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功博
〔摘要〕本文为作者对母子十多年自拍行为的文字阐述,由母亲自拍实践的缘起到影响儿子也进行这种实践,反思为什么要进行这个“母子影像工程”。文章强调,母子两人就是彼此的对照物,这些影像与家庭亲密关系有关,它提出了关于家庭、关系、环境与自己的问题,这些影像检视着过去,同时也探索着如何描述家族、社会与环境的关系。
〔关键词〕摄影自拍自我
1998年是我母亲退休的那年。一天,母亲询问我:“摄影好不好学?”看着她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开玩笑地回答:“好学!您只要每天拍一张自己,就可以学会!美国艺术家辛迪·舍曼就是靠拍摄自己而成功的!”没想到,从第二天开始,母亲真的开始拍摄自己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竟然连续拍摄至10多年后的今天!受到母亲的影响,我也开始尝试每天拍摄自己,竟也时断时续地坚持下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尝试,我在外地,和母亲虽然不能天天见面,但在不同地点每天都可以做一件同样的事情———拍摄自己。我们把自己的这项工作戏称作“母子影像工程”。
其实,从1840年法国摄影家伊波利特·贝耶尔拍摄自己以来,自拍像就成为摄影领域长期确立的一种传统。从事自拍摄影,不仅富有挑战性,而且是学习创作的极好方式。在投入拍摄的头几年,母亲总是让我给她找一些摄影书籍来看,并让我给她照片指点一下。我自然根据自己的“审美教养”,来评判我认为构图、用光“正确”的照片。但随着她拍摄数量的不断增加,我开始发现已无法指导母亲的这些影像了。也许母亲的拍照行为就在于超越所谓“形式美法则”上的一些问题,也许她也想像美国保姆摄影家薇薇安·梅尔把摄影当做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作为精神支柱。很多影像中母亲的眼神充满着倔强和自尊,凝视相机同时也是在凝视自己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坚定与自信。这些照片随意且生活化,虽然来自日常生活但绝不乏味,摄影技术是否完美并非重点。在她的影像中,我看到了一种少有的拍照热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我也深刻体悟到母亲是个非常重视爱的人,她用影像告诉我真正的艺术只有到爱中去寻找。对母亲来说,拍照不仅仅是快乐时才做的事情,相机也成为她排解苦恼的工具,她大有要用照片梳理出一部个人生活史的强烈劲头。
每个画家一生中多少都有过一些自画像。历史上自画像画得最多的莫过于17世纪的荷兰画家伦勃朗,他从14岁到63岁一共画了100多幅自画像。他为什么要画那么多自画像呢?答案不得而知。那么,反问自己,我和母亲为什么要拍这些照片呢?初衷肯定是为了学习摄影技术技巧,但随着拍摄数量的不断增加,就越发现我们对自我的探索并不是一个可以用“自恋”、“恋母情结”或其它什么词语来简单说明的问题。很多艺术家对于自我的探索,难免会牵涉到他们对社会、对人生、对艺术的探索。我和母亲把自己当作免费模特儿,也许自己才是最好的模特儿,通过设计思考拍摄自己的过程,在拍摄时尽量忠实于自己当时的内心来更好地了解自己。这些年来,拍照已成为我和母亲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实践中我们逐步发现这是一项很值得拍摄的题材。自拍像既可以反映我们自身的生活及内心世界,又可以探索自我来了解社会、人性等未知的世界。它作为一种表现形式,与人的自我意识的苏醒与确立有着密切的联系,并不仅仅是一种自娱自乐的行为,它所体现出来的更多是我们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母亲常常站在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睛也许能看见视线深处所隐含的自我。看我本人的照片,我的视线也无法避开那双凝视着我,仿佛在与我作无声交流的眼睛。令我感动的是能够在我们各自的很多照片中找到一种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不仅仅是形式意味的,我想这肯定是跟两个人的内在气质紧密相连的。可以说,这些影像就是我们对“自我”认知与理解的视觉对白。
早在100年前,美国心理学的创始人威廉·詹姆斯就认为自我是个人心理宇宙的中心,这表明对自我的研究业已成为现代心理学的中心议题。自我概念看似十分私密,毕竟个人对自己的想法总是藏而不露,也常常十分个性化。但自我概念也是高度社会化的现象,其产生有其社会根源,包含了社会身份和角色等成分,并指导个体对他人的感知以及社会环境下的行为方式。如今,“自我”已成为我和母亲的影像议题,我们所探讨的“自我”不仅是个体意义上的,而且还包括集体意义上的。也就是说它不仅是研究个人的自我,而且还是人们自己感受到的与他人互动后产生的自我认识。罗兰·巴特认为,摄影注定要表达某种意义,我找不到自己本真的样子,也没人能帮我找到这个真我。母亲的影像有很多是在家中室内完成的,虽不像辛迪·舍曼那样通过扮演大众传播媒介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以不断化妆变化的自我形象来呈现自我,但实际上也是自我表演的结果,其不仅仅是研究她个人自我的素材,而且还可用来探讨事涉女性自我的根本问题。在室外拍摄不如在室内那样具有更多的可控性,所以有时她的自然状态与刻意摆拍之间会形成有趣的对比,并能够探讨外部环境对个人身份和行为所产生的影响,通过将相机对准自己,母亲在这个似乎很熟悉的城市中营造了一个内省的空间。
从母亲的照片中,我学会了对事物冷静、客观的欣赏。2005年以后,我越来越喜欢照相馆橱窗上那一张张紧挨着的小小的证件照片,因为这些照片上的面孔好像一种自问自答,而且我们似乎可以找到表明其身份的文献资料。我在拍摄中尝试对于既成自我形象的扩展与消解来获得一个对于自我以及各大范围内的、更多意义上的自我的全面了解,也许无我就是超越了自我。总之,我们不是要创作孤芳自赏式的作品,只是希望观众看到我们的照片时,记忆的锁链会产生一些松动。当大家在影像当中发现了自己的那一瞬间,我们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在实践中,我们发现镜子是了解自我的一个重要窗口。通过镜子的运用,我们可以充分调动自身的创造力,让镜面映照出自己外在形象的同时也显影出自身的内部世界。透过对自己脸孔的观察,我们同时也可以对自我的内心窥探一二。而那些直面镜头的影像也好像一面面镜子,当凝视自己的时候,我们也得以反思和寻找自身的缺憾,在反思之余内心也能够逐渐平静起来。我们用联作的展示方式强调拍摄的过程并体现时间上的连续性,母子亲情的生命纽带已将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对死亡和衰老的思考一直是我们热衷的主题,因为它触及了我们生存的核心。随着岁月的流逝,衰老也在一步步向我们走来,岁月和疲劳已在我们身上产生作用,这可从我们的某些表情上看出。每拍完一张照片时,我也跟着母亲一步步走向衰老。面对自己衰老的身体,我们不再掩饰和美化,而是将镜头直接对准它。对很多人来说,衰老意味着不幸和悲凉,因为他们太习惯于将美丽和年轻联系在一起。我们尝试在作品中呈现日益衰老的身体,意在打破陈规,超越传统准则以及衰老和死亡的界限。我们还运用多次曝光、投影等方式隐晦地展现自我的不同侧面;有时也尝试在运动的状态下拍摄,充分感知生命的形式。可以说我们以这些行为方式为自己谱写了一部难得的视觉日记。我和母亲则通过不断地定格自己,来传达我们的自我意识。在拍摄中,自己要与作为摄影师的自己配合完成作品,知道自己还是这拍摄过程的一部分,我们两人既充当彼此的见证人,又担任叙事者,亲密性、信赖感和直觉力指引我们不停地按动快门。身为母子,我们俩就是彼此的对照物,这些影像与家庭亲密关系有关,它提出了关于家庭、关系与自己的问题,这些影像检视着过去,同时也探索着如何描述家族关系。
我们借助自拍行为,对自我做出自己的判断。在公众和我们自身之间,自拍像也许是传播我们自我思想意识的独特方式。对我们来说,自拍摄影是一种理解自己、释放自己的方式,而不是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方式。当然,整个“母子影像工程”不仅是两个人合作的结果,更是我们家庭所有成员合作的结果,他们每个人都扮演着基于现实生活而来的自己。今后,我和母亲将继续以此种生活方式探索未知的自我。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