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凯(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行走在油菜坡的精神苦旅
———试论晓苏的乡村小说
彭凯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晓苏的乡村小说是根植于油菜坡的文学结晶,描述了一幅纷繁复杂的底层人生画卷,状写了乡村百姓的命运浮沉以及那片土地在时代转折中的际遇悲欢。本文通过对晓苏创作中的民间视角、精神关怀、个性语言三个方面的研究,论述了其乡村小说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和文学价值。
晓苏;民间视角;精神关怀;个性语言
晓苏是一位极具个人艺术风格的湖北作家,多年以来,一直执著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以一贯的底层关怀热情介入当下乡土中国的世故风情,以油菜坡这个鄂西北的小村庄作为叙事的背景,创作了一大批极具艺术价值的乡村小说。他始终坚持着自己写作方式,那就是:民间视角,精神关怀和个性语言。正是基于一种不流同于主流话语的叙述方式,坚守个性审美理想的精神,在当代小说的历史境遇中开辟了一条新颖的艺术道路。
李遇春在评论时一语道破了底层写作的应有的姿态:“底层其实就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常常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如果我们总是带着‘上层’的眼镜来看底层,寻找底层,那么底层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眼前。”①确实如此,那些站在高处的写作者在描写底层时,衣服常常是底层的,而灵魂仍是上层的,作为生活在乡村中的那些农民,他们的歌哭与行走中包含着多少我们的宏大叙述无暇顾及的生命创痛?
油菜坡,是鄂西北的一个小村庄,偏僻闭塞,物质匮乏。村民往往也显得拙朴、单纯、传统,就如作家所言:“我笔下人物多多少少受到了这些特定的地理因素的影响,无论是长期守在油菜坡的庄稼人,还是走出大山进入城市的打工者,不管他们是否受到异地文化的浸染,他们身上都始终保留着山里人的敦厚,骨子里永远都残存着一些只有山里人才有的东西。”②在他的乡村小说中,直接取材于油菜坡的并不多,往多里说也不到三分之一,其实大部分作品都来自油菜坡之外。那为什么作家要把别处的故事放到油菜坡去写?这是因为,油菜坡好比他的情感出入口,又好比他的故事处理器,别处的人,别处的事在远离油菜坡这个情感话匣时便没有真实的叙述感觉,而一旦把它们纳入到这个特定的空间环境中时,作家的情感之门会豁然打开,写出来的作品也就烙上了家乡记忆的印痕。这种现实家园的记忆与精神家园的追忆在作品的叙述中经常打照面,共同建构了作家的精神原乡。
在第四届湖北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评委会在授奖辞中说:“《麦芽糖》是一篇表面上朴实清新而骨子里忧郁沉重的小说。这个短篇传达了在当下中国日益城市化和现代化的社会进程中,具有传统乡村精神的生活形态的另一种价值。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麦芽糖这个核心意象正是这种传统乡村诗意生活形态的象征。”③小说中最动人的部分就是儿子为父亲抠痒,在这样原生态的描述中,每一笔都挟带着生气和诗意,其间也隐含了传统农耕文明社会理想的生活形态。就像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核心意象——麦芽糖,苦中有甜,平常却又隽永,作为传统乡村的诗意象征,它是不灭的。《侄儿请客》、《农家饭》、《住在坡上的表哥》等作品都是叙述变化中的乡村,既有对已经将人情转化为经济关系的痛心与无奈,也充满了对残留一息的淳朴乡情的不舍与怅然。小说中的“精神源头”,不仅是对故乡的情感眷恋,更是一种精神向往的皈依。“油菜坡”虽不是乌托邦式的理想王国,但却是活脱脱的,带有作家审美理想的,具有浓厚地域色彩的艺术空间。
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在创作中对叙述者的选择。作者选择的不是无所不知的全能视点,而宁愿依从于那些显得局促的限制性视点,这多是出于对一种叙述真实感的追求。“我”或者是生于油菜坡长于油菜坡的一个人物,或者是生于油菜坡却在县城工作的教师、干部,以归乡的视角讲述故事,没有谁能比“我”更能体味到乡村一人一物的潜移默化。
人性是晓苏小说表现的灵魂。他认为:“我们应该把笔伸到人物的精神领域中去,伸到他们的内心深处,伸到他们的情感末梢,去触摸他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最脆弱的部分,最潮湿的部分,去捕捉他们情感中最敏感的东西,最神秘的东西,最疼痛的东西。”④由于对乡村底层的入微观察,对乡村情感的温柔抚慰,他的乡村小说虽没有剑拔弩张的阶级斗争,没有传统农村全景式的家族体验,却让我们领略到油菜坡这个中国乡村缩影在转型期的生死疲劳。正是把目光投射在人性的细微变化,使晓苏的作品拥有深厚的情感力量与精神气度。
《爱猪的女人》中,春绒因为爱猪,她拒绝彼此有意思而后来学会杀猪的老刀的求婚,而且她给每只自家养的猪都起上亲切的名字并总在腊月杀猪时就犯头疼;《乡村母亲》里,面对曾经常常挤兑自家而如今景况悲惨的毛一疤,母亲不计前嫌,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叫儿子苏本善把他请到屋里来坐,送给他毛衣,塞给他钱修房,最后还开小车送他回家……《母猪桥》中,面对一个两腿之间受重伤的陌生人,刚结婚的甘露不顾社会压力断然为他做了缝合手术,即使付出了被丈夫抛弃,孩子流产的惨痛代价。同时,作家那温暖质朴的情感也为笔下的乡村抹上了一道浪漫色彩:女人嫁给别人只是因为爱上了对方家里那片苍翠的竹子(《余爱竹》)……
晓苏总是在创作中不断挖掘人性的社会复杂性,拓展其艺术的丰富性。他把镜头对准人们在情与欲,道德与越轨,爱与恨,善意与恶念的纠缠中产生的暧昧而矛盾的情绪心态,在生活的“临界”状态中寄托着他对生活深刻地认识。在《误诊》中,善良的白果并不因医生失误将丈夫阉割而痛恨医生。相反,在人性的宽容和理解中,白果和医生成为精神上知己。只不过,他们之间的到的境遇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另一种“误诊”,医生最终无法给予白果所需要的,只能把伤感和无奈演绎得让人揪心。《侯已的汇款单》深刻揭示了在生活和人情中苦苦挣扎的下层百姓的苦难和心酸。外出打工的侯已为了带回五百块血汗钱而绞尽脑汁,于是自己为自己寄了一张汇款单,可最终在一顿折腾后,五百块钱一分一分落入别人的口袋,只剩下一张空无分文的汇款单。他的小说是“令所有心存善良的人都会感到沉重的小说”,⑤在人性立场上,试图对乡村生活进行艺术性揭示的探索过程中,晓苏选择的有力突破口就是对于性的关注。他这样认为:“性是人生的重要内容,作为反映人生的文学,不能不涉及性。相比城市,乡村的生活内容和形式都单调得多,简单得多,因此性在乡村日常生活中的比重和位置就显得更重要更突出,所以,写乡村小说就离不开写性,如果完全撇开性的内容,那你的乡村小说就没法写,写出来也不真实,也不能全面展示乡村生活的风貌。还有一点,我觉得性是人性中最幽深,最诡谲,闪烁人性的光芒,那你就得直面性这个敏感的话题,大胆地写性,严肃地写性,艺术地写性。”⑥“严肃地写性”很容易理解,在对农村留守人群性生活的问题揭示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留在家里的男人》给人的震撼正是在于光泰是一个本分憨厚的好男人,他在给岳母祝寿的夜晚与岳父大人同榻,竟然在睡梦中把岳父当作成了妻子,为此他深感耻辱,折射的是留守丈夫常年孤独的情感困境。而“艺术的写性”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用艺术的眼光写性,二是写性中有艺术的部分。所谓用艺术的眼光写性,就是指不能为了写性而写性,性的描写必须有它的艺术功能,要么写人,要么写物,凡是脱离人物和情节的性描写都不是艺术的;写性中艺术的部分,也就是不能用性来刺激读者的感官,不能过多地去展示性的场面,性的细节,而是抓住性心理中那些有美感的地方,用修辞的手法进行展示。如“俏俏勾着头看看自己的奶子沟沟,她看见奶子沟沟里充满了月光”(《山上有个洞》),这种诗意的描写不仅没有丝毫猥亵,相反让人感到纯净美丽。“性是一个通体的现象,我们说一个人浑身是性,也不为过;一个人的性的素质是融贯他全部素质的一部分,分不开的。”⑦一部作品,要想完整地揭露个体性格命运的沉浮,对于他生活中的性,是不可回避的话题。
布斯指出,小说阅读应有“一种基本要求,读者们需要知道,在价值领域,他站在哪里。——即,需要知道作者要他站在哪里”。⑧而一部作品的价值取向总是隐藏在话语的叙述下的,所以要想窥探作者的意图就必须对语言层面有所体悟。晓苏曾多次说过要写有意思的小说,相比“有意义”,或许“有意思”更能打动我们。
来看《乡村母亲》中的一段描写:“怎么形容它呢?就像从前生产队打的那个红鼓……母亲为什么笑呢?……母亲就没有在椅子上坐下去……那大门呢,是……那个墨绿色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怎么说呢?形容起来……然后呢……怎么说呢……后来呢……天气呢……这样一来呢……”。作者从来就不会运用极其绕人的言说方式,来追求所谓的深邃奥妙,即使在面对一种难以描写的复杂情绪,他还是通过人物最平常的动作来表现。那些琐碎事情的交代在一个语气词“呢”的引导下变得有声有色,母亲在困难中的坚强和以德报怨给人的温暖就这么亲切地表现出来。没有刻意地描写,只是在情感的流动中娓娓道来。
要是你从语言层面去阅读《钟点房》这篇小说,便会常常与那些“有意思”不期而遇。小说写到,当“我”了解表哥杨官因偷看赵必为媳妇被赵必为打破额头后,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但这粗话不是骂表哥咎由自取,而是针对赵必为:“杨官一点也不缺德,他一个四十几岁的光棍,看一下女人屙尿缺什么德?缺德的倒是赵必为,饱汉不知饿汉饥,连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杨官终于打破羞涩,“低着头小声说”,提出了“找个女人跟我睡上一觉”的不情之请。这种语言的“意思”固然不必上升到道德的意义高度,但是又显然不同于感官刺激的低俗趣味。在比如小说结尾处,“我”为杨官找的小姐黄花没有让杨官睡成,于是提出让“我”来睡,小说在这有这样一段描写:“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品质多么高尚的人,也没有完全脱离低级趣味。实话实说,在黄花主动提出陪我睡觉之前,我的确没有想过要和她睡觉;但是,她一主动提出来,我就马上有点想了。”这种有意思之处就在于将这种看似不道德的行为写得自然而然,甚至带有一种赞美的叙述态度,从而产生一种特别的阅读体验。
究其原因,就是作家并不在自己的创作中急于构建自己的秩序,顺生活之自然,不掩饰,不扭曲,不做作,做到坦诚天真。他是真正的认同自己的言说,不需要从外部来寻找某种价值的支撑。或者说,小说中的叙述总是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想写就写,写了就写了,从不去琢磨,权衡,回顾写与不写,这样写与那样写的价值和理由。其实恰恰是因为祛除了外在观念意义的束缚,才使语言的丰富性最本真地呈现出来。
注释:
①李遇春.谁是真正的底层——评晓苏的〈我们应该感谢谁〉[J].文学教育,2007(06).
②杜雪琴.从油菜坡生长的乡村小说——晓苏先生访谈录[J].世界文学评论,2010(02).
③晓苏.〈麦芽糖〉荣获第四届湖北湖北文学奖[J].语言教学与研究, 2009(36).
④杜雪琴:《从油菜坡生长的乡村小说——晓苏先生访谈录[J].世界文学评论,2010(02).
⑤吴义勤.“油菜坡”与“大学城”——漫谈晓苏近期的短篇小说[N].文艺报,2005-09-22(006).
⑥晓苏.〈我们的隐私〉代序[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
⑦霭理士(英),潘光旦(译).性心理学[M].三联书店,1987.
⑧韦恩·布斯(美),华明(译).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I207.42
A
1005-5312(2015)23-0003-02
彭凯(1991-),男,广西桂林人,现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