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洪伟
我常想一个很哲学的问题,人来到世上走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便会想到你,想到我自己。
我在三十二岁的时候,送走了五十六岁的你。五十六岁啊,时间对于你就已经完全静止了。
那天早晨,从火葬场出来,盛有你骨灰的骨灰盒,就由我接过来,背你走一程了。
你的儿子和姑爷要乘近一小时的汽车回家打点行李,然后返回来接你,再坐一夜的火车,把你送回老家,安葬在老家的祖坟地里。妈妈说,你父亲说他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你爷爷奶奶身边尽孝,死后一定要陪伴着他们。回老家,这是你临终的愿望,虽然不愿意你离我们那样遥远,但还是遂了你的心愿吧。
你的儿子和姑爷深深地看了你一眼,默默地走了。火车是晚上九点的,还有这长长的白日天光,父亲,就让我背着你的骨灰,带着你的灵魂,咱父女俩散散步吧。我知道你的灵魂一定在半空中跟随。我一点也不感到惊恐,相反却有着一种敬畏。我相信这是世上唯我一人独有的生命体验。
我们父女俩都是沉默寡言的人,从没有这样亲密地安静地散过步,倾心地交谈过,也只有此刻了,然此刻的心灵交汇竟然是穿越时空的。我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痛挤压着。
你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公园,现在就让我背着你去公园散散步吧。秋雨刚过,阳光清冷而明艳,树木都染上了秋意。飒飒风中枯叶飘零,竟有一叶落在了你的骨灰盒上。这一枚枯叶,多像你这一季的人生,凋落下来了,却击中我心底的痛。
公园里晨练的人们正在散去,那边一个父亲抱着女儿亲昵地走着笑着,你听,那女孩的笑声多么清脆呀。人生的痛楚总是多于欢笑。于是,我在记忆里努力地搜寻你那种没有杂质最纯粹的笑声。
那是晚饭后,我们姐弟三人在炕上嬉闹,你在厨房洗头发,弟弟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到炕沿边,把头探向厨房,看见你正用毛巾捂着眼睛擦拭脸上的水,就学了一声猫叫,喵——扮了个鬼脸,自己忍不住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跑开了。妹妹一看,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在门边喵了一声,也嘎嘎地笑着跑开了。弟弟又向厨房里张望,你就把毛巾的一头甩向门边,口里说着,儿子,你抓不着。弟弟一抓果然没抓住,你大笑起来,像个孩子,笑声爽朗而无所顾忌。来呀再抓。妹妹也跑过来抓你甩来的毛巾。你在门外甩,弟妹在门里抓,我在一旁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声你一生中有几回呢?我的记忆也只搜寻到这一回吧。大多数的时候你都是沉着脸,看不出有一丝笑容,为生活的艰辛,为工作环境的压抑,活得严肃而拘谨。
一天,你铁青着脸回到家,见到我们姐弟三人无端地吼叫起来,吓得我们躲到了炕角墙边,不敢吭声。你很激动地到了厨房,气愤地对妈妈叙述白天医院里发生的事。妈妈边做饭边宽慰你。我还小,不明白什么是批斗会,什么叫阶级立场,也不明白派别、外调、人事调动对那时的人们意味着什么。只记得你那张变形的脸在岁月的烟雾里晃动。之后的一段时间,你埋下头,在医学书籍里为一颗无处安放的心,找到了平静的居所。恢复高考后不久加试了外语科目,你已经年过不惑又不参加高考,却每晚都去英语班学起了英语。后来又天天跟着广播学习日语,竟也把六册的日语书学完了。只有埋在书里,你才活得自我。
后来医院里开展业务培训活动,就请你去讲课。你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忙的时候你查找到的资料来不及做笔记,你就让妈妈帮助抄写,周日妈妈忙于家务,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我抄着腺体、结缔组织这些医学术语,想象着你在课堂上是如何把这些枯燥的东西,讲得透彻明晰且声情并茂而不致使人心生困意,心底渐渐萌生一种敬佩。
尽管才学横溢,业务精湛,但你性格耿直率性,不善于拉关系走人情,那两年晋级的名单里都没有你。那一段时间里,太阳总是隐藏在云层后面。你从舅舅家把姥爷的那套木匠工具拿回家,要在家里做大立柜。于是,冬天里,家里不大的地方就成了木匠房。你顺着炕沿的方向,支起一个大长条凳子,把锯好的木板,放到凳子上刨。窗外簌簌的雪花应和着屋里心绪一样白白的刨花。
白天你在处方上开解着别人的病痛,傍晚你用刨子剔除附着在心上的郁结。即使是手磨出了血泡,你还在狠命地推着刨子。唰,一片刨花,又一片刨花。你可是要在失意造访之前,先期拜访那个隐形世界里理想的自己。人生无法隐遁,然而你却把一个美观具体的大立柜立在面前,显现着生活的真实与丰富,为困顿的内心找到一个对应和演绎的载体。
我们走走坐坐,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父亲,你饿了吧,我们吃饭去吧。大多数情况我们是为了吃饭而活着的,只有喂饱身体,才能喂饱灵魂。在公园附近的小餐馆里,我选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中午的阳光在桌面上晃动。我把你的骨灰盒轻放到我对面的桌子上,我们相对而坐。我为你点了一杯酒、两碟小菜,又点了你最爱吃的炸酱面,青椒肉丁酱。平日吃饭你不许我们出声,现在就让我默默地看着你吃吧。
沽酒自酌,这样的时刻,酒的醇香才让你心绪平复,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自从你得了癌症之后,你仿佛惨透了人生,虽然依旧沉默,但已有了旷达的况味。你不再苛责自己,苛责我们姐弟,也不再无端地乱发脾气了。妈妈偶尔嗔怒责怪于你,你也只是嘿嘿地憨笑两声作罢。
你一生让我记得的事很多,可我竟想起了这些。这些事对于阐释我与你那相似的命运有着怎样的关联呢,我迷惑。女儿总是以父亲作为人生的参照。你在我的命运里潜移默化,无所不在。我仿佛是另一个你,从骨子里处处活出你的原形。如今我已不惑,正经历着你经历过的岁月。日子是怎样溜走的,你又是怎样浸染我的,我无从得知。我不自觉地承袭着你的禀性,一如你爱学习,但学不会搞人际关系;有点文采,却只是用于排遣内心的孤独;爱儿子,但也羞于表达。
不用照镜子,只从别人的眼神里就知道我和你长得有多像。我不知道你看着我,是否就像看到了自己。不然为什么在我为你守灵的夜晚,恍惚间你唯独入了我的梦,暗示了你的归处?梦中你骑着高头大马,乡间的土路在绿油油的稻田中间伸展,你打马扬鞭,奔往路尽头的一座庙宇。梦中的那稻田、那土路、那白杨树,在我一年后回老家为你上坟时,那场景惊异地再现在我的眼前。这种冥冥之中的暗合让我从此相信了世间心灵感应的存在。
你的郁结最终变成了身体上的疼痛,深受癌症折磨十年,现在终于以时间在生命里终止为代价,开拓出一种解脱的道路。也许你来这世上走一遭,只是为了留下弟妹和我,只是为了让我沿袭你的经历。
人生只有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可是父亲,如果有来世,命运同样会遗传,还会让我们成为父女。到那时,父亲你再作一个示范,带着我活出另一种味道,好不?
太阳西斜,天色渐暗,深秋的寒凉袭来,于你已无关风雨。你安详泰然地将自己一生中那些真实的沉默、美丽的辛酸,换成了一张返回生命初始之地的火车票。那是谁的诗句让人回味无穷: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你这一去遥远得像天边飘逝的云,让我再也够不着抓不住了。睹面只在来世,转身已是两重天。我只有为你祈祷,可泪水已不在脸上流淌,而带着思念的伤痛,深深地潜流在心底。
不知何时,我们父女在往事的回望中来到了人群熙攘的街道,灯火阑珊,正是下班的高峰,人们脚步匆匆赶往自己的家。火车站就在前方,你的儿子和姑爷已在那里等候,父亲,我们送你走吧,回老家去吧,那里会让你安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