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爷

2015-10-27 18:11陈发昌
参花(下) 2015年10期
关键词:军大衣四爷肥猪

◎陈发昌

韩四爷

◎陈发昌

韩四爷走了,他的五个儿子携妻小披麻戴孝跪立在灵位前,对着棺材痛哭流涕,哀哭声传得很远。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而媳妇哭公公的也不多见,但孙子辈们却连悲痛的表情都不会装,场面很悲情却也滑稽。哭,大抵是伤心了,但不一定是为死人,只是各怀心事罢了。送葬那天,大儿媳突然想到去世的父母,眼泪儿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停不下来;大嫂一哭,几个弟媳有了“榜样”,呜咽起来——大概都想到了娘家悲事。整个场面闹哄哄的,如同村里草台班子自编自演的“水戏”——长长的尾音,委蛇、振颤。尽管如此,终有了死人的氛围。

为什么哭丧都如此违心?因为这个韩四爷是个有争议的人!没人为他伤心。哭,形式而已!

在韩四爷头七这天,一位头发花白、身着列宁装的女人找到他家,见到遗像,痛哭流涕,说韩四爷是她的救命恩人。这老太哭得撕心裂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原委。老太缓缓开口,众人脸色陡变,一家人不约而同号啕大哭,亲里乡邻也都伤心地流下了泪。原来老太是南京城的干部,这些年她寻遍江北,到处寻找韩老四……

日本人入侵东北那年,韩老四二十出头,跟家乡几个有文化的人背井离乡。南京沦陷后,他却只身返回,一身戎装。那戎装分明是日军的军大衣!一时间,汉奸翻译官、民族败类、二鬼子等骂声铺天盖地。韩四爷受尽白眼,在唾沫星子中备受煎熬。临终前,他突然两眼泛光,话语清晰,说他杀过人!消息传开,韩四爷身上又罩上一层神秘色彩。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韩四爷胆儿小是出了名的,说他杀过人,还真没人信:儿媳坐月子,他不敢杀鸡;小儿子结婚,家里杀猪,他出门躲避,几天不敢回来。妻子去世早,韩四爷含辛茹苦把五个儿子养大,成家后儿子们另起炉灶,他独居老宅,闲来无事总会小酌一杯,喝醉后老爱提过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得而知。有好事儿者问起军大衣,韩四爷便会马上岔开话题,说那时,他常把报纸拿倒了,引来不少笑话:在南京,他找到一份差事,一年半载回来一趟。火车上,他捧着报纸,聚精会神,没有图片的报纸常常倒拿着。座位对面的人说,先生,你报纸拿倒了。他马上掉过一端,脏兮兮的帽沿往下一压,笑道,让你看呢。从南京城回来,原本稻草绳系腰,浑身吐絮的破衣,换成礼帽长衫,报纸在手里翻转,眉宇间常常结着一个小疙瘩,一副戚戚忧时的神情。乡亲们问他,国家形势咋样?他不假思索道:“屌事没得!”接着,干咳两声,抬高了嗓门:“鬼子快完蛋了。”从此,家乡便有了“韩老四看报——屌事没得”的歇后语。

跟他一道去的,有的做了官,有的做买卖,都说韩老四在城里拉黄包车,车是租的。家乡人不信,“那身行头就不像拉车的。”有人当面反驳道:“叫花子嫉妒淘米的,背后损人不地道!”而韩老四的“行头”,把家乡人的想象推到极致,老人都以他做样板鼓舞孩子:看人家,屌字不识一个,半年就混出名堂。

那回,他穿一件黄大衣回来,满街辱骂加嘲讽,韩四爷张张合合的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军大衣由来。也有人不信:鬼子能看中目不识丁的乡下秃子,送他军大衣?那行头,或偷或路边拾得的吧!

文革时,韩四爷因为这件军大衣受了不少苦,文革后,就没再穿过。大孙子出世,撕碎做了尿布。想不到,年轻时图棍气、赶时髦,临老招来一堆麻烦。“军大衣”让他身心疲惫。他想到死,可死得不明不白,下辈更窝囊。

晚年,韩四爷常常独自坐在屋角,漫无目的地盯着一处发愣,孙儿们打闹,也没能分散他注意力。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刻在那张蜡黄的瘦脸上,啪的一巴掌扇过,就摸摸头和脸,皱纹缓缓舒展,军大衣故事似乎从那沟壑里徐徐展开。想着自然灾害那年,街西王老五偷了一袋山芋,救活了寡妇一家三口。结果唾沫星子把他淹死——硬说他跟寡妇有染,还怀了他的孩子。1960年,家乡就没见过一个孕妇。可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王老五自己都快饿死,凭什么冒险帮助别人,而且是女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情就是这样,正义和善良一旦被歪想、嘲弄,便成了邪恶。他心头一紧:若说出军大衣实情,自然关联到女人,世代忠厚善良、清白无瑕的家风,将在他手中败去。他牙一咬:一切都烂在肚里。

就这样,韩四爷离开了人世,享年62岁。深埋在他皱纹里的军大衣秘密,也一同带进黄土。但谁也没想到“列宁装”老太会出现,这尘封几十年的“军大衣之谜”才豁然解开。

鬼子攻陷南京后,奸淫烧杀,无恶不作,韩老四为了生计,硬着头皮拉车。那晚,他拐进秦淮河边一条小巷,突然听到女孩的叫声。他停下脚步,走近喊叫的门口,一缕弱光透出门缝,凑近一看,大吃一惊:一个矮胖的日本鬼子,像肥猪一样压在一个姑娘身上,野兽般撕拽着,还叽里哇啦地叫着“花姑娘”。女孩年纪不大,已经失去反抗能力。难道任由那畜生胡作非为?此时,小巷死一般寂静,嗡地,韩四爷浑身筋脉在暴跳,血液往上窜。可谓胆由心生,力从天降。他砰地踹开门板冲进屋,一把薅住肥猪的大衣领,那鬼子扭头一看,是个瘦弱男人,“死了死了”地骂着,又继续撕拽,两腿向后踹,韩老四被踹得老远,小腹一阵剧痛。他却顾不得自己,抄起一只瓦罐,劈头砸去,怒吼声和咣当声划破小巷的死寂,瓦罐爆碎,血浆四溅。肥猪纵身跃起,捂着脑袋晃了晃,抬腿朝他踢去,韩四爷扭身闪到屋角,肥猪嚎叫着猛扑过去,他又一闪,顺手抄起一把柴刀,千钧力量朝肥猪脑袋砍去……一声惨叫,鬼子应声倒地。

“要不是韩大哥搭救,我早就……”老太泣不成声。

看着小日本的尸体和满地血浆,韩四爷不知如何是好。他低头看看自己——血溅满身,滴血的柴刀还在手中,慌忙扔下,浑身哆嗦。女孩爬起,理理衣服,镇定地说:“大哥别怕,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你才杀他一个。”女孩的话,给了他些许勇气和力量。赶紧灭了灯,将尸体抬上黄包车,向江边奔去。

天色破晓,浓雾锁江。他拽下死猪正朝江里推,“莫急,”女孩说,“大衣扔了可惜。”看他一身单薄,她上前扒下鬼子大衣,和韩四爷一起将鬼子推进江里,并洗去大衣上的血迹,让韩四爷穿上。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他低头看看,像在做梦:“我……我杀人了?”他看着女孩:“我怕血,鸡都不敢杀呀……”嗓音都变了调。

韩四爷杀了日本兵,不敢再拉车,转身往家赶。走到一处水边,伸头照照,晃动的水影里,似乎不是他——那身装束挺气派,比捡来的礼帽长衫棍气,他图的就是棍气!

到家,他才想起离开江边的情景:走出不远,身后有人喊,那女孩站在江边,眼泪汪汪,含情脉脉……他扬起手臂,沉甸甸的衣袖在寒雾中摆荡,大声嚷道:“我姓韩,江北韩老四,老婆是我表妹,回家就成亲……”此时,他像得胜回朝的斗士,脸上漾着胜利的欣喜。

(责任编辑 葛星星)

陈发昌,安徽省滁州法院系统高级法官,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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