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痛,有多快乐

2015-10-27 13:12周海亮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5年10期
关键词:镊子竹筒蝎子

周海亮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和父亲正顶着毒辣的太阳,在菜地里拔草。邮递员在地头停下车,大声喊他的名字。父亲把手在裤子上擦擦,走过去,接了信,拆开,看了两遍,对折,装进口袋。父亲对他说,你考上大学了。然后蹲下身子,接着拔草。

尽管他们都知道,那一纸录取通知书,对他的将来,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晚上,父亲拿出一沓钱。父亲说就这么多了,家里的,还有亲戚的……能借的,都借过了……还差几百元,你自己想办法吧。他红着眼睛说不去了。父亲瞅瞅他,没说话,他卷一根纸烟,静静地点上。烟雾缭绕中,父亲盯着那张展开的录取通知书,表情卑微且虔诚。许久,父亲抬起头说:明天,去山上捉蝎子吧。

村后的山上有蝎子,捉到蝎子,晒干,拿到县城的采购站,大一点的能卖两角钱,小一点的能卖一角钱。几年前,闲时捉蝎子是很多村民重要的收入来源。可是他算了算,即使捉到的全是大蝎子,也得1000多只才够学费。离开学的时间已经很短,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父亲说,我帮你去捉。

那个夏天,他和父亲拿着镊子和竹筒,爬遍村后所有的小山。他们起早贪黑,捉到几百只蝎子。笨拙的父亲几次被蝎子蜇了手。

离开学只有3天,父亲去了县城,天不亮就动了身。那天他等在家中,坐立不安。他不知道他和父亲花了一个夏天捉到的蝎子会不会变成钞票,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踏进朝思暮想的大学校园。

父亲回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把目光急切地迎上去,却不敢问。父亲朝他笑笑说:一切顺利。父亲松开紧攥的手——几张钞票早已被汗水濡湿。他接过那些钱,再也不敢松开。仿佛只要一松手,他的大学梦,就会突然破灭。

校园生活紧张而快乐。他省吃俭用,把所有精力全用到功课上。第一年,他就得到了最高的奖学金。可是生活并没有真正变得轻松——他必须吝啬地对待每一分钱。大学第一个暑假,他几乎是在家乡的山上过。他和父亲拿着镊子和竹筒,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找,他和父亲捉到更多的蝎子。仍然在他开学的前几天,父亲拿着那些蝎子,去了县城。和第一次不一样,这次,他有了莫名的兴奋。

父亲带回来更多的钱。这很正常——因为这次蝎子的数量更多,个头更大。父亲把那些钱递给他,倚着门,轻轻地喘息。他发现父亲脸色苍白。他问,您不舒服吗?父亲朝他笑笑说:没事,走得急了。笑容让父亲脸上的皱纹更加拥挤。第二年暑假,他仍然急切地奔回家,然后拿着镊子和竹筒,和满山的蝎子们捉迷藏。他认为那不是蝎子,是可爱的钞票,那是他的希望和灿烂的前程。

父亲带回更多的钱。他说蝎子涨价了,大的四角一个,小的两角一个。父亲苍白着脸,倚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父亲把钱一张一张地展开,每一张,都让他的眉头轻轻舒展。

第三年暑假,他带回来一位城里的同学。其实那时,他已经在城里做着一份家教——星期六和星期天,每天3小时。做家教赚来的钱,给他很大的帮助。可是他仍然要捉蝎子,好像这已经成为他的乐趣和习惯。他和同学捉到了更多的蝎子,数量几乎达到前几年的总和。快开学时,他把蝎子拿给父亲看。父亲说怎么这么多?他说可能因为今年天旱吧,蝎子格外多……再说我已经有了3年的捉蝎经验……父亲笑一笑。父亲说:好,明天,我再去县城。

第二天,从县城回来的父亲突然在他面前摔倒。他吓傻了,忙扶父亲起来。他说您怎么了?父亲说没事,跑得急了……这么远的山路,父亲已经吃不消了……也许,父亲真的老了。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他带回一个令父亲振奋的消息:他的工作提前找到了,毕业后就能去上班。是白领,是一家很有名气的公司。那天父亲非常高兴,其实父亲并不知道白领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认为,那是相当于村长级别的干部。他还是上了山,带着他的镊子和竹筒,再捉些蝎子,卖些钱,给父亲买一身像样的衣服。那天,他背着父亲,带着一个夏天的劳动成果,偷偷跑去了县城。他想,这或许能给父亲一个惊喜。

他找到那个采购站,将一大包蝎子推上柜台。他自豪地说,全是大个头的……我想都应该四角钱一个。柜台里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我们早就不收蝎子了啊……收蝎子?10年以前的事吧?他愣住。他说怎么可能?我父亲年年来卖蝎子啊!男人说真的不收了,已经好多年了。他仍然不相信。他认真地向男人描述父亲的样子。他发现自己必须用上很多诸如“驼背”“白发”“瘦黑”“咳嗽”等词,才能把父亲描述得很逼真。终于,男人回忆起来。四五年前吧,有一天,他拿了一包干巴巴的蝎子来卖,我告诉他不收蝎子了,可他就是不走。他说他一定得把这些蝎子卖掉,因为他的儿子需要这些钱。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上午,就差给我们跪下。后来他从我口中打听到了一个血站的地址……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听,感觉无限痛苦和悲伤。想起父亲苍白的脸和满头的汗水,心里痛骂着自己。这么多年,父亲一直靠卖掉自己的血来帮他完成学业,而他,竟然一无所知!他还自作聪明地想到了蝎子会涨价!还拉来同学帮他捉更多更大的蝎子!当他兴高采烈地把一只只蝎子放进手里的竹筒,事实上,那不是蝎子,那全是父亲一滴一滴的鲜血啊!想到父亲穿着他破旧宽大的衣服站在血站苦苦哀求,他禁不住掉下眼泪。

男人问他,你哭什么?那个老伯,是你什么人?

他挺挺身子。他说,我是他儿子;他,是我的父亲……

那天他很晚才回家。他捧给父亲一件新衣,他说:这是我给您买的。父亲说,你哪来的钱?他说:我在县城的采购站,卖掉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蝎子……

父亲有些尴尬和惭愧——他明白儿子知晓了全部。两个男人,沉默了很久。

突然父亲抬起头。他说我去卖血,是应该的,因为我是父亲,我为的是你的学业和前途;可是你去卖血,却只为给我买一身新衣服。这值得吗?

他扔下筷子,握紧父亲的手。他说:值得,当然值得。我去卖血,不仅仅因为,我想给您买一身新衣,还因为,我想知道,当那根粗粗的针头扎进身体,有多痛,有多快乐……

林碧鹰摘自《太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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