说是哭诉:

人生自古谁无情,

情到深处天地动,

人间多少绝唱千古颂。

千古绝唱千古情,

自古红颜多薄命,

有情总被无情伤……

高麦收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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