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还有乱石飞

蒙卫东，广西南丹人，现供职于南丹县人大常委会，有作品在《广西文学》《红豆》《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

一

参加好友葬礼回来的那天夜里，老布做了一个诡异的噩梦。他梦见天上美丽的星星突然都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头，像高倍显微镜下的各种病毒。这些石头还贴着显眼的标签：三聚氰胺、苏丹红、福尔马林、地沟油、亚硝酸盐、二恶英……贴着标签的石头们在天上胡乱飞着。乱飞着的石头下面，是市场、超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老布非常担心，这些乱飞的石头随便掉一颗下来，就会砸到一群人，就像在清朝京城的大街上，一块被北风吹落的白面馒头大招牌，至少可以砸死六个五品官，七个六品官一样。长空传来一声巨响，石头们纷纷化作道道蓝光，渗进了地面上水果、蔬菜里，渗进了猪的身体、牛的身体、鸡的身体、鸭的身体，渗进了人的身体……当蓝光即将进入老布和他老婆身体的时候，老布大叫一声“啊！”然后就惊醒了，浑身冷汗淋淋，长夜无眠。

二

老布的那个好友比他还小三岁，刚刚提拔到副处领导岗位，属于英年早逝。这位贤弟平日烟酒不沾，天天越野跑五公里以上，风雨无阻。但这兄弟就是喜欢吃烧烤，特别钟情于牛肉串羊肉串，不料吃出了大三阳。履新的那一天，上楼梯时觉得双腿乏力。报到完之后，到医科大检查，结果就再也没有回阳。在老布的熟人朋友中，因这样病那样癌去世的已经有好几个了。年纪轻的不到三十五岁，最大的也才五十多岁。现在看来，表面上他们死于疾病，其实他们的死都和吃有关。念到这里，老布感慨万千。人呐，活，也是吃出来的;死，也是吃出来的。为了活着好赖你得吃，可是吃着吃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必须要吃的食物就危机四伏，盐罐罐里都可能有工业盐，或者有蛆爬出来恶心你，还有什么不可能呢？想到此，在丹州卫生局做副职的老布和老婆商量着说，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乱吃乱喝乱活着了！我们要从买米、买菜、买油盐等细节做起，制定出一个操作性强、切实可行的安全饮食方案，然后你我和儿子女儿四人分工负责，严格执行，确保食物天然绿色，严防各种意外发生。

老婆觉得麻烦，说，哟！职业病，你以为是在单位里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老布耐心解释说，不能消极对待事关生命安全的大事。为了健康长寿，多累一点也值得。我反复思考过了，其实做起来也不是很麻烦的，关键是在一个“防”字上把好关。比如，原则上不能乱吃烧烤，因为食物在烧烤过程中，一是会产生基因突变物质，二是会产生一种叫苯并芘的化学物质，三是会产生亚硝胺。这三种东西都是致癌物质。原则上也不要买市场上超市里的熟食和塑料袋包装的食品，我们很难分辩它们里面是否有假冒伪劣过期的东西。买蔬菜要买有虫眼的，买米就要到乡下去直接和农户订购，要那些田里有蚂蟥的米。买肉就买土猪土鸡，买鱼就买一斤以下的小鱼。因为大的鱼身体里面二恶英很可能严重超标。老婆你懂得二恶英是什么吗？二恶英是一种高致癌的有毒化学粒子。人们焚烧塑料垃圾时，就会产生二恶英粒子，飘浮在空气中。二恶英通过呼吸进入人体的是极少部分，大部分随着风雨飘落到江河湖海，被水中浮游生物吞食，浮游生物被小鱼吃掉，小鱼又被大鱼吃掉，二恶英就在大鱼体内不断沉淀浓缩，浓度超过水中的三千多倍。因为二恶英不会被动物降解排除，我们无法弄清哪条水哪个河是否有二恶英，所以我们最好不吃大鱼……

老婆说，得了得了，听起来都啰里巴唆，做起来不晓得拐成啥样子，还说不麻烦，吹什么牛？老布说，如果怕麻烦那就尽量少吃肉类，多吃蛋类。老婆说，正儿八经的肉类都不安全了，从屁股眼里屙出来的东西反倒干净？不如跑进深山老林，我们一起去做和尚尼姑去。老布说，我是讲真的，没有开玩笑。接着喃喃自语，深山老林，和尚尼姑。深山老林，和尚尼姑。突然一拍大腿说，对呀，这也是个好办法！他们吃的东西大部分属于自力更生，无公害，无污染，是天然绿色的好东西，非常环保健康，我们也可以学的。

老婆在他大腿上用力一扭说，神经病。难道你真的要戒荤戒色去深山老林里当和尚找尼姑？老布嘻嘻笑道，不敢不敢，我哪舍得戒荤戒色当和尚啊？我的意思是，我们也去城郊，找老乡租一片地，办一个绿色食品基地，自己种菜，自己养猪养鸡养鱼，不用农药化肥，也不喂饲料，种养全部用天然绿色的做法，自产自销。这样一来呀，什么苏丹红地沟油亚硝酸盐二恶英等致癌的、有害的东西就算是天上乱飞的石头，也砸不到我们的头上。说到此处，老布悠然神往，好像真的看见了一个作物茂盛、绿意盎然，鸡鸣鸭叫、生机勃勃，你挑水我浇园男耕女织的小农庄……

三

在食品安全问题突出的年代里，也有不少咸鱼大翻身，衰仔撞好运的事。就说老布的小舅子见吉吧，从小就是一个扛东西不会换肩膀的憨人。读书时，老师叫他用“难过”一词造句，他竟然这样造句：大雨后我家鱼塘里有很多鱼被洪水淹死了，我特别难过。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他的一生”。要求写够800字。刚好村里有户人家，小男孩生下来，没有满月就因病死去。见吉想到这件事，就在作文中写道：他刚生下来还不满月就死了。括号，以下省略788个字，不含标点符号。这不仅让老师哭笑不得，还成了该学校的经典例子，流传至今。以后还可以流传多久，谁也讲不清。但是见吉对此不以为耻，说，我的头脑是爹妈给的，关我什么事？反正我长大也不靠作文吃饭。我左耳垂有一颗痣，算命先生说了我迟早要发财。碌碌无为混到前不久，有一次去填福利彩票，他填上3728的号码，想不到中了百万元的大奖。别人问他，你怎么想到填3728这几个数呢？他说，当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老师教过的乘法口诀三七二十八。那人说，你傻呀，老师教的是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八错了。他说，你才傻，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填3721，能得奖吗？

中了大奖的见吉异常高兴，心想那个算命先生还真是一个高人。口袋里一有几个钱，乌鸡变彩凤，见吉觉得腰杆都硬起来，鼻子眼也能通火车，出气很粗。有一次和几个狗肉朋友在丹州的天鹅宾馆喝了酒以后，居然和狗肉朋友打赌，开房比赛床上功夫，并且下了两万块钱的大注。为了赢得赌注，见吉借口去取钱结账，趁机到宾馆旁的药店里偷偷买了两粒伟哥。不料吃了两粒伟哥的见吉还是输了两万块钱。细细想来，见吉肯定那伟哥是假冒伪劣，就去找药店老板赔钱。药店老板哪里会承认卖了假药？反倒说是见吉功力不行。见吉怒气冲天，说你这个卖假药的狗日等着，我要你生意都做不成！他心急火燎地找到在卫生局当副局长的姐夫老布，要老布严查那卖假药的老板。

老布正操心开办绿色食品生态农庄的事，还打算动员小舅子见吉出资出面当总经理大老板的时候，想不到见吉反过来先找他帮忙，真是骑牛撞着外公佬，是巧还是烦呢？说不清。

看着满脸苦相的见吉，听完他叙说，老布又好气又好笑。在旧时的江湖上，有一种叫“仙人跳”又叫“放飞鸽”的骗局。骗子们特意安排一有姿色的女人去勾引男人上床，然后当场捉奸勒索钱财。见吉其实就是中了“仙人跳”的变局。老布想，凭见吉的智商，中了这个骗局，就是吃二十粒真伟哥也没有用，何况是假的。老布也同情见吉。农村人，特别像见吉这样的憨人，挣点钱也很不容易。两万块钱就这样打水漂了，能不心疼上火吗？可是这事你说怎么帮呀！你有那老板卖假伟哥的证据吗？这些老板滑过泥鳅黄鳝，拿给你化验的肯定是正品，更何况见吉输钱的问题涉及黄赌毒，亮到台面还要受处罚，还要亏钱财，你说能追究能深查吗？

老布讲完上述道理，劝见吉说，看你烧的，有几个钱就牛皮哄哄，这事就不要再声张了，传出去不嫌丢人呀。幸亏你还没结婚，不然更难办。那老板卖假伟哥的事我记住了，有机会再查处。你那中奖的钱还是想办法用来干正事吧。老布把办绿色食品生态农庄的事细细说了一遍，生怕小舅子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见吉听完后还有些犹豫说，这样赚钱太慢。我想找人合伙搞矿的生意，那样来钱多快。

老布转头看看老婆，老婆忙说，阿弟呀，矿生意名堂太多了，搞不好还要违法。你这种老实人，哪里看得清其中风险？挨人家蒙了你都不知道。还是听你姐夫的吧。我们办一个生态农家乐，你当老板，你姐夫撑腰，稳当当的，要少好多麻烦事。

姐弟俩的娘亲走得早，见吉从小就由姐姐带，所以他对老姐很敬重，再加上老布对农家乐前景描绘得如诗如画，见吉就同意了姐姐和姐夫的意见。

他们到城郊租了十几亩地，包下一个小山坡，对哪里种菜、哪里种果、哪里养鸡鸭、哪里做鱼塘，都请人来进行了认真的规划。为了保证建设质量，老布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这个农家乐上。他紧紧围绕天然绿色健康饮食的标准，从作物的种植、鸡鸭鱼虾的养殖，到经营管理、卫生环境等一系列内容，都制定出了类似“十准十不准”的明确要求和规定。比如 不准在里面焚烧塑料垃圾、不准在里面烧烤食物、不准在里面使用化肥农药等等，和其他的农家乐相比，显得既新奇又另类。不准用化肥农药焚烧塑料垃圾都可以理解，但是连烧烤也不准，这在农家乐里从未见过。老布心想你们哪里知道烧烤的巨大危害！他的脑海里又呈现出英年早逝的好友躺在病床上时那瘦小干枯，没有头发，全身肤色土黄，腹部肿胀无比痛苦的样子……

因为老布决心园内的蔬菜种植保证要用百分之百的动物有机肥，自养的猪、鸡等牲畜和一家人所产出的数量远远不够需要。求大于供，所以两公婆还别出心裁在大门旁人来人往的路口附近择地砌了一栋简易厕所，专门收集人体有机肥。还特别挂了一块显眼招牌，上书“免费公厕，来者不拒”。八个美术大字下，还有几行漂亮的仿宋体：温馨提示 如厕后可从后门出去到总台领取本园优惠券一张。不幸有大三阳小三阳、甲肝乙肝丙肝、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和前列腺炎以及小肠超短综合征的朋友，谢绝在此方便！

老布的“憨子”农家生态园开业的那一天，许多嘉宾客人都在这块温馨提示的牌牌下笑个不停，说老布你真另类搞笑，创意独到。不到两天时间，老布的温馨提示传遍丹州，招引来了很多客人。后来还有不少外地游客也闻声而来，“憨子”品牌渐渐出名，生态园的效益见长。见吉姐弟对老布的决策佩服不已。而老布，自此以后，很少再用市场上和超市里的食材，在饮食安全的防范上总算松了一口气，自己也觉得，精气神要比以往好了很多。其实他并不追求在农家生态园上赚什么大钱，只图能健康饮食，平平安安，稳步经营，确保生态园天然绿色。

四

然而，在当今物欲横流的尘世里，要确保有天然绿色的健康食品，首先要确保有天然绿色的健康人心。可惜眼下，人们对物欲的追求远远大过对精神的追求。你不搞假冒伪劣，不干昧良心的事，不等于别人不干，你不去害别人，不等于别人不害你！在风云多变的生意场上，你抢到了市场，就是挡了别人的财路，就会有鬼对你虎视眈眈。俗话说，慈不掌兵，善不经商。见多识广、自认精明的布兄，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躺着也中枪，被人狠狠阴了一把。这两年来，他只全力防天防地防动物，防火防盗防病毒，却忘记了防人心。

老布的生态园开业后，由于质量好，价格公道，丹州城内的中学食堂都喜欢到他这里订购蔬菜。有天中午用餐后，很多学生面红耳赤，没有能像以往一样安静午休，而是在宿舍里又唱又跳，亢奋不已。嫌宿舍里太狭窄了，干脆跑到操场上，集体跳起了“小苹果”。跳了一阵，不少学生到操场边呕吐起来。看到学生如此反常，学校高度警觉，马上报告了医院和防疫站。经过检查化验，确诊这些学生是氟虫腈中毒。氟虫腈又叫锐劲特，是一种农药杀虫剂，用来给蔬菜杀虫，半衰期在34天以上。如果蔬菜喷药后留在地里的时间不够，提前收获上市，蔬菜上还有残留的药剂，食后就会出现食物中毒现象。面红耳赤，精神亢奋，躁动不安，恶心呕吐，正是氟虫腈中毒后的典型症状。而学生们吃的那些残留有氟虫腈农药的蔬菜，正是“憨子”农家生态园供的货，可是他却毫不知情。万幸的是，蔬菜上残留农药的浓度不高，发现得早，抢救及时，才没有出大事。但是“憨子”农家生态园对此事负主要责任，赔了一大笔医药费，信誉上蒙受了重大损失。工商局、食品药品卫生监督局、安监局等有关部门先后对此事进行调查追究，依法处理，弄不好还要追究刑事责任。

回头认真分析，老布想起来，那天深夜，园子里的两只土狗叫得不同寻常，叫得有些悲伤。他们起来用强光电筒一照，看见一个黑影翻墙跑了。仔细一检查，没有发现少什么东西，就认定是毛贼偷盗未遂，不当一回事。现在看来，那黑影并不是来偷东西的，而是来在蔬菜上做手脚的，可是却无法找出有效证据讲清楚这件事情，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了。

见吉说，姐夫，老姐，我们手头还有点钱，我都愿意拿出来送了，只要不去坐牢。老布说，送送送，送什么送？现在全国上下正在狠抓反腐，这种大气候下，谁敢要你的钱！他沉思良久，说，还是尽量做工作吧。我看这样，还是要出钱的。给学校捐几万，然后，给每一个受害的学生打一个200块钱的封包，送一些礼品，慰问他们，争取学校和学生的谅解。钱可以再赚，人心难买呀。

好的，好的。我马上安排做这件事。见吉说完就要走。老布说，急什么急？还有，你明天去买一条狗，一定要买一条老黄狗。我出面请相关部门的兄弟吃饭，恳求他们尽量通融关照。

见吉频频点头，对头对头。姐夫你放心，我虽然憨一点，但狗的一黄二黑三花四白五斑六灰色我还是懂的。村里的老人家讲的。老布说，去去去，办好就得了，你管他哪个讲的。心里叹道，不知道我的手艺还管不管用。

五

老布有一道很少外露的拿手菜“王八煨狗肉”。品尝过这道菜的亲朋都说，你老布无论是退休还是辞职，就凭这道手艺都不愁没有饭吃。为了摆平食物中毒的事情，老布心想一定要精心安排好这餐饭局，从嘴巴入手搞定他们。他一边剁着狗肉，一边想着事情，不小心还被菜刀在左手食指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流在那块狗肉上。这天下午，见面的路人都问他，老布，你搞什么好料，香啊，生态园里从来没有飘过这么香的味道。

老布心里暗自高兴，他今天要请的主要客人，一个是食品药品卫生监督局的王局长，一个是人民法院专门负责这一类案件的卓副院长，一个是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陈局长。这些朋友进家时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各有不同，但都有同样的意思。老布兄弟啊，你搞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快快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老布见达到了初步效果，哈哈一笑说，狗肉狗肉，一般般啦。但保证天然绿色，让兄弟们都开心。客人们说你怎么做出这么爽的狗肉，我们从来都没有吃过。老布说简单啦简单啦，无非是沙姜八角草果砂仁加陈皮甘蔗一起煨啦。关键是火候，火候不太好掌握。

一桌人大快朵颐，非常开心。老布暗自高兴，心说有效果了。但这种时候问题还不能摆明说的，先还是让客人多吃多喝。他频频敬酒，搞曲线救国，将话题一步一步引入正轨。说，兄弟们呀，我惭愧呀，没有山珍海味招待大家，家常饭菜而已。现在市面上假的东西太多了，我水平低，分辨不出，不敢用那些高档食材。对不起大家了。但我保证，我们今天吃的都是天然绿色食品，绝对健康，绝对安全。

众人说哪里哪里，今天大开眼界。我们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王八炖狗肉，怪不得古人说狗肉滚三滚，神仙也跳墙。原来以为是古人吹牛，今天算见识了，确有其事。老布兄弟你这一手，别说神仙跳墙，怕是十八层地狱的牛鬼蛇神闻了味道也要拼命冲上人间来。

老布说，诸位过奖过奖，愚兄的手艺大家都吃得开心，也算给我面子了。多谢多谢！我敬各位兄弟一杯。说完又顺口来了一句，这狗肉很壮阳的。不料被在厨房里洗菜的老婆听了，大声说不见得吧。大家哈哈笑起来，气氛很温馨和谐。这正是老布要的效果。

安监局陈局长说，这样的美味现在难尝到了，老布算是有心人呐。老布接着说，其实不难的，不用打水的狗肉，味道自然好了很多。可是现在打水肉太多了。安监局的陈局长说，这是药监局长你老兄的责任了。药监局长说，错错错。打水肉的问题首先是商务局管，其次是工商。老布哥，那两兄弟今天不来呀？老布说他们在市里和省里开会呀，来不了，不然少得了吗？药监局长喝了一杯酒，叹了一口气，说，社会上都以为，什么打水肉，什么假冒伪劣都是我们药监的事，如果真如此，反倒好了。实际上，很多问题不属于我们管的，我们想管也管不了。比如营业执照的事，工商印有一系列文件规定管理办法，但那些文件规定管理办法和我们药监的没有协调起来。我们罚款也罚不了多少，但又不能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而工商的规定又很宽松，要吊销那些不良商贩的营业执照，不伤人不死人，基本上不能吊销的。又比如说，学校周边很多商贩卖的零食都属三无产品，严重影响学生的健康。就连方便面，都有十几二十种食品添加剂，吃这种东西能健康吗？但商家有利可图，处罚又轻，我们县局也无法从源头打击。就算打击得了，那么多商家还有什么东西卖？商家少了一大笔，不上访才怪。这又是涉及社会稳定的大事，难呀！老布心想，如果今天工商局的老兄也在场，那就有戏看了。老布深有感触：在打击假冒伪劣产品的问题上，按照现行文件规定，实施起来，相关部门之间总免不了互相扯皮，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大多数案件最后都是罚点钱了事。但是对于罚的那点点钱来说，在老板的眼里，又算什么，只不过是九牛一毛，洒洒水而已。结果是打来打去，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假冒伪劣照样层出不穷，好像癌细胞一样怎么也清不干净。

这时，法院副院长感叹说，这类矛盾纠纷，违法成本低，处理成本高，基层难做呀！还是要不断完善法律。安监局长说，院长真是一语中的，一语中的。药监局长说，废话废话，我们就是在无数的废话下干活。平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出了这方面的问题，棍棒先打到我们的头上。各位兄弟，这话对了，你们就陪我喝一杯！药监局长酒意渐浓，自喝了一杯后，也不管他人是否陪喝，又感叹说，我当药监局长，也想扎实为父老乡亲办点事。但是，这活路不好做呀。比如布兄说的他小舅子的事，是农业局管，还是你安监局管。农药的事，业务上关我药监屁事！就是给我管，人没有人，钱没有钱，设备又落后。全丹州近4000平方公里的地方，26万多亩可耕地的作物，我药监局就那几十个鸟人看得过来吗？再说这里面的好多问题，我药监和农业、工商、安监都权责不清呀。布兄对不起你。就说你今天上桌的米粉，这米粉配你做的狗肉，用汤一拌，好吃得不得了。但你们懂吗？全丹州的几百家米粉摊用的米粉怎么做出来的？达不达标谁也讲不清，谁也不好管，谁也管不过来。布兄你今天用的米粉，你都不知道，它不合格。老布心里一惊，想，这米粉也是老婆家里的远亲做的，他们自己都经常吃，哪里又不合格了？

药监局长用筷子挑起一夹米粉自顾说，别看这米粉白漂漂，有韧劲，但它是放了增白剂的，不放增白剂的米粉，白里透黄，最要紧的一点是，不能过夜。没有任何添加剂的米粉，就算你放冰箱里，第二天都有溶酶的现象。而放了漂白剂、固剂的，三天都不变样，所以，我基本不上街吃米粉的。对于搞假冒伪劣的、伤天害理的，我想就算是不能毙了，也要罚他个倾家荡产。可是法条对此太宽松了！

法院的兄弟说，同感同感。但我们这层面，属于基层。基层的手再长，你又能抓多高！安监局的兄弟说，兄弟们努力吧。当官就要当大官，否则讲这些话有个啥用！喝酒喝酒。布兄煨狗肉的手艺，了不得呀！

法院的副院长吃得正欢，突然嘎嘣一声，满脸痛苦，好像被做了男扎一样。唔，有铁砂，我这颗大牙，完了完了。左边那颗大牙去年下乡嚼新米，嚼到石头开裂了。今天对称的这颗，看来也去了，没有好下场了。说完真的从嘴里吐出一粒绿豆一样大小的铁砂。

老布心里又一惊，娘的狗肉里怎么会生出铁砂来？小舅子这个憨货，又把事情搞砸了。但在客人面前，又不好直接说小舅子。这时候，安监局的兄弟说，布兄，你这是秘方啊，狗肉里出铁砂，用鸟铳杀狗呀。莫不是这狗平常手段制服不了要用枪，不会是这狗有特殊问题吧？

老布在官场混了多年，哪能听不出安监老陈的意思？他用筷子夹住那粒铁砂，认真看了看。说，不可能不可能，这狗是我亲自看过的，不可能有问题。兄弟呀，这老黄狗生前是方圆百里的第一忠狗，有一次打猎时被主人的鸟铳误伤，铁砂应该是当年留下的。兄弟，我们许多传说故事里的英雄好汉身上都还有敌人的弹片弹头。这老黄狗也算身经百猎，有颗把铁砂在身，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吗？法院的和药监的都同意了老布的观点，说兄弟你妈的何必在意？布兄呀，放心放心，我们兄弟的事，只要在范围内，都可以理解的，我们都不容易呀！

老布举起一杯酒，说，我谢谢诸位了，你们随意，我干完！

六

客人告辞后，老布立即问小舅子，你你你说说，那狗的身上怎么会有铁砂？他陪客人喝了不少酒，脸色红得发紫，双眼怒睁，老婆又习惯性地在老布大腿上狠狠一扭，老鬼你醉了！

见吉说，老姐，你扭什么扭？姐夫也是为我们好，老姐你虐待亲夫，不怕挨退货呀！他姐直接把一杯茶水淋在见吉头上。滚！憨货。

见吉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姐夫呀，事情是这样的，你不是说要一只好的黄狗吗？我想，城区和城区附近的狗肯定不够好，肯定不天然绿色环保，于是我就到瑶山里去。那里面的畜生禽鱼很少受污染，专门吸收天地精华，肯定绿色环保。姐夫呀，没有一根杂毛的黄狗不好找，可我还是找到了。但那条黄狗这段时间特别凶，没有人敢去捉，所以我只好叫老乡用鸟铳来打了。

老布说，打就打了，你也要把铁砂搞干净呀！你不懂的。有铁砂在狗肉里面，那些人精肯定会想得到这狗挨了鸟铳。为什么这狗要挨鸟铳？杀狗还用得着鸟铳吗！于是他们就会联想到人不敢去捉，也不能靠近的狗是什么狗呢？是疯狗，疯狗！就因为一粒小小的铁砂，严重影响了办事的效果。我的小舅子呀！

老布的老婆说，阿弟你太憨了，三十来岁的人也没有一点长进，买假伟哥不说了，买一条狗又买的是疯狗，有什么用！老布说，好了好了，自家人吵什么吵！事情还是有希望的。见吉摸着耳垂痣说，姐，还是我姐夫好，比你还好，千里难寻呀，就像现在很难找到没有一根杂毛的黄狗一样。

这时姐弟俩才突然发现，老布酒后红得发紫的面庞，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惨白色，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上流出来……

七

老布说到疯狗的时候，心里涌上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定定地看着受伤的食指，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完蛋了。我可能感染上狂犬病毒了！这比坐牢还可怕呀！

回味着小舅子见吉买狗的过程，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老布不是医生，但毕竟也是在医疗卫生系统工作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多少也知道一些医学知识。吃狗肉是吃不出狂犬病的，狂犬病毒不耐高温，除非你吃的是生狗肉或者是半生半熟的狗肉。另外，无论是狗是猫，染上了狂犬病毒，只要不发作，目前的医学水平还暂时无法检测出来。在老布的印象里，被发病的疯狗咬中的不幸之人，发病率百分之百，死亡率也是百分之百。狂犬病毒传播的主要途径，就是通过伤口进入人体。如果小舅子见吉买来的那条老黄狗真是一条发病的疯狗，那么今天下午做王八煨狗肉的时候，狂犬病毒早就通过他左手食指上的伤口进入了他的身体，进入了他的血液，现在还在不断深入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不可阻挡，就是马上注射狂犬疫苗也不见得有用。

唯一的希望就是祈求那条老黄狗只是一条恶狗，而不是正在发病的疯狗。老布叫小舅子马上找人来开车，他要连夜进瑶山，尽快查明老黄狗生前的近期表现，了解清楚老黄狗除了凶恶得不让人沾边以外，还有什么异常情况，是否符合发病了的疯狗特征。

小舅子见吉买狗的地方是牛栏乡瑶山里一个少数民族杂居的村寨。老布等人连夜驱车赶到那里时，正是凌晨三点多。往日的这种时候，深山里的农家都是黑灯瞎火安详寂静，连狗都懒得叫两声。但是现在不一样，车上的人都在车的马达声中清楚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那些狗躲在黑暗中，所以他们才不知道叫得最响亮的是黄狗还是黑狗。车子拐过了一个艰难的大弯，他们吃惊地看见寨子里一反常态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凌晨的空气里传来酒的味道。下车一问，原来是有一户人家今天女儿出嫁，正忙碌着准备摆酒送亲。说来也巧，嫁女的农户，正是卖狗给小舅子见吉的少数民族同胞。老布觉得，眼前这个喜气洋洋的少数民族同胞长得很像慈眉善目的大领导，根本没有一点点奸商的样子。但愿他的狗也没有发疯发狂，老布想。他讲明来意，就听户主说，你们不是接亲的吗？我还以为你们是打前站来接亲友的咧。不过不管你们来干什么，都是我的贵客都是我的福气。进屋坐进屋坐，喝杯酒再说。他朝屋里大声道，老三，摆桌——

老布心中有事，焦虑万分，哪还有喝喜酒的闲情？人还没有坐下来，拉着户主又问起了他家老黄狗的生前往事。户主说，兄弟你别急你放心，我家的老黄狗绝对没有什么事，很好的。他指着见吉又说，我家的老黄狗，养了十二年了，野猫野兔不知捉了多少！不是这个老弟死皮赖脸求我，我根本不舍得卖的。我敢发誓，我们寨子里的狗都没有什么事。自从盘古开天地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我们寨子里的狗得过什么狂犬病，我们的狗连咳嗽感冒肚子痛都没有，老兄你放心喝酒好了，不信我叫几条狗回来你看看。然后他又扭头朝里屋喊道，老三，去把山本喊回来让贵客检查检查，免得他不相信我们的狗是好狗，连喜酒都喝不下。又转回头对老布解释说，山本是老黄狗的同窝兄弟。

老布又问起狗健康的事，你们这里的狗真的很正常吗？真的从来没有狂犬病吗？真的从来没有疯狗吗？为什么那条老黄狗凶得人不敢沾边，要用鸟铳来打呢？户主说，事情是这样的啦，那天我家请客，是我嫁女喜酒的预备餐。有几个客人醉得吐了，然后老黄狗渡边就把客人吐的东西舔得干干净净。我估计渡边也是醉了，所以才突然恶起来不认人了，就像有的人醉了发酒疯乱打人不认家一样。没有事的啦，兄弟。

其他的乡亲也咐和说，是的是的，没有事的。户主的一个亲戚还强调说，兄弟你也是太担心了吧，好像天要垮下来一样，其实一点事也不会有的。你看看我们的新娘子，那天也被渡边咬了一口大拇指，我们喊她屙尿一淋就得了，现在还不是好好地准备嫁人了！户主听了这话说，对对对，不信我叫来你看看。又扭头朝里屋喊到，老三，上楼去叫你嫂子带我女下来，给客人敬酒。等了好一阵子，还不见新娘子下楼来，户主对老布说，农村的苞谷妹仔见不得大世面，可能怕丑，兄弟你莫见怪。这时候，一个妇人走下楼来对户主说，那个鬼妹仔，要当新娘了还不懂事，我怎么喊她都不肯出来，说是房子外面太亮，还有很多魔鬼在楼下等着吃她……

听了妇人的话，老布顿时从脚冷到头。怕光，还有幻觉，这不正是狂犬病发作了的前期典型症状嘛！他感到一块巨石在他的脑袋上飞来飞去，追着他正要往下砸。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躲过了苏丹红、二恶英、地沟油却还是躲不过已经被污染得烂透了的人心与大环境……

责任编辑   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