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

2015-10-27 23:05晁耀先
山西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祖坟春生大花

晁耀先

小麦正在办妈的出院手续,突然听到大麦在人群外面一声紧似一声地喊他,着急的样子就跟家里着了火似的。今天新农合窗口办理出院报销手续的人很多,小麦好不容易才挨到跟前,只好把手续留给旁边的一个熟人,赶忙挤出了人群。

大麦满脸是汗,连头发都是湿的,就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一样。时节正值三伏天,天确实热得要命,可医院有中央空调,大麦不至于就热成这样吧!一见小麦,他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急地说,小麦,小麦,不好了,春生把咱妈拉跑了!小麦哦了一声,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办理出院手续的人们,见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拧着眉头小声批评道,哥,你喊那么大的声音干吗呀,唯恐大家不知道是吧?妈还没有死,几个儿子就争着埋妈,好像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我去看看再说,说着就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走。

还看个屁,春生已经用救护车把妈拉走了!大麦跺了一下脚喝道。小麦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回过头看了大麦一眼。大麦又跺了一下脚,骂道,他妈的,我就上了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人影儿了……

小麦突然笑了,春生能把妈拉到哪里呢?无非就是汤泉村葫芦寨子我的家里嘛!走走走,咱回去再说。大麦突然蹲到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用拳头在地板上捶了两拳,可我已经让大花和我老婆在家收拾屋子……咱妈让春生这么一拉走,你说我还有拉回去的可能吗?我真真想不明白,春生又不是妈的亲生儿子,干吗非要管这个闲事呢!

小麦不想多说什么。关于妈死后埋在哪里的问题,他们早在四十多天前,小麦妈晕倒住院的当天就商量过一次,结果不欢而散,后来又商量了好几次,还是不欢而散。几个人形成两派,一派以大麦为首,主张妈死后应当拉回老家,埋进张家的祖坟,和大麦、小麦、大花的生父埋在一起,一派以春生为主,主张小麦的妈死后应当埋进王家的祖坟,两方各执一言,都有充分的理由。小麦七岁就跟着妈由张家疙瘩村来到汤泉村葫芦寨,在这里长大,他哪一方都不想得罪,只能任由他们在医院的走廊里吵吵嚷嚷,急眉瞪眼,脸红脖子粗。

小麦看大麦如此沮丧,不想激怒他,只好说,蹲在这里能解决啥问题呀,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再说吧!大麦这才迟迟疑疑站起来,嘴里嘟囔道,不管春生把妈拉到哪里,我都要把妈弄回去,埋进张家的祖坟!

果然不出小麦所料,妈被春生拉回到小麦家里了。春生结婚后,另外修新宅单过,小麦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小麦开饭店发财后,就把原来的三眼土坯窑扒了,盖起了二层小楼,妈和继父住一楼,他们两口子住二楼。现在妈虽然快死了,可继父还健健康康地活着,春生把妈偷偷从医院接走,只能是拉到小麦的家里。

小麦妈已经被春生他们停放在客厅靠后右侧的角落里,依旧用着氧气,输着液体。原来放在屋子后面的沙发、茶几被挪到了前屋,柜子之类的东西估计挪到西边那间客房里去了。小麦暗暗佩服春生,别看他平时看上去木木的,不喜欢多说话,遇到事儿还是很有主张的。今天要不是他悄悄把妈拉走,一会儿一个非要把妈拉回老家,一个非要拉回汤泉村葫芦寨,哥几个肯定要因此吵吵嚷嚷,拉拉扯扯,甚至大动干戈!叫人笑话都是小事,关键是妈是重病号,随时都有可能过去,是折腾不起的。再说妈和继父王子善一块生活了30多年,怎么着也得死到他家里才是。刚才一听大麦说春生把妈拉跑了,小麦心里不由一喜,只是没敢在脸上表现出来,春生算是替他做了一回恶人,帮了他一个大忙,要不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问题是大麦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他气势汹汹地走进院子,刷一下揭开中间屋的竹门帘,在屋里瞄了一圈,最后直奔春生而去。当时春生、春生媳妇、春生大,还有几个帮忙的邻人,他们安顿好小麦妈后,正坐在沙发上落汗、喝水,一见大麦那个样子都站起来了。大麦在距离春生半米远的地方终于收住了脚步,他提着拳头,两只牛眼直愣愣地瞪着春生,眼里的火都能把房子点着,把春生灼化。春生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一脸惊恐地看了大麦一眼,往父亲跟前挪了挪,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随后赶进来的小麦。

大麦的个头不是很高,可很壮实,皮肤黑里透红,打架狠是出了名的。当年父亲过世后,村里的小伙伴们老是欺负他和小麦,大麦逼急了开始反抗,直到把一个小伙伴的脑袋开了瓢,才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了。之后,他时常打架,方圆几十里没有人敢惹他。相比之下春生就显得有些单薄,虽然个子比大麦高很多,但很瘦弱,如果真打起架来,恐怕就是五个春生也不是大麦的对手。帮忙的邻居纷纷告辞,逃也似的走出了屋子。春生大把春生推到一边,很平静地看着大麦的眼睛,陈香草是你们的妈不错,可他还是我的老婆,她的家在这里,你说春生不把她拉回到这里,还能拉到哪里呢?

他个子不高,也有些瘦,头发除了后脑勺全白了。他的目光很亮,和人说话时往往非常专注看着你,让你没有办法不专心和他说话。此刻,他的两只手像平时那样在胸前握着,头略微向上扬,很平和地注视着大麦的眼睛。

小麦本来准备冲到他们中间挡架,不想大却抢先了一步,还说出那样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小麦唯恐大麦把持不住,冲撞了大,赶紧挽住了大麦的一只胳膊,哪想到他突然抺了一把脸上的汗,后退了两步,指着春生的脑袋,声音中虽然还是夹抢带棍,但明显是给自己台阶下。他说,春生,今天你把妈是拉到小麦家来了,要是拉到你家,我跟你没完!

在场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春生坐回沙发里,嘴角咧了一下,又咧了一下,最后用手捂住了嘴,把脸扭到了一边。

大麦也坐了下来,对春生媳妇端上来的水理都没理,皱着眉头招呼大家说,来来来,都坐下,现在人既然已经拉回来了,我也就不说啥了。你们也都看到了,妈的病很严重,有今儿没明儿的,说不定哪一会儿突然就走了。我是长子,很多事还得我操心,我想把妈老百年后埋在哪里的事赶紧定下来,别等屎憋到沟门眼了才去找茅厕。

没人说话,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春生大转身往与客厅相连的里间走去——这是他们老两口的卧室。他还没有走到屋门口,就听大麦喊叔,只好转过脸。大麦说,叔,你别走,我们都是晚辈,这事最终还得听你的。

春生大略微停了一会儿,转回身子,对大麦说,你们会听我的吗?我和你妈虽说是半路夫妻,可感情一直很好,你要是听我的,就不会提这件事了。好,我不走,听你们怎么说!

小麦媳妇和春生媳妇给每个人都续上水,给春生大的那杯,小麦媳妇很体贴递到他的手里。这时,大花和大麦媳妇肯定是接到大麦的电话了,也带着一身汗赶过来了。她们一个是儿媳妇,一个是出嫁闺女,对于春生把妈抢先接走的事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看屋里如此肃穆,似开会的样子,赶紧给自己找座位。大花看春生旁边还能挤一个人,就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大麦说,大花和我媳妇也过来了,这下子人也都齐了,咱们的妈看样子大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咱赶紧把坟地定下来,早早做准备吧!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说话,都看着他的脸,似乎是在等他作决定,大麦只好接着说,这个问题咱们都讨论好多次了,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妈和我的亲大是结发夫妻,他们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生了两双儿女,妈埋在亲生父亲的身边,也算是归宗了。

春生说,你说的不对!妈和你的亲生父亲生活了快二十年,可和我父亲一起过了三十年还多呢!他们一直相亲相爱的,你怎么就忍心把他们分开呢?

两口子不管关系再好,人一死自然也就分开了。大麦把嘴一撇说道。

你说的不假,可妈埋在这边,对我大来说毕竟有个念想,没事可以去坟头上看看,和妈说说话。要是埋到你们张家的祖坟里,他还怎么去?春生又说道。

我承认你说的也有道理,可妈埋在你们王家的祖坟里,我们姊妹几个以后怎么办?总不能再跑到你们王家的祖坟里来祭奠我妈吧!再说了,我妈和你大在这里也没生下一男半女,以后节节数数的,我还真担心有没有人给她上坟呢!

小麦的脸一直涨得通红,他直了两下身子,最后又塌下了身子,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好像他的鞋上长出了花。大花在抠自己的手,面子上没有啥表情。春生脸上微微发红,嘴张了几次,都被坐在不远处的大挡住了,但当他听大麦说到大和妈没生下一男半女时,怎么也忍不住了,突地站起来。他说,我大没和妈生下一男半女不假,可那不是因为我大不会生,而是因为妈来到这个家之前就结扎了。你们不要用这种理由伤人了好不好!妈是你们的妈不错,可她也是我的妈,户口本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大是户主,配偶是陈香草,我、小麦是他们的孩子,你们说她死后怎么能埋进你们张家的祖坟呢?你们光想着将来节节数数给大和妈烧纸,我到节节数数怎么办,想给妈烧纸,是不是还得跑到你们张家的祖坟上才行?妈虽然没有生下我,可她来到这个家时我才七岁,我一直把她当亲妈看待呢!如果妈埋到你们张家的祖坟,那我大怎么办,他将来不是就撂单吗?

春生说着说着竟然哭了,有一会儿大家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说的好像都有理,可人只有一个,总不能分成两半吧!旧社会有钱人不管娶几个老婆,最后都进了祖坟,是有先例的,可就是不知道一个女人嫁两个男人是怎么处理的!大麦看春生哭了,突然心也软了,话里话外都有些让步的意思。

大花和春生紧挨着,她轻轻碰了一下春生,对着他的耳朵小声问道,你的亲妈呢?你亲妈埋在了哪里?将来可以把你亲妈的坟迁到祖坟里。

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大家都听到了,春生大仍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杯子里的水洒出去不少。

春生指了指大,示意小声点,别让他听到。然后对着大花的耳朵说道,几十年了,我的亲妈是死是活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三十多年前,我妈一个人流落到汤泉村,有人看她无依无靠,很是可怜,就把她介绍给了我大,不想她生下我后就跑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被她卷了个一干二净。这件事一直是我大心里的疤,碰不得,你万万不敢再提这事了!

大花点了点头。

大麦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你们也不必说这说那了,我妈老百年后埋在你们这里,不说祭奠方不方便,我们就是来都觉得不好意思,跑到别人家的祖坟里来祭奠我妈,这算什么呀!我妈生可以是你们王家的人,但死一定是我们张家的鬼。

大家一听他这样说,知道事情很难办了,都很失望地看着大麦,不想大麦停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这样吧,将来给我叔结门鬼亲算了,反正小麦现在也不缺这个钱。

我们当地是有结鬼亲的风俗的。早亡的男女,为了不使他们在阴曹地府里做孤魂野鬼,一般都要给他结一门鬼亲,订婚、结婚,其过程的繁琐不亚于世人喜结连理。

小麦有些吃惊,从大麦的口中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他生怕大受不了,看他还在闭目养神,心里稍稍放下一些,不想春生这边却恼了。春生突地站起来对着大麦吼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不说给你大结个鬼亲呢?尽管我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这个钱我出,十万八万二十万我都出,不让你大麦和小麦、大花拿一分钱。

谁也没有注意到春生大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他啪的一声摔掉手里的水杯后,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就一步跨到屋当中去了,把一双老眼瞪得溜儿圆。他恶狠狠地一连喊了好几个滚字,一边喊还一边大张着两只胳膊把在场的人往外赶,样子就像在赶一群鸡,或者是一群鸭。大家陆陆续续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突然发飙的春生大,愣了几秒钟后,都开始往屋外挪,一脸尴尬地站到了院子里。小麦没有动,对于大突然发火,他并没有感到意外,谁在这种环境里都不可能不发火!他想留下来劝大两句,可当春生大看到小麦并没有和别的人一起滚出去时,又吼了一声滚,小麦只得赶紧往外就滚。小麦滚出去的时候,看到大麦吊着一张驴脸,拧着眉头站在院子里,猪肝一样的红脸上满是汗水。大麦看到小麦也滚出来了,便气急败坏地吆喝道,妈必须拉回到我家里,这一点儿你们要明白。大麦喘着粗气往院外走去,由于生气,他的脚步有些零乱。大麦胖墩墩的,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只皮球在滚。等小麦追到大门外时,他已经跨上了摩托车,轰了几声油门,随着一声怪叫冲了出去。小麦对着大麦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道,哥,你回来,妈可是随时都有可能走,你别意气用事了。

大麦似乎听到了,摩托车顿了一下,但随即油门加得更大了,瞬间就跑得没影没踪了!小麦抺了把脸上的汗,望了望雾蒙蒙的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其实滚走的只有大麦一个人,小麦姊妹几个是不能滚的,他们要是因为春生大发了一回火就滚,就太不像话了。小麦估计大麦一会儿就会回来,妈的病这么重,他心里清楚。其实大麦和大花自从妈三十几年前嫁到这里后很少来过,直到妈十年前半身不遂了,才开始来看妈。或许是因为年龄大了,他们两个理解了妈当初的无奈,心里不像小时候那样恨妈了,才和小麦家来往多了起来,三个人的关系才看上去像亲兄妹。

三十几年前,小麦亲大死时才四十岁。那天他正在地里锄草,一头栽倒在玉米地里就过去了,当时大麦十五岁,刚上高中,大花十三岁,正上初中,小麦五岁,刚上幼儿园,小花两岁,还在吃奶,小麦家的天一下子就塌了。当时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没两年,小麦妈一个人要种十几亩山地根本不可能。小麦家地处山区,麦子一般成熟得比较早,头一年亲戚们还都跑过来帮他们家收种,小麦妈没有觉得特别难过,可第二年天旱,山上的小麦和川里的小麦同时成熟,亲戚们都忙着收自己的麦子,也就顾不上小麦家的麦子了,小麦家的麦子因此有一半烂到了地里。小麦妈大哭了一场后,把小花送了人。小麦永远忘不了小花走时的情景——那天,小花被小麦的大伯抱着,站在院子里的一个红布围子里,大家都躲在屋里头,一边哭一边从窗户和门缝里往外看。一会儿,收养小花的女人快步走到布围子跟前,从后面抱起小花就走。小花那时才三岁,可她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开始撕心裂肺地哭,两只脚不停地踢腾着,企图挣脱女人的怀抱。后来,小麦依着妈的心思曾去找过小花,可哪里还能找得着呢!小花是被外省人抱走的,中间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让小麦无从知道妹妹的落脚地。小麦妈送走小花后,仍然没有办法养活几个孩子,山区种地全靠肩扛人拉,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做得来!地里没有收入,几个孩子又怎么能把书读下去?小麦妈思来想去,只好又一次狠狠心把自己嫁了。只是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小麦。也不是她不想带走大麦和大花,而是他们那时候大了,懂事了,死活不肯跟她走。不仅这样,大麦和大花从此还恨上了妈。大花表现得还不那么激烈,顶多是见了妈没过去那么亲热了,大麦见到妈却跟仇人似的,妈做的衣服不穿,妈送回来的食物不吃,还在妈改嫁后不久就自作主张辍学了。

小麦跟着妈来到汤泉村的时候,年龄还小,他喊继父大,就像过去喊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春生和小麦同年,但生月比小麦要大五个多月,妈让他叫春生为哥时,小麦从来不叫。春生长得那么瘦小,那么弱不禁风,他不想叫他哥哥。在他眼里,大麦才是他真正的哥哥。父亲去世后,村里有几个大孩子时常欺负他们,见到他们要么叫他俩弯腰站着,让他们玩过驴的游戏,要么就是让他们趴在地上,一群孩子一个个往他们身上扑,十多个孩子把他俩压得常常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们还非要叫他俩挨个叫他们爷爷,不叫就打。每每这时,大麦便和他们打架,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面。小麦一见大麦打架就哭,一看他受伤也哭,大麦便训斥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春生从来不欺负小麦,还很亲热地叫小麦的妈为妈,分给他的吃食他也常常留着偷偷塞给小麦,让小麦感觉春生很好,和他很亲。继父虽然脾气很怪,却是个老好人,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让外人看不出小麦和春生哪个是亲生的,哪个不是亲生的。小麦感觉很幸福,只是每次听到春生也管自己的妈妈叫妈时不太愿意,我的妈,怎么轻而易举就成了你的妈了呢?暗地里去问春生,你的妈呢?春生便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妈。小麦不相信,就说,你骗人,每个人都是妈生的,你怎么会没有妈?春生哭丧着脸,说,真的,我从小就没有见过妈,我真的没有妈。小麦生气了,小指头指着春生的鼻子说,怎么可能?骗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你不是好孩子。春生便哭着去问大,大一听却很生气,给了春生一个耳光。父亲尽管脾气不好,但却从来没有打过他,怎么一问他的亲妈,就生这么大的气呢?春生想不明白,只好一个人躲一边哭。小麦去问他妈,妈告诉他,春生有妈,只是他妈生下他就跑了,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小孩子以后不能再问这问题了,要不大大是会生气的。

从此小麦再也不敢提春生亲妈的话题了,还很大度地让春生也管自己的妈叫妈 。

送走大麦,小麦姊妹几个小心翼翼地回到屋里时,却不见了春生大,小麦轻轻揭开里屋的门帘,见大躺在床上,才过来看妈。妈的双目仍然像过去一样紧闭着,嘴里吹着气,哼哧哼哧地睡得很香,好像七十多年没有睡过觉似的。她的眼角湿润润的,似乎刚刚哭过,让人感觉她虽然昏迷不醒,但跟前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知道。大花给妈翻了一个身,她的眼突然睁开了,双目炯炯地看着围在周围的儿女们。小麦的心动了一下,同时脸也红了,刚才他们讨论她死后埋在哪里的问题时,一群人吵吵嚷嚷,也许妈都听到了,否则她的眼角为什么会有泪呢?至于她的眼会突然睁开,小麦并不奇怪,大花每一次给妈翻身,她都会突然睁开眼看着他们,可你的手要是真的在她眼前晃动,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但她毕竟有呼吸,有心跳,不能就此把她当死人看待吧!小麦小声告诫大家以后都要注意了,不准再在这个屋里谈论这个问题了。

接着大家又说起了大麦,正愁着怎么才能把他叫回来时,却听到外面摩托车一阵怪叫,一声急刹车后就见他大摇大摆进来了,等进得屋门,他冷冷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巡视了一遍才说,妈都病成这样了,我不能他叫我滚我就滚,对吧?大家没有接他的话茬,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

午饭过后,大花看妈的呼吸还算平稳,就说你们都去休息吧,全守在这里也没有啥用处,这里有我就行了。四十多天来,大家都守在医院里,早就熬得精疲力竭了,许是刚才大家刚刚吵过架的缘故吧,听大花这样一说都四散而去。大麦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看大家都走了,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干脆躺下睡了。小麦走出屋门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屋,而是在院子里的大桐树下站住了。他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后一直看着天,似乎天上有着西湖美景。尽管四十天来姊妹几个一直因为妈埋在哪里的问题吵嚷不休,大麦还信誓旦旦要把妈拉回老家,埋在亲生父亲的身边,但小麦永远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就像局外人一样静观事情的变化。不过小麦的心里早就坚定了一点,不管妈老百年后埋在哪里,就是不能拉回老家埋在亲生父亲的身边,这是原则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打小就跟着母亲来到继父的家里,和他们有了感情,而是他要考虑继父王子善的感受和面子问题。一个男人和老婆相亲相爱生活了三十多年,满指望将来白头到老,死了也能成双成对,结果老婆死后却埋到了前夫的身边,自己将来还是要做孤坟野鬼,这一点儿谁能接受得了呀!王子善对他们的争吵虽然一直没有说啥,但谁说春生做的那些不是他在背后指使的呢!继父脾气暴躁,但人很善良,对小麦视如已出,让小麦在失去父亲后再次感受到了父爱,所以小麦对他一直非常尊重。四十多天来,不管大家因为这个问题再怎么争吵不休,小麦一直坚持不说话,不表态,只是悄悄地在为妈准备后事,棺材定好了,打墓的人联系好了,厨子订好了,就连过事情用的桌椅板凳他都订下了。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天气了,不管妈老百年后埋在哪里,都有很长的一段儿土路要走,若是遇到阴雨天,棺木完全要靠人工抬到地里,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是要跟着受罪的啊!

天是灰白色的,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寡淡寡淡的,就像一张吊死鬼的脸。但空气的温度却丝毫没有因为太阳光线的减弱而降低,反而更热了,小麦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桑拿室中,没等那根烟吸完,他脸上汗就冒了出来。他看着桐树打了卷的树叶想,但愿老天最近几天不要下雨,能让妈体体面面地走。他掀起衣襟擦了把脸上的汗,又朝天空望了一眼,这才扔掉烟蒂,用脚狠狠地踩灭,折身上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

五点多,大家不约而同又回到妈的屋里。春生大不知道中午休息了没有,现在正坐在小麦妈的身边,眼睛盯在小麦妈的脸上,心里似乎有太多的不舍。大麦、小麦、春生围着妈看了看,看她依旧昏迷不醒,一直很夸张地呼吸着,一如四十天来的样子,只好又在前屋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女人们似乎没有一刻闲着,不是给妈翻身,就是给妈换尿片,要不就是当当当地切菜,准备十好几个人的饭菜,倒显得大麦、小麦、春生几个有些清闲。此刻,大麦敞着衣襟,坐在靠东面的长沙发上不停地喝着水,尽管站在屋角的立式空调不停地向屋里送着冷气,可他的头上依旧冒着汗珠。春生坐在他的对面,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小麦看看无处可去,但又必须守在妈的病床前,只好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行,不行,我必须把妈拉回去。大麦突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在场的人说。完了他又对着小麦说,小麦,这个事我又想了一中午,其实我是不用和你商量的,我是长子,有决定权。我警告你们,到时候我拉咱妈走的时候你们都别拦我,否则我会不客气的。

春生大站了起来,似要说点什么,但他最后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坐下了,把小麦妈的一只手握在手里,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几个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但仅仅只是看了大麦一眼又都开始忙活起来。小麦很平静,他虽然不知道大麦为什么坚持这样做,但他知道大麦是不可能轻易放下这件事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他看到春生站了起来,知道他想说啥,也知道这会儿说啥都无济于事,只好示意他不要说话。

大麦为什么坚持要把妈拉回到老家,埋在亲生父亲的身边呢?难道他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让父亲落单,做孤魂野鬼吗?小麦觉得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亲生父亲过世这么多年了,长什么样子,恐怕就连大麦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他们之间有那么深的感情吗?即使当年有,恐怕也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了。

当年她非要扔下我和大花改嫁,我怎么求她都不行,现在她就要死了,我终于可以不用考虑她的意愿了。我是一定要把他拉回去的,埋进张家的祖坟,这样她就跑不了了!大麦重申了他要把妈拉回去的决心。

原来他的船一直是弯在这里的呀!小麦终于明白大麦的心思了,当年妈改嫁对他心灵造成的伤害至今还在,成为他心中难以解开的疙瘩,这是小麦所没有想到的。他有些想不通,妈都快死了,自己也都四十大几的人了,还有啥看不开的呢?他生气地说,哥,咱妈还没有过世呢,不准在这屋里谈论这个问题,要说出去说,好吗?

大麦没有表示异议,带头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的大桐树下,几个人陆续跟了出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晴朗了,大朵大朵的云彩布满了天空,有的低垂着,仿佛只要搭个梯子都能够得着似的。

你怎么老是死咬着那一句话不丢呢?这事我也听妈说过,怎么和你说的不一样呢!她说当时你和姐学习很好,她之所以改嫁,就是想多一个人帮忙,好让咱们把书读下去,是你后来逞一时之气非要辍学。咱们兄妹三个,也只有你高中没有读到底。这一点,你应当感激妈才是呀!

大麦瞅着小麦,目光很快弱了下去了,但他突然又抬起头对小麦说,事情不是她说的那样。当年我和大花还没有成人,妈就非扔下了我们。说实话,那段日子真是太难熬了!每当我们做不熟饭的时候,每当晚上我们冷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每当野猫叫我们感到害怕的时候……我们常常抱头痛哭,我们想不通,大死了是没办法的事情,可妈为什么也要扔下我们走呢?小麦啊,你当年小,又跟妈走了,你是不可能体会到那种我们突然成为孤儿的感觉的!大麦说着开始哽咽起来。

大家好一阵儿都没有说话,一直低头不语的大花说,哥,小麦说的是实情,这些年是你一直不愿意和妈交流,所以也一直没有真正理解妈。妈十年前半身不遂后,我来这里照顾妈多一些,妈给我说了很多往事,她最遗憾的就是你没有把高中上到底,说你学习那样好,是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春生附和道,我也听妈念叨过这事。

大麦似乎吃了一惊,看看大花,又看看春生,最后说,我不相信,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当年,妈就是扔下我们走的!

大花说,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但我要说的是,你确实太屈她老人家的心了。妈嫁到汤泉村后,就把一个家分成了两个家,把一颗心分成了两半,这边待两天,赶紧去那边待两天,收拾屋子,蒸馒头,缝补衣服,整天就跟经线一样在两个家来回跑。可大麦你呢,老是不理解妈,整天对她不理不睬的,还把妈带回来的东西往地上扔,你知道有多少次她是哭着走的?哥,当时我也挺不理解妈,挺恨妈的,可是后来我明白妈的心了,她当初改嫁更多的是为了咱们,为了养活咱们,为了咱们能把书读下去!再说了,妈那时还不到四十岁,你就忍心让她为咱们守一辈子的寡吗?哥,几十年过去了,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恨,多少怨,我想也该放下了吧!

大麦把脸扭到了一边,眼里似乎有泪。他是和妈拗了几十年,拗的原因是他不愿意妈离开,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妈所做的一切却正是为了他们!如果这些话是从小麦的嘴里说出来,他或许不会相信,但从大花的嘴里说出来,他就不能不信了。当年大花和自己一样留在家里,两个人常常一起诉说妈的不是,也常常因为妈的改嫁抱头痛哭。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妈,原谅妈的呢?大麦想不明白。

小麦看到正屋的竹门帘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复归了平静。家里人除了小麦媳妇和春生大都在院子里的大桐树下站着,小麦媳妇想听他们谈话是不用遮掩的,站在门帘后面的人一定是大了。

他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看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小麦觉得自己是时候站出来了,他说,你想让咱的亲生父亲死后成双成对,心情我能理解,可问题是咱们真的那样做了,哥,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太不近人情了?毕竟我和春生的大还健在呀,毕竟他和妈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呀!你想想,世上哪个人结婚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白头到老,将来不作孤魂野鬼?他和咱妈结婚的时候没有嫌弃咱妈已经结扎了,不能生育了,图的就是白头到老,将来能埋在一起。几十年来,他把别人家的儿子当成他自己的儿子,他把别人的闺女当成自己的闺女,他把两个家都当成自己的家,大家谁敢说没有吃过他种的粮食,没有吃过他种的菜和瓜果?现在他老了,老婆就要死了,可他老婆的儿女们却要把她拉回老家,埋在原来男人身边,你想他会怎么样?那是会要他的命的呀,哥!咱的亲大是生下了我们不假,可他却在我们正需要的时候走了。这个人虽然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可他却照顾了我们的母亲好几十年,也为我们付出了很多很多。现在他老了,老婆也要死了,我们却要这样欺负他,将心比心,我们能这样做吗?哥,我们真的不能那样做呀!

大麦低下了头,半天才小声说,唉,咱妈不能拉回老家,但也不至于就埋进王家的祖坟吧?我们以后上坟真的心里会很不舒服的。那依你的意思,到底准备把妈埋在哪里?如果你打算把妈埋进王家的祖坟,那我告诉你,我就是死都不会答应的。大麦说前面几句里还能心平气和,最后两句他就有些歇斯底里,不过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算是已经很给小麦面子了。

小麦,你不会是想把妈埋到公墓里吧?那可是要花钱的!春生轻声对小麦说道。小麦怀着惊喜看了春生一眼。谁说不爱说话就是木讷,谁说木讷就是笨,春生在整个事件中简直伶俐到了极致。他怎么会一下子猜到他准备把妈埋进公墓呢?小麦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哥哥一向不怎么看得上,现在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得到小麦肯定的回答后,他不再说话,倒是大花立刻表示赞同,这是最最合适的选择了。咱妈埋在公墓里,不管是我们还是春生去上坟都不会感觉到别扭,只是小麦,那可是要花钱的,一个墓穴听说就得上万块,加上棺木和待客的费用,恐怕埋个人要花好几万呢!大花的日子过得苦焦,不管花谁的钱她都心疼。

大麦似在思考,最后看看了小麦,又看了看春生和大花,是呀,我想来想去,只有把妈埋在公墓里最好了。哎,算了,就这了,我也不争了,就是把妈拉回去埋在亲生父亲身边又能怎样!小麦,把妈埋到公墓要花不少钱呢,谁能掏得起呀!

放心好了,这个钱我大说他出,前些年的占地补偿款他还留有好几万……他斜着眼看着大麦正说着,感觉站在一旁的小麦正在使劲地给他挤眼睛,只好赶紧刹住了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麦接着说道,只是可怜咱父亲了,死得那么早不说,到底也不能成双成对,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小麦一听大麦又往老路上拐,便有些气恼,哥,都啥年代了,你怎么还信那个!想当年咱被村里的大孩子们欺负的时候,他在哪里?咱妈自己学着犁地,学着拉车驾辕,地里的活干不出来号啕大哭,他在哪里?你因为生活困难连高中都没有上到底,他又在哪里?说实话,父亲在我心里只是个名称罢了,我现在连他长啥样都记不起来了。说真的,要不是现在这个父亲收留我,我怎么可能读到高中?又怎么会活得人模狗样的?你如果说咱大死后一个人是个孤魂野鬼,需要另外一个鬼来陪,那战争中死去那么多人,又有谁给他们找伴?哥,如果你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那就给咱大结门鬼亲吧,所有的钱我掏,行吗?

大花哭了起来。她说,哥,咱就别理那些老传统了,人死了就毕了,还讲究那些做啥呢?要是人死了有知觉,咱小时候那样苦,大怎么不回来招呼一声呢?

大家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小麦媳妇在院子里急急地吆喝,小麦,小麦,你们赶紧来,咱妈不行了!

一群人冲进屋里。小麦的妈依旧紧闭着眼睛,胸部起伏得特别厉害,似乎气上不来了,然后倒抽了两口气后很快就平息了,渐渐地没有了声息。小麦去摸她的脉搏,什么也没有摸到,只得和大麦、大花、春生一起一声声叫着妈。

春生大说,你们别叫了,你们的妈走了。赶快趁着身体还热着,给她擦擦身子,穿老衣吧!

小麦看了下墙上的钟表,时针正指向七点,他默默地记下了这个时间。

大麦、小麦、春生走出了屋子,留下大花和小麦、大麦、春生的媳妇。小麦几个站到了院子里。春生大对着屋门站着,脸上没有显出特别的悲伤。大麦把脸扭在一边,一直用脚在地上画圈圈。春生和小麦一直低着头在默默地流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小麦突然想起了刚才姊妹几个商量的结果,想征询一下大的意见,却见他正在看天,似乎天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着他。小麦不由也去看天,这一看他不由惊呆了,只见天空就像是被哪位画家碰翻了调色盘的大画布,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青的样样都有,这个画家因此恼了,接着又随意涂抺了几笔,这些颜色便从西天一直扯到了东天,让小麦满目都是鲜艳,满目都是惊喜。小麦不禁感叹道,好美的晚霞啊!一瞬间甚至忘了母亲刚刚过世的事儿。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小麦就又转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哭丧着脸对大麦和春生说,要是妈也能欣赏到这么美的晚霞该多好啊!

春生大说,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几天都是晴天,看来你妈心善,连老天都在帮她啊!

小麦有些想不通,妈已经走了,大怎么连妈埋在哪里问都不问,还有心情欣赏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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