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这样一个“牛鬼蛇神”

2015-10-28 17:50周约维
文史博览·文史 2015年10期
关键词:牛棚果果学问

周约维

“牛鬼蛇神”一词出自佛教经典,是佛教传说中阴间鬼卒、护法神人的形象。在词义的演变过程中,它原本是用来形容文学作品中虚幻怪诞的鬼怪,后比喻形形色色的坏人。

“文革”初起,陈伯达接管《人民日报》,口授、修订的第一篇社论就是阐明“文革”目标的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从最初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很快发展到地、富、反、坏、右等“黑五类”,后来主要指走资派、叛徒、特务等。凡是历次政治运动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分子都被划入到这一行列中。对他们的处理,轻的贴大字报、批斗、审查,剃阴阳头,限制人身自由,关牛棚;重则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或遣送农村落户,注销城市户口。

我认识这样一个“牛鬼蛇神”。他姓彭,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在湖南湘潭市一所中学教语文。

他的天赋本来不错,年轻时又下了苦功,学问好生了得。他虽然没有陈寅恪先生那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学问之渊博在湘潭市基础教育界还是凤毛麟角。光就“四书”“五经”而言,别人提到哪里,他都能接着背诵并进行解释。

一般来说,才气与傲气紧密相连。彭老师由于在青年教师和学生中崇拜者甚众,瞧人不起的性格常常暴露无遗。在一般老师面前“傲”一下也就罢了,可他又书生气十足地常常挑领导在文化方面的毛病。

新中国成立初期,有不少从土改运动中培养出来的半文盲当上了中学校长或党支部书记。他所在学校的李书记是土改根子,小学文化,可偏偏喜欢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卖弄“学问”,以为这样就无人敢瞧他不起了。

有一次李书记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做报告,原稿中有一句“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进攻”,他其实照念就行了,却偏偏要画蛇添足,硬要在“发动”之前加上形容词“赤裸裸”。他不认识“裸”字,干脆遵循“读字读一边”的古训,说成了“赤果果地发动猖狂进攻”。彭老师发觉不对,又不好明讲,散会后,用调侃的口吻对一位年轻教师说:“李书记半大不小了,还排排坐、吃果果啊。”那教师听了顿时笑弯了腰。

到了1957年“反右”,几个月前那位“笑弯了腰”的年轻教师不失时机地挺直了腰杆,唾沫横飞地揭发了彭老师的“右派言论”。“反对单位的党的负责人,就是反对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学校自然又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右派”指标。彭老师堕入万劫不复境地的罪名就是“右派分子赤裸裸地向党发动猖狂进攻”。

“吃果果”惹出大麻烦,彭老师从此被禁止上讲台,从事喂猪一类的体力劳动,工资由80多元降到30元。收入虽大幅度下降,但他无儿无女,妻子也教中学,维持温饱不成问题。

物质生活虽然马马虎虎过得去,但从小起就痴迷于书本的人一旦丧失了读书的权力,那种痛苦就可想而知了。彭老师当时30岁,本应当在三尺讲台辛勤耕耘,培养莘莘学子,现在却只能终日与一群猪为伍了。

尽管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彭老师却仍然拒绝懒惰,每天割草、种菜、挑猪粪等等,忙得不可开交。“猪大哥”一天天幸福地膘肥体壮起来,饲养员却累得患上了萎缩性胃炎,一碗饭可以吃三餐。

“文革”开始后,全国各地、各领域揪斗“牛鬼蛇神”。彭老师自然最早被“吸收”到“牛鬼蛇神”的行列之中。

某日,红卫兵将彭老师从牛棚拽了出来,不由分说,将一顶高帽子扣在他脑袋上,在他的“养猪装”前挂上一块大大的牌子,上书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牛鬼蛇神彭××。他迂腐地问:“我不是‘右派分子吗?怎么提拔成了‘牛鬼蛇神?”一个小将走上来对着他的背心就是一拳,喝道,多什么嘴?你说你是不是“牛鬼蛇神”?

彭老师当然知道这一古老名词的出处,又担心节外生枝,只好低着头哽着喉咙解释:“我属牛,当然是牛鬼蛇神。”红卫兵哭笑不得。一个声音说,那好,你以后就住牛棚吧。这一住就是10年。

10年里他究竟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精神虐待,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家住在离他的牛棚不远处,有一年夏天,我从下放的农村回家探亲,邀了一班朋友到家里吃晚饭。我们都喜欢玩玩乐器,饭后,有人提议来一个民乐合奏。当《红色娘子军》的旋律在静夜的上空飘荡的时候,有个黑影悄悄地移了过来。是彭老师。我父亲也当过“牛鬼蛇神”,当然清楚他们不是坏人,尤其是早就听说过彭老师因“吃果果”而惹祸的故事,于是对他说:“请坐。”他点点头,但并没坐下,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走了。我们的演奏水平其实很低,他能“赏光”,可能是精神实在太饥渴了。

在那躲避“牛鬼蛇神”就像躲避瘟疫一样的年代,他对我能主动地跟他打招呼可能有几分感动,以后,我们之间有了一些来往。我有意识地带着一些读书时弄不明白的问题向他请教。

“文革”结束后,各行各业人才极度缺乏,本科毕业并有点名气的知识分子成了抢手货。彭老师“平反”后,武汉一所大学立即找到学校领导,希望能调他到该校古典文学教研室工作。单位虽然同样缺乏优秀师资,但校长看到彭老师到大学能更好地发挥其学问方面的特长,加之他在学校“学非所用”地辛辛苦苦喂了20年的猪,尽管是前任领导制造的冤案,还是有点对他不起的意思,就痛痛快快地放行了。

临走时彭老师也没过多地激动万分,只是与熟人点点头,走了。调动的那一年,他刚好50岁。

他重新走上讲台,立即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接二连三地发表论文,兢兢业业地备课,上的课受到学生的欢迎,不到两年,就被评为副教授。令人痛心的是,他在劳动“改造”期间落下的胃病不时困扰着他,使他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更加瘦弱,到医院检查,诊断是胃癌晚期。经多方治疗,收效甚微。一年后,他带着满腹经纶和培养出更多人才的愿望遗憾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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