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的春天

2015-10-28 19:54裴积荣
延安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柳青写作技巧会议

裴积荣,陕西黄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有长篇小说《祝君晚安》《儒殇》,中篇小说集《西部女性》,短篇小说集《今夜鄜州月》,散文集《西行阳关道》等。

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是1965年深冬在北京召开的。这个会议规格很高,筹备的时间很长。《延安日报》社的一位朋友私下里告诉我,这年春天筹备此会时,延安地区我是初选对象。然而后来因政审未过关,我被淘汰了。延安地区参加这次文学创作代表大会的个人代表只有曹谷溪一个人。另一个代表是柳林村的团支部代表刘德琴。参加这次代表大会的全省代表有30多人。由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方杰带队,任队长。省作协副主席胡采任副队长。

陕西省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是1966年初春召开的。我是农历正月初八踏着积雪走进省作协大院的。这次大会虽然是建国后省作协召开的第一次文学创作会议,但省作协似乎并没有认真准备,没有会标,没有横幅,没有会议时间安排表,没有秩序册,也没有便于会员相互联系交流的花名册,会后也没有照相留念。记得是省作协的田畸做了注册登记之后,就送我到住宿地等候开饭。正式开会是第二天的事情。和我同宿舍的是铜川市的业余作者郭云龙。他写了一篇受过火伤的煤炭女英雄冯玉萍;我是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路遇》,同在《延河》上发表了。这就是我俩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资本。上世纪六十年代陕西省的文学创作态势真是穷白得可怜啊!

据我所知,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要在报刊上发表一篇作品,编辑部都必须在作者原单位做书面调查,政治审查通过后方可发表。即使仅有四句的一首小诗,也必须如此。

我对省作协一直很向往,就像教徒向往麦加和耶路撒冷一样。但我报到后的一整天都是冷清清凉洼洼的。直到晚上,作协的王丕祥老师和陈贤仲老师才分别来宿舍看望了一次大家。他俩当时都不是作协的主要领导,只代表个人不代表单位。

这次会议为什么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呢?我并不知道。直到这年的“五·一六”通知发布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铺天盖地的文化人都遭难了,《陕西日报》上发表了通栏大标题——“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胡采”后,我才逐渐醒悟了。

我们宿舍的几位同志都很陌生,都没有谈论什么!我们都静静地等候着第二天的会议。

开幕式并没有在作协礼堂举行,而是在一个摆了一圈桌子不是很大的房子里举行。会议由作协副主席胡采主持。当时,到会的业余作者约30几个人,后来还陆续报到了一些人。会上,胡采指着说:“这是咱们的老魏(魏钢焰),这是咱们的老杜(杜鹏程)。”柳青老师在长安县,没有参加。李若冰和王汶石老师也没有参加。随后作协的同志和业余作者各自介绍了自己。延安桥儿沟有一位农村青年参加了这次会议,他好像不是搞写作的,能够参加这次会议可能是“因地得福”。胡采同志问他:“你们桥儿沟变化大不大?”那位同志很慷慨地大声说:“很大很大!”这位农村青年好像对参加这次会议没有准备,他竟然连笔记本也没有带。我带的是一个文件夹,里边夹了厚厚的一沓白纸。那位同志向我要了几页白纸做记录。

预备会上没有人做重要讲话。到会者分两组,写城市题材的分一组,写农村题材的分一组。随后便分小组学习报纸,座谈讨论。我年龄较大(那年我33岁),领导指定我做农村组组长。小组长的主要任务是组织大家学习报纸,座谈讨论和开小组长会时向领导汇报。一次小组长汇报会上,胡采老师还接过我的文件夹随意翻了翻,问我:“你那是个什么学校,有多少人?”我很尊敬地站起来做了回答。

参加这次会议的,一部分是农村青年,一部分是城市工人,还有理发员等。我这个组有关中青年翟曜、姚金泉,和扶风县的罗铁宁、靖边县的包登发等,都是农村青年。还有延安富县来的代表杨明春。罗铁宁写了一个小剧《丁家姐妹》,尚未发表就参加了这次会议。省作协的黄桂花老师,会议期间,多次找罗铁宁谈话,对他很器重,与会者都很羡慕他。翟曜因为在《延河》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小说,就成了会上的明星。

现在回想起来,这次会议存在的问题是,会议的组织者和参与者想不到一块儿去。参加的多数人是城市和农村青年,他们想多看多学多问。小组讨论会上,群众提出的要求并不少,但会议领导人都是默不作声。

1、要求与会者在作协老师带领下早晨集体上操;

2、要求作协老师辅导毛主席著作,尤其要辅导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3、要求王汶石老师辅导短篇小说的创作技巧;

4、要求魏钢焰老师、李若冰老师辅导散文的写作技巧。(当时魏钢焰老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几篇关于大庆的散文,在全国影响很大,反响很好。)只有这个问题,在一次小组长汇报会上,胡采老师表态说,“对这个问题,在我们作协,要当作好人好事来表彰”;

5、要求会后全体人员与作协老师合影留念,这是个很一般很简单的要求,但也没有实现;

6、当时,我对短篇小说的创作热情正高。王汶石老师当时发表的短篇小说很多,很好。我很崇拜,我反复提议,要求王汶石老师作“短篇小说创作技巧”的报告。但作协的老师们没有人就这个问题表过态。凡在小组会上插话的老师们,都反复讲学习毛主席著作,深入工农兵,学习工农兵,都闭口不说写作技巧。当时在我的心里留下一片模糊——写作究竟有没有技巧?是老师们保守,不讲写作技巧,还是写作技巧与学习工农兵相碰撞。直到柳青老师讲话后,这个问题才在我心中解决了。

杜鹏程老师虽然参加了会议,但他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他的著作水平很高,在与会者心目中他是个大作家,但会议上从没有一个人提出要求杜鹏程老师做关于写作技巧的报告。为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但问题究竟有多么严重,大家心里并不明白。直到粉碎四人帮后,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心里才真正明白了。胡采老师在为《保卫延安》平反昭雪的会议上讲:“林彪、四人帮搞的这套做法,简直比封建社会的文字狱、株连九族等还要走得远,还残暴。从《保卫延安》被监禁,被关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到今天快二十年了,所有版本、存书都被销毁殆尽。以致今天的出版部门想重新排印出书,竟连一个样本都难以找到。这件事,做的是何等的‘绝啊!”

杜鹏程老师当时的精气神儿很不好,脸微黄,眼泡儿发胀。我与罗铁宁在街上闲转游,碰见杜鹏程老师和魏钢焰老师在一家小商店里看物品,彼此认识了,笑了笑,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我当时心里暗想,杜老师面善善的,准定是个好人。

大约七八天的会议,凡是大会,全都由作协副主席胡采老师主持。从鲁迅时代,郑伯奇就是中国的文化名人,我很想见他,也很想听他做长篇报告。但是不能。直到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方杰做报告时,郑伯奇终于出台了。会议由他主持。但他的开场白和结束语都很短很短。我只记得他在结束语中只讲了“这个报告很重要,要认真讨论”等等。

尽管我一直在等候王汶石老师做报告,但王老师一直没有做,李若冰老师也没有做。魏钢焰老师虽然做报告了,但他没有讲写作技巧方面的事。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他是一个敢讲真话的人。讲到在大庆采访时,他说,王铁人个儿不高,但力气很大,在党支部会上,他敢与人打架,能把持不同意见者摔倒在身子底下;为爱惜机器,比赛打井规定不许加档,但王铁人的进度比别人快。同行都指出王铁人偷着加档了,王铁人笑而不答;中央燃化部的于部长在大庆调研,有人反映王铁人在大灶上偷着吃馍(反映问题的以为是个大问题),但于部长却轻描淡写地说:“偷着吃馍,是他劳动重,肚子饿呀!”后来王铁人终于当了模范。因王铁人采油量高,于部长给他佩戴了大红花,骑了大马,由于部长牵马,绕会场夸奖他。

不记得在讲什么问题的时候,魏钢焰老师脸向右边一偏气哼哼地说:“你当八十年农民,还是农民!”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对我影响很大。我在心里默念了几十年,就像教徒背诵经文一样。是啊,我爷爷我奶奶终生都是农民,至死也没当了作家。

与会者都急切地等候柳青老师来做报告,就好像等候佛祖现身显光一样。

终于等到柳青老师来做报告了。是一辆黑色小轿车把柳青老师从长安县请来的。会议仍是由胡采老师主持。

柳青老师个儿很矮很矮,又干又瘦,就像一棵耗干了水分和养分的枯树。我真想不明白,在这样一棵枯树里,哪来那么高的智慧,那么丰富的文学素养?

柳青老师开始讲话没有坐。时间过半后休息了10分钟。二次讲课开始时,柳青老师对着大家的面,解开裤带解释说:“刚才讲话讲得急了,拧住一口气,肚子疼。”说着他又把裤带向紧勒了勒。我真佩服他的坦然气度,佩服他是一位不做作,不卖弄,不修边幅的名人。后来贺鸿训老师端来一把高背儿木椅子,柳青老师将椅子背对着观众,屈了右膝,半站半蹲在椅子上,手扶着椅背接着讲。

柳青老师没带讲稿。模糊记得那天他讲了四个问题。出我意料的是,他讲的第一个问题正是写作技巧。

他说:“写作技巧反映在作品里是客观存在的。”仅这一句话就把我震了,我满脑子的乱麻当即就被梳理顺了。我来开会就是学习写作技巧来的,具体说就是想从王汶石老师那儿学习短篇小说的写作技巧。学不到写作技巧我不是白跑了西安一回么?

柳青老师接着说:“但是,技巧不是斧子。斧子老木匠用了小木匠还可以用。老木匠用这把斧头做个写字台,拿到街上去卖了个好价钱。小木匠仍用这个斧子做了个与老木匠同样的写字台,拿到街上,照样可以卖个好价钱。创作不行,老作家用这个技巧写了一个好作品,全社会称赞。小作家仍用同一个技巧,再写同样一篇作品,拿到编辑部,人家会批评你是剽窃。”听了这一段话,我对作协老师不讲写作技巧,不再埋怨了。

柳青老师接着讲:“技巧从哪里来,是从写作实践中来,从生活中来的,主要是从写作实践中来。技巧无法传授。老木匠死了,把斧子留给小木匠,小木匠照样可以用。老作家死了,技巧就带到坟墓里去了,小作家就用不上了。”

讲到体验生活,柳青老师说:“要深入下去,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不然群众不向你交心。外国一个作家说‘作家要坐三等舱,这话很对……深入下去还要坚持。”他说,他在绥德当乡文书时,酸菜吃得牙齿发酸发软,睡热炕,他很受不了。他哥从老家来绥德看他,说他身体不好,劝他回家去,他不听。他哥生气地骂他:“你将来,要死在你那一笔臭文字上哩!”听众都笑了。我当时很诧异。“写小说,怎么会死人哩!”谁知柳青他哥的话,竟成了谶语。后来柳青老师竟因写小说而获罪,文化革命中备受磨难。

讲到写作品,柳青老师说:“作品写好后,不要急着投寄出去,好像编辑部里闹稿荒哩,等着发你的稿子了。要压一压,想一想,拿出来后看了想了再改。拉屎没瞧,写字没描,但文章需要改。你到纪念馆去看看原著,伟大领袖的文章也改。改了再改,把吃奶的劲都鼓上。”

“万一写不出来,改行也可以,我们不是教徒,可以改行,七十二行嘛!你不要跳井嘛!”我当时听不懂这句话。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我,关中一个青年,高中毕业后,自以为文学学得好,有文学才能,蹲在家里写了两三年小说,一篇也发表不了。想不通,就跳井自杀了。

柳青老师说:“写作要走正道,不要拉帮结派,不要搞哥哥弟弟,不要你吹我的作品,我吹你的刊物,搞小圈子活动。”

柳青老师讲到作家的修养时,说“要坚持”,“从年龄段来讲,专业作家作协有登记,可以查得清。业余作者没档案。但作家群大体上说是一个宝塔形:20到30岁是塔基,人数最多;30到40岁是塔体的中间,人数渐少;40到50岁搞创作的人数就少而又少了,是塔尖。50岁以后还在搞创作的人就要靠事业心来做保证。有的人,创作搞了几十年,水平提高了,到了发表水平了,但他不干了,当县委书记去了。”

胡采老师插话说:“指刘某某……”

柳青老师也讲到青年作家的思想修养。他说:“当作家要平易近人,不能有架子。卖肉的没有架子不行,肉挂不起来。当作家不能有架子,要以平和之心待人。你不能‘捞起棒子就打人……”

胡采老师插话说:“指罗某……”

这罗某我想可能是陕甘宁边区时代的一位作家。

除开幕式之外,其他大会都是在作协礼堂里召开的。一次大会过后,会场上放有新来的报纸。一张报纸上开始发表了打倒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的大块文章。不知哪位业余作家说:“我知道要收拾这些人了。毛主席批示中说,戏剧、曲艺……问题不少,人数很多……”会场上有人侧过脸看他,但谁也没有附和他的说法。

会议还组织参观了黄河棉织厂和陕西电影制片厂。正好有一位参加会议的业余作者是黄河棉织厂工人,他在行进的汽车上介绍了他们厂的规模。在讲到工厂人数时,他报告说,他们厂,前一年出生的小孩数,占工人总数的一半还多一点。大家听了都笑了。黄河棉织厂的一位副头儿接见了大家,并讲了几句欢迎大家的话,就开始参观了,没有讨论。

参观陕西电影制片厂时,是钟纪明老师致欢迎辞的。他是该厂厂长,因他创作有电影剧本《延安游击队》,大家都高看他,敬畏他。他简单讲了几句话后,就让大家讨论。会议冷场好长时间没人提问。我勉强提了一个问题:“拍一部电影,要那么多的人,你们的人从哪儿来?”钟纪明厂长说:“我们有演员剧团。”

因没人提问了,大家就看电影。这一天看的是西影厂自己拍的记录片《天山南北迎亲人》,是写郭沫若访问新疆的。

散会后,凡在《延河》杂志编辑部留有作品的业余作者,作协都指派专人谈话。我有一篇小说《桃李花开》留在《延河》编辑部,作协指派余念和贺红军老师和我谈话。余念老师很严肃,说话很少。他可能没看作品,所以没谈什么意见。只有我在谈采访写作经过时,他猛地批评了一句:“你那不是纯自然主义么!”贺红军老师是认真看过作品的,她谈得很多,她指出《桃李花开》的矛盾发展,好像不是作品内在的,而是作者一层一层加上去的。谈完之后就把作品退还给我了。

返回陕北时,我与榆林参加会议的高至宝和《延河》编辑部的陈贤仲老师同行。陈老师是编辑部派去榆林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因陈老师在东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个小册子《新人集》序文中几次提到我的短篇小说《路遇》,我对他既感谢又尊重,常主动找他啦话。路上,陈老师说,柳青对作品要求很严,看一部作品重内容,轻技巧。《创业史》起步在《延河》上发表时,取名《稻地风波》。期刊上每发一章,编辑部都要派一位资深的编辑去谈意见。谈意见必须是认真负责的,不提意见或敷衍轻率的意见都不行。

这次会议我每事都记,记录了厚厚一沓。回到工作单位后,我把它当做宝典保存着。后来吴起县的教师集训会上,我因《延河》未发表的《桃李花开》,被会议领导人越级提拔为“黑作家”,挨批斗83天。再后来,省作协的造反派出版了一张批斗小报。小报上载,胡采、柳青、杜鹏程等作协的老师们,都被戴了高帽子在西安街上游斗。再后来,吴起县的造反派们开始搜家了。我怕了,将西安开会记录的一本子材料,全都泡在水盆里,加了黄土和成泥,做了陕北婆姨们装米面用的土缸了。

……

在我阅读过的文字材料中,还没有记录这次文学活动的。恍惚50年过去了,我已经是83岁的老朽了。我不愿让那段历史留下空白,所以写了如上回忆文字。疏漏和错误之处肯定很多很多,请知情者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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