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正伟
1974年的案件
◆ 郭正伟
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你大概不会看完就有可能把它丢了,因为它极没情趣:在茅房里,黑灯瞎火中,生产队会计章明心把贾见性的女人给强奸了!
那时候,见性女人正手提着一只硕大的尿罐将临近水沟里脏兮兮的水往自家茅池里倒,一罐,两罐,三罐——眼看不大的茅池快溢满了,冷不丁就听身后有人说话:见性屋里,你在干啥?
当时的月光不是太明,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月光,只有几颗小星星,能辨度很低。可见性屋里的还是感到脸红心跳。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是在趁着天黑偷挖社会主义墙角,挖即将实现的共产主义大集体的墙角。
哦,忘了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了。这事发生在一九七四年秋的贾庄农村,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农民,那时应该还叫社员,靠的是下田挣工分吃饭。那年代也不知怎么搞的,社员虽说整天下地劳作,可庄稼长的却不怎么争气,社员怕饿肚子,就常常想飞门。不想飞门不行啊,你想想,一个大男子在地里滚爬一天才10分,女人更少,一年忙到头几乎家家都是缺粮户。缺粮啥概念?缺粮就意味着要饿肚子,要与灵敏度很高的肠胃做艰苦卓绝的抗争,抗争过去了就能捱过春荒宣告胜利,捱不过去只能苦瘪着脸四处借粮。大人们心情不好,遭殃的非孩子莫属,常常为芝麻大点的小事被大人逮住拧屁股撒气。为免受皮肉之苦,大人们有时候做点不符合社会道德的事情,小孩们是不大可能对照书本上的东西去揭发的,一般情况下会像掩护地下党样掩护着自己的老子,搁现在也叫和谐稳定,想必应该能够理解。
嗨,扯远了,咱还是说见性家的茅池吧。当时生产队对每家的茅粪进行评估,根据稀稠好坏确定每担的分数。当天下午生产队会计章明心刚刚领着几个生产队委员挨家挨户对每家茅粪进行过评定,见性家的茅粪屎多尿少,质量好,且杂物又不多,每担就评了10分,也就是说挑一担相当于一个大男人窝在地里晒一天了。而见性女人的男人因为情况特殊,连晒地头的本钱都没有,他男人前年进山学大寨,抬石头不小心摔了跤,伤了脊髓骨成了瘫子,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工伤,要是搁现在全家人单靠这就指定发了,不让人撂到担架上四处上访告状挣个百儿八十万的绝不罢休,说不定每年还能顺便到省城或北京做几次免费旅游也未尝不可。想想还是现在好,出事了能粘公家就强粘,粘不了起码也能混个低保。可那时不兴这个,兴的是觉悟和道德。见性是讲道德、有觉悟的新时代社员,不会为自己的伤残向党和国家伸手,跟集体乱提条件,只能够常年窝在床上享清福,甚至还为自己不用下田干活沾沾自喜呢。当然,这些见不得阳光的阴暗想法只能在女人下田不在家时偷偷涌起,绝不敢当面流露炫耀,那样女人会受刺激,受了刺激肯定会骂他废物,要是那样若想在晚上去摸老婆身子解心焦指定门都没有!再说了,自己挣不了工分就没有理由阻碍老婆去想非门。现在生产队把每家粪池的等次评定出来了,就等第二天一挑一挑地往地里运,一挑就是10分啊,见性屋里绝对不愿错失良机,她要趁夜黑天往自家茅池兑水添内容,增加分量,轻易多挣他个百儿八十分,所以也就顾不上让女儿叼奶头、让男人摸身子,夜半起来辛苦劳作。正欢实着呢,黑不溜秋地杀出个黑不溜秋的明心来。
见性女人就站在自家茅池边,两眼直直看着正挨过来查验的男人一动不动。
见性屋里,这事你也能干得出?明心用身边一根木棍搅搅粪池,黑丧着脸说。天很黑,看不清,可见性女人能够感觉得到。
那不,都在做嘛。见性女人说话有些顿吧。
都在做?都哪家?明心两眼紧盯着见性女人,冷冷的,寒寒的,冒着火。
嗨,俺做那缺德事干嘛?咱只说咱的,明心兄弟——见性女人把身子往前挪,说,你看俺孤儿寡母的,帮帮俺嘛。
明心往边趔着身子,说:这事能帮的?不行,得扣分。
见性女人听说要扣分,知道明心的二杆子脾气上来了,就慌。明心的二杆子脾气在贾庄是出了名的,遇事不知道打弯,看不顺眼的硬着性子也要死拼硬碰,曾手提杀猪刀撵半里地把白谷婶家糟蹋庄稼的一头猪崽活生生劈了,气得白谷婶缩在家里咒骂了好几天。有一次为分谷子还和队长打了一架。可就是怪,在队里就属明心得罪人多,可每次选队委员哪次都少不了他,而且举手者众多。
见明心撂下扣分的话要走,见性女人慌了,也急了,索性放下提在手上的尿罐上来扯明心,也就是在扯住明心手的刹那间,异样的感觉便嗖地传上了身,想那时见性女人的意识形态里已不再是扣分不扣分的事了,呼呼哧哧的喘息声就明显让人感觉走了样,而且,这种异样喘息明显也感染了明心,这可以从明心心猿意马甚至有些扭捏的步态中看出来,这家伙一边去松见性女人的手,一边放低了声音嘀咕:你干啥,你干啥?
你可怜可怜俺嘛,你见性哥常年躺在床上跟个死人差不多,俺也难呐。见性女人拽着明心不放手。
——这个时候,即使天塌下来她也不会轻易松手的。
你说我怎么帮,怎么帮嘛。明心声音几乎成了苍蝇。
见性女人就更加坚定地拽了明心往茅房里走,说:兄弟,你来。
明心就步履踉跄地跟进去了。这一去就把自己给毁了。因为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个曾经让贾庄民众公认的“二杆子”好人被撸下来后,在村里村外逢人都会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地嚷:我痛啊!
在见性家的茅房里磨磨蹭蹭了一阵子后,随即就发生了极不协调的争执,争执过后,明心就蓬头垢面地出来了,后面紧跟着手提裤腰的见性女人。
出来后,俩人曾在黑影里有过一段对话——
明心,你把俺强奸了。见性屋里说。
说啥呢。明心轻声嘀咕。
这是见不得光的事,你欺负了俺。
说啥呢。明心仍是轻嘤。
反正你不能扣俺分。见性女人想起了主题,手就随即松开了提着的裤子,说,你要扣俺分,俺天明就去告你!
你,你,明心忽然站住,手指着裤子褪到脚脖的女人,猛吼一声:真是不要脸的贱货!头一扭,大踏步地走了。
见性女人肯定没有想到刚才还在手里扯着的男人一转脸就对自己这样凶,就有些发愣,愣过后就感到憋屈、难过和愤恨。这一点可以从她后来一连贯的动作予以证明,明心一走,见性女人往下一蹲,抱着膝盖嗷嚎大哭起来,那哭声真算是惊天动地,气势恢宏,惊得村里那些正在打盹困觉的狗呀鸭呀也都迷迷瞪瞪跟着瞎叫,把个不大的乡村夜色也搅得迷迷瞪瞪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天的贾庄就过得有点天翻地覆、石破天惊了,先是明心会计当着全队社员的面宣布了折扣见性家茅粪工分的决定,后是见性女人毫不犹豫、且理直气壮地跑到队长家把明心告了,再后来是公社派出所也来了人,二话不说带走了满脸肝红的会计,引得整个贾庄一阵骚动又是一阵骚动,不,不是骚动,简直就是一场大地震。想想看,在那个年代,一个男人半夜三更摸到人家茅房里去强奸茅房的女主人是啥性质?何况还是一个生产队的会计,代表了几百口社员利益的队干部,居然利用人民赋予的权利,在茅房里干下臭气熏天的事,实在有损于政府形象,有损于干部声誉,性质恶劣,手段卑鄙,够肮脏、够龌龊了吧。
肯定!
如果说贾庄是一盘天然的琴,那么发生在贾庄茅房里的这宗不算太小的强奸案就是一个跳动的音符,被贾庄的大人小孩们兴致盎然地弹奏着,传播着,激荡着,绕梁三年而不绝于耳。贾庄人素来古道热肠,议论别家的事情、尤其是男女之间撕摆不清的事更是不吝言谈、津津乐道。而且他们也十分感谢生产队会计章明心和见性女人能够在枯燥的乡村为他们茶余饭后提供相当不错的笑资,将他们乏味的生活平添无限乐趣。在以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无论是下田干活仰或是上山打草,只要是遇到感兴趣的女人,身后都会响起大嗓大调、充满淫欲的调侃声:去茅房啊?而被调侃的女人也绝不会气恼,更不甘示弱,她们甚至会更加淫荡且充满夸张地回应道:是啊,你来,生一个看看有没有鳖头!于是就是一阵哄笑,笑声里无一列外张扬着发挥想象力的创新和自豪。以至于连一些小毛孩们骂小敌人时也是口无遮掩,张嘴就来:你妈去茅房。被骂的指定也会面红耳赤地反击:你妈才去茅房。再追加一句:你妈去茅房养鳖!极尽天才成赋。
骂过笑过,贾庄人也很纳闷:平时恁样彪悍的明心咋就能做下恁样下贱的屌事?日常里见啥不顺眼都要上前干涉的铁脸汉子难道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还有,既然你沾了人家的便宜,自己美气了,干嘛还要捋人家的分、大张旗鼓去揭人家的短呢?明显的二杆子、性不全嘛,啧啧。议论到后来已经不是嗤之以鼻,简直就是义愤填膺了!
乡亲们一义愤填膺,就很有必要把干坏事的明心关进去改造改造,让这家伙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了,鉴于此民众情绪,撤职、查办是理所当然了,既然是理所当然,那么贾庄的生产队会计明心也就理所当然地在牢子里住了一年。
按理说,明心在里面住一年是远不够的, 拿见性女人的话说就应该枪毙,叫他做坏!可明心会计却不服气,常常在牢子里不停地耍二杆子脾气,又是拿头撞墙,又是用手捏睾丸,吃饭时还砸碗割手腕,死活要为自己申辩,很有些贫下中农视死如归的英雄气节。搞得上面软硬办法使尽也解决不了问题,鉴于此问题内涵复杂,事件性质值得商榷,上边就要求重新调查,加之后来形势变了,男女苟合的事上面也不怎么管了,为防出现意外,就稀里糊涂把明心给放了,还免了他的一年的伙食和住宿费,让他白住了300多天!
可二杆子明心却并不领情,他不稀罕免费照顾,还要硬着性子去找事,先是不停地跑到乡政府里闹,闹不赢就去找见性女人让她掏良心说话。见性女人当然不认账,逢着面就吵,后来干脆避着不见面,躲了。可她能躲,男人见性却躲不了,只能瘫在床上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听找上门去的明心嚷叫,自是身心疲惫,不胜其烦,骚扰时间长了,那男人就撑不住折磨,没隔多久就两腿扑蹬了。这一来,见性女人又有了反击的资本,丢下男人的尸体,先就带着女儿上门去吵见性,骂祖宗。明心既觉得憋屈,又感到理亏,可又不能和女人见高低,只好当缩头乌龟,后来有村干部出面调解,达成两家就此休战、互不再扰的“贾庄免究协议”,见性女人这才旗开得胜、卷兵回府操持男人后事,过清静日子去了。
其实,见性女人何止是清静,自此后有段时间甚至很有些风光,男人死后没了累赘(人们猜测的),便显得一身轻松,加之农田包到了户,不用成天死守在地里做活了,就经常穿得一身炫丽往外跑,有几次居然还独自跑进城里,捎带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村里卖,村干部说那叫投机倒把,不让粘边,乡亲们开始还信,后来经受不住诱惑,慢慢地一个个就靠了上去,让见性女人显得特别有人气,也日见年轻了许多。
相比之下,明心家就没有那么幸运,本来很要强的老婆在明心茅房强奸案发生后,精神顿时萎靡,身体也日渐衰弱,回娘家住几日也要遭受探照灯样的眼光和不明不白的指点,回到村里也是流短飞长,口水乱飞,搞得身心憔悴,苦不堪言。毕竟,那事发生的不光彩,也不地道,怎么过活呀。过不成,只好在一个秋天的早上,撇开家走了,至今也没个下落。老婆一走,对明心无疑于当头棒喝,身子随即佝偻下去再没直起来,也就在见性女人风风光光穿梭在县城和乡村进行贸易补差时,这个弓腰驼背、日益佝偻的男人却常常坐在村口的槐树下或自家门槛上,昏眼迷朦地看着从头顶筛下的日头影发呆,偶尔也会顺着已很熟稔的叫卖声行动迟缓地扭动着脖子,去追寻依稀可辨的影子,那时,他或许真的很后悔当初怎么没有成全了这个原来恁样丰满又光鲜的女人的心愿。那样很难吗?他想,狠狠地想。
这样狠狠想着的还有明心的儿子章举娃,这个从小受小伙伴拥戴、后来又受尽嘲笑的农村小伙,自从老妈不吭不哝自家走后就变得寡言少语了,判断问题也只能靠苦思冥想单独解决,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的家长本应该成为一村之长或掌管钱物、熊吃海喝的村干部的,可为什么要栽到一个女人身上?为什么就放不下一桶大粪,去与邻家结冤结仇呢?难道几桶粪就那么值钱?邻家大婶当初长得就那么好看?非要呆在茅房里做事?还有,到底是谁勾引谁?是强奸还是通奸?为什么半夜三更偏偏跑到她家茅房?脑壳快想炸了也想不通。
想不通的问题,可以留着慢慢想,不急。急的是自己的婚姻。也是因为老子的情况,章举娃20大几了也没能拢回一个姑娘,在学校时名声不好,没人粘,下学后回村没人理,外出打工因性格孤僻,也不怎么讨姑娘喜爱,眼看要把青春给耽误了,整日苦苦蔫蔫。
现在看来,怀揣惆怅的章举娃实在有些可怜,发生在一九七四年秋贾庄里的这场奸情也相当可笑,看看眼下城市的每个角落里,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令人眼花缭乱、且花里胡哨的事,而且胡哨得风声水起,花样翻新,有谁去追究?追究了又怎样?可贾庄里这场奸情却能波及几十年而不衰,让一些人难以释怀。
若干年后,已经大学毕业准备外出打工的贾雯钰被她妈拦在了屋里,她妈说:闺女,妈求你一件事,把婆家找在村里。贾雯钰说:找谁?她妈说章举娃。贾雯钰把眼睁得铜铃大,说:妈,你疯了,当初他老子把咱家毁得还轻啊?!她妈摇摇头,眼泪随即溢出,说:别胡扯,有些事你不知道,是我对不起他爹……不过,也怪他二杆子,死脑筋!
贾雯钰发愣:妈,你说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