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宛谕 现为人大附中校团委学生副书记、人文实验班团支书。曾获“浙江省少年文学之星”称号,作品散见上海《少年文艺》《中学生天地》《作文通讯》等刊物,多次获得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先后当选第六次全国少代会代表、第六届全国少工委委员。其著作《百馆游》等被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收藏。
公元二零一五年七月三日。
现在是早上十点。
我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此刻的我,浑身上下那一层鹅黄色的薄幔,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纺锤形的绒线球。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我仍然觉得有些压抑。一心想着长大了就能摆脱它;但是我长大,它也跟着我长大,始终把我包围在它的怀抱里,像是在保护我,又像是在禁锢我。不过……今天我非得挣脱它不可,我已经和姊妹们约好了,为了见证一个美好的日子,今天晚上我们要一起开放。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
是我看错了时间吗?我憋足了劲,用我的手抵,用我的脚踢,用我的头顶,用我的牙咬……终于,我竟然看到头顶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有一丝亮光透过裂缝钻了进来。虽然很微弱,但我闻到了阳光甜甜暖暖的气味,顿觉神清气爽。这是上帝赐予我自由的谕旨么?我咬紧牙关,左右扭动着身子,开始了我的突围。我似乎听到了伙伴们的呐喊声,她们此刻也在经历化蛹成蝶的苦痛。为了信守一个诺言,我们彼此相望,在心里手拉手。
现在是傍晚六点。
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和喷发,浑身鼓胀胀的。想见到外面世界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在一阵颤动之后,我缓缓抬起了头。接着我感到自己扎根的土壤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我悬空的的身子竟然升高了。我意识到,是有人把我从海棠树下连同花盆一起搬到了小溪旁边的石桌上。隔着那层鹅黄色的幔帐,我仿佛听见有一位老人在开怀大笑。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却有种冥冥的感知——他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凝神细听,竟听见他说:“今天是她生日呢,晚上,你一定要开哦!”
“当然,”我向他示意,“平日尽享两位的眷顾,知寒温,知习性。今天是女主人的生日,我们岂有不开之理。”我们素知两位主人不同常人,他们举案齐眉,铺陈锦绣文章。
一阵风吹过,我不禁颤了颤身子。
“你这是听懂我说话了?”那个雄浑的男中音里满怀着喜悦。
是的!我听得懂。草木有情知春秋,十里香风思良俦。我正在开放!我们都在开放!我想回答他,却只能用我昂然的花苞,点了点头。
现在是晚上八点。
我体内积蓄的力量已经达到极限了。我拼命地向外钻,拼命地向外钻……几乎是在一瞬间,我的头顶处的细缝裂成了一个小口。“纵使芳华忽残灭,抵得过这一季热烈。”我难道……真的可以綻放了么?就在这个夏夜。
外瓣缓缓地张开了。夏夜很静,入耳的仅有昆虫的鸣叫,偶尔还有几声蛙鸣。
我原本以为自由的到来是张狂而激烈的,就算不是刻骨铭心,也应是无比喜悦的罢。在我的想象里,阳光一定会成为我绽放的见证者,然后在我望向她时亲吻我。但是现在,只有月亮在看着我。
外瓣已经完全张开了。洁白的花瓣开始向外舒展,薄如蝉翼,在风中轻轻摇晃。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白色,圣洁得像是要滴下水来。月亮静静地看着我,也看着花园的小河。我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我的伙伴们也一一挣脱了外衣,大家舒展着腰肢,兴奋而激烈地互相祝贺。哦,我的周围有整整11朵昙花呀,我的11个一模一样的姊妹。我们被自己陶醉了。我们开始尽全力地开放,好似一朵朵来自天界的白云,在空中伸展双臂,后仰,下腰……我拼尽全身力气,将花瓣往后展开、展开。倾一生之力,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绽放吗?那一刻,我觉得变成了一位身穿洁白纱裙、挺胸踮足、轻盈如燕的芭蕾舞者。
现在是晚上九点。
我人生中最绚丽的时刻,就是现在了罢:我欣赏着我的姊妹们,她们缓缓开启的花瓣中心,嫩黄色的雄蕊好像一片柔软的舌尖,被一层层细密铺陈的雌蕊簇拥着,蕊尖是白色的,就像一束娇艳的小花,更像是一群环绕着月亮的星星。她们,哦,不,在世上所有的鲜花中,我们昙花的花蕊,也许是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种 ,那是我们生命的精华。 我闻见了清雅而浓郁的馥郁,正从我的花蕊中一阵阵往外传送着,连我自己都被那香气迷醉了……
我听到周围响起了脚步声,先是轻轻的,然后愈来愈清晰。我看见一位仪态雍容的阿姨走上前来,兴奋而怜惜地抚摸着我,轻轻地托起了我的花瓣“白天鹅又飞回来了,一群白天鹅啊,落在我们花园里了……”
那位老人幸福而骄傲地介绍着我:“看,今日她们就为你开!我不买玫瑰,我知道昙花肯定会回来的,花事如期,只为你的生日”——这不就是前面冲我说话的那老人吗!
“嗯,谢谢!”阿姨欢喜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她又一次捧起我,贴着花瓣亲吻我,好像特别喜欢我们的冰肌玉质,喜欢我们不与群芳争妍、远离污浊尘世的洁净。我的祖上,曾有‘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的美言。我用尽力气吐出所有的香气回吻她,默默的祝福都在我们的笑靥里,我想她也一定醉了。
“岂伊冰玉质,无意狎群芳,遂尔离尘垢,冥然返大苍。”
阿姨感叹道:“昙花的开放是舞蹈,闭合自然也是舞蹈。片片花瓣根根须毛,从张开到闭合,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它们是在用轻盈舒缓的舞姿阐释艺术和生命的真谛呢!”
这就是老人所说的那个“她”吗?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多想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呀。可是我们没法发出声音,只能弯了弯腰。“快看,在动哇!”有个小女孩拿出相机对准我,我闭上眼睛,微笑着接受他们的赞美,并暗暗使劲儿,让自己的姿容达到最佳状态……
“爷爷,所有的花儿不都是白天开放的吗?为什么昙花晚上才开呢?”
“你看,昙花的花瓣那么薄。白天的阳光多强烈啊,昙花原产地在南美热带丛林,烈日下的昙花很容易就会凋谢的。它选择在晚上开,是因为它想开得更长久一些啊。”
“爷爷,那它……能开多久?”小女孩问老人。
“大概还能开两个小时吧。到了后半夜,它的花瓣会悄悄合拢,重新变成一个花苞。”
“那个花苞还能再开吗?”
“不能了!但那只是对于这一朵花而言。人们总说昙花一现,其实,一盆昙花在整个夏季会开好几次。”
“哦?……”
说话声渐渐远了,脚步声也渐渐远了。寂静的花园中,只有夜风吹过。花园里弥漫着我们的气息,清幽恬净的香味,略带一丝苦涩,那是因为我们在世上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风凑近我的耳朵,轻声问我:“你怕吗?”
“怕?怕什么?为什么要怕?”
“因为你很快就会离去……”
“不,虽然我每次只开这一朵,但我每年夏天都会回来的!”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
花园的灯早已熄了。我听到了花神的催促。
白色中带一点透明的翅膀慢慢地合上了。我知道,我即将面临的是永远的黑暗。不,我不是还没看见过太阳吗!
我慌乱地呼喊着花神:“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不幸?您给了百花拥抱太阳的权利,您给了百花延绵的花期,为什么单单给我的时间这么吝啬?”
“不,你很幸运。”花神说,“昙花之所以那么珍贵,那正是因为你们开放的时间短暂,而且在夜晚开放,人们很难见到你们,所以,你们是花中极品!”
我眯起了眼睛,感到视野变得越来越小。
“人们当然觉得我珍贵——可是,‘昙花一现这个成语,不是比喻美好的事物不能长久么?”
花神冲我莞尔一笑,语气中有了耐人寻味的禅意:
何谓持久?何谓美好? 美好终不能持久,持久的是平常心。
花神凝视着深蓝色夜空中那轮金色的圆月。
“——你知道老人为什么那样喜爱昙花吗?昙花亦如他所经历的人生。一生中,那些美好的时刻已然消逝,就像曇花开放的那一刻,圣洁无邪,转瞬即逝,但它会长久地留在人的记忆中。能够被记住的美好,就是永远。
现在是凌晨一点。
我已经被一片熟悉的黑暗所包裹。我们在见证了人生真谛之后,满意地合上了眼。我们的舞蹈谢幕了;但是,夏季的某个夜晚,也许明年,银色的大幕还将重新拉开。
昙花岂是一现?不,昙花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