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勇
老兵
◎张 勇
老兵姓卢,是我的前岳父,参加过抗美援朝,前不久刚去世。
20年前我23岁,前妻21岁,本来不认识,我们的生活本没有交集。那时候我刚毕业,我们在不同的两个城市工作,根本没有认识的机会。她爸和我爸同在长春水厂扩建工地,老哥俩关系处得挺好。有一次她去看她爸,我父亲就见着她了。就闲聊,问有没有对象啥的。那时候我老爸凡是见着差不多的女孩都这样问,对这事可上心了,没办法,家里有3个大儿子呢,没法不急。还好,都没有对象。老哥俩一合计干脆来个好上加好得了,也没事先通知我就把事情定了。之后我爸往我单位写信,说儿子我给你找个老婆,人挺好的,家境也好,就爷俩,负担轻,还有楼房,将来这些都是你的,小子别不识抬举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随信还寄来一张照片,是她的,黑白色的半身照,从照片上看着还凑合。我当时想,反正也没对象,先处着看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真是一场误会呀,一开始就有着包办婚姻的味道和太多的功利目的呀。
冬天放假回家,我就进入角色,很正式地跟她相处。与她父亲也熟悉了,我叫他卢大爷。卢大爷在屋里的时候,有时我陪他聊天,问了不少他以前的事,特别是关于朝鲜战场上的。说起那些,老人倒不回避,还显得有些兴奋,说,小子你还别不信,老子在朝鲜打了3年仗,竟然一点没负伤,你说是不是奇迹?我就逗他,说大爷你是炊事班的吧,是不是连枪都没摸过呀。老头有些急了,我没摸过枪?跟你说老子啥枪没打过呀,老毛子的转盘枪、德国的卡宾、老美的索姆,还有英77,啥枪没打过呀。我还和土耳其旅拼过刺刀呢。整个朝鲜战场土耳其旅是最难对付的,有7千多人,狡猾刁钻,仗口硬,不怕死,可不像美国大兵,看着打不过了一投降就一大串。
老人是个孤儿,老家在河南省虞城县。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啥时候没的,自打记事起就和瞎叔叔沿街乞讨到处流浪,逢集给人家唱梆子戏。瞎叔叔唱得好,在虞城夏邑一带小有名气,艺名“天三响”。瞎叔叔也给他取了名字,叫卢成云,艺名是不敢乱取的,因为他还没有开嗓唱红。
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着,没几年的功夫人也就混大了,世间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日本完蛋了,国军败走了,共产党成了气候,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了主人。卢成云人也长高了,成了一个俊俏的后生。大概在老人17岁那年,也就是解放后的1951年的秋天,瞎叔叔去世了,老人彻底成了孤儿。
沿街游走说书唱戏不行了,回村上种田吧,心有些安不下,再说一直就没种过地,把式生疏,搞不来。那一阵子老人整天闲逛,成了黄河古道边的一个浪荡汉子无聊后生。临冬的时候,上边来人要求村里的年轻人报名参军。没人愿意去,全国都解放了,也分了田地了,还出去当兵干啥?应该好好休养生息,找上个婆娘赶紧生娃,这才是最要紧的。当时这种想法很普遍,人们早已厌倦了战争和生离死别颠沛流离,所以征兵的工作不好开展,进度很慢。可这对于孤儿卢成云确是个好机会,他想与其整天闲逛,还不如出去见见世面,闯荡一番,说不定还能博得个大好前程,于是主动找到招兵的人,报名参了军。一时之间卢成云成了积极参军的典范,胸前戴着大红花,锣鼓声中被相相亲们簇拥着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前岳父说,“我们先到河北保定集结,集中训练了半个月,然后上了闷罐车就开拔了。”
闷罐车里黑乎乎的,没有窗户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要不咋叫闷罐车呢。还不让随便说话,不许问,纪律可严了,车里除了睡觉的呼噜声就是铁轨和车轮的撞击声,哐啷,哐啷,哐啷……搞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走了大概有四五天的样子吧,突然车就停了,命令说全体下车,前面的路不通了,大桥被炸断了
打开车门,大家蜂拥着往下跳。到了外面,黑白光线的对比突然强烈,一时之间眼睛适应不了,被光线晃得有些睁不开。几分钟之后,眼睛适应了,抬头看一眼,偏西的太阳发出的是一种白亮的冷光,迎面直视都不刺眼睛。脚下是雪,天气寒冷气温很低。极目望去,地面一片雪白。前面几十米外横着一条江,看不见水流,江水似乎静止了。江的对面是起伏的山,覆盖着密扎扎的树,没有叶子,都是秃秃的枝条,泛着青灰色,延绵到极远处,目力所及之处仿佛一盖烟云包裹着山峦大地。
这是啥地方?咱们这是到哪里了?这地方咋还有雪呢,咱们老家这时令可是没有雪呀。开始乱哄哄的,谁回答你这些问题呀,都迷糊了,谁知道到哪了。命令下来了,整队集合,准备涉水过江。江水倒是不深,最深的地方淹到腰。江面宽阔,水流也不急,就是江水刺骨的凉,水面上还盖着两层大煎饼厚的冰呢。有的把裤子脱了,有的没脱就直接下水了,时间有限,军令如山呀。
刚过到一半,听到嗡嗡的声音,接着就看见一排飞机从山后蹿出了头,扔炸弹,俯冲扫射,打的炸的水花四溅血肉横飞。江北岸这边也响起了炮声,炮弹在机群间炸响,形成朵朵烟团,像盛开的白云。队伍全乱了套,有往前冲爬上了岸的,也有末头往回跑的。死了不少人,开始江水是一汪一汪的红,渐渐的就扩散连成了片,血竟然染红了一段江。
“开始过江时,大家心情不错,还以为是鸭绿江呢。挨了炸才知道,我们过的是朝鲜的青川江,闷罐车早已跨过了鸭绿江,此时脚下已是异国的土地。可惜了那些牺牲的战士,还没看见美国鬼子啥样呢就没了。”
说到此老人有些沉闷了,说那江水可真凉呀,一直凉到骨髓里,感觉一凉就凉了我几十年呀。
前岳父曾感慨说,就算是卢家祖上积德行善有神灵保佑吧,在朝鲜战场上我一直很幸运,不但几次神奇般地避开了死神的魔掌,而且浑身上下毛都没伤着一根,这在炮火连天的绞杀场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我就问他,真的吗?是不是您老人家心眼多人聪明又机灵,每次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不往前冲锋。老人生气了,说你小子放狗屁,别信电影电视上的,以为打几枪扔两个手榴弹就冲上去把敌人消灭啦?那是扯淡!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冲锋的机会,美国鬼子有的是炮弹,打的山头草叶都不见一个,硬削下去几米高。咱们的人都在坑道里,一般情况炸不到。坑道可是经常被炸塌,洞口塌几米就往深处挖几米,坑道浅了不行,藏不住人,也危险,挡不住炮弹。
有一次我们班作为尖刀班在一个废弃的小坑道内潜伏,炮击过后美国鬼子就进攻了,我们班在敌人的侧后就开火了。我忽然要大便,趁着敌人攻击的间隙就偷偷地到旁边的炮弹坑里大便了。我回来一看全班的战士都死了,原来我在大便时赶上美国鬼子打冷炮,一发炮弹刚好落在坑道内,一个班的弟兄就这样全报销了。剩我自己也得完成任务,我上好子弹搬过重机枪就开始扫射,枪管都打红了,打得敌人乱了阵脚。更多的敌人被吸引了过来,炮弹在我周围不停地炸响,紧急关头后续部队上来了,我得救了。
说到这些,前岳父稍显激动,同时也有些伤感。“十多个大活人一下就没了,都是天天在一起的好兄弟呀,吃饭打仗在一起,打扑克玩麻将也在一起。”“是吗?你们在战场上还能玩麻将?我很有些疑问。“战场也不是天天都打仗,平时在坑道里也娱乐,那时候后方送来很多慰问品,扑克麻将都有,我就是在坑道里学会打麻将的。”
前岳父说本来那次是要评一等功的。“全班都牺牲了,剩一个人还完成了牵制任务,卢成云你是好样的,文书赶紧整理材料,报一等功。”连长很兴奋,大喊大叫说不得了咱连出了孤胆英雄了。后来政治部的人来核实情况,问我是咋样一个人坚持到了最后,我说了大便的事,就这样连个三等功也没评上,还怀疑我是不是临阵脱逃。连长很生气,埋怨我不应该说大便的事。
我问前岳父,因为说实话没有评上一等功成为战斗英雄后悔吗?前岳父说有啥后悔的呀,能活着比啥都值。
“之后不久我就不当步兵了,改当通讯兵了。原因是我个头太大,目标大容易暴露,再有就是在坑道内进出不方便,老磕到头。”前岳父接着给我讲他当通讯兵时的第二次死里逃生。
当时连里有十几个通讯兵,有骑马的有骑摩托的。不光送电报文件还带东西,从团部回来常把团里发的东西捎回来。我和一个四川兵一个组,他骑摩托我骑马。我那匹马可好了,通体雪白,能听懂我说的话。“是吗?马还能听懂人话?”我听到这里很有些质疑,觉得老爷子的故事开始掺入虚构的成分了。傻小子,你还别不信,那是生生死死的战场,特殊环境下生出些特殊事情很正常。透过前岳父的叙述,我仿佛看见了那匹白马,并通过它的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看到了战场上的活动画面。
那一次去执行任务,小个子四川兵突然就提出要和我换骑,他说要试试我的马。我说行呀,就是骑你那破摩托也比你快,早就说你开车技术不行,你老不服气,硬说本来马就比摩托跑得快。四川小个子兵说那好,那咱现在就比一比。前岳父说,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们都还不到20岁,气盛好玩,常常忘了那是死神弥漫的战场,拿后来文学作品上的话说叫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其实都是扯淡,天天面对死亡,人早就麻木了。
可是我的马那天不干了,不让四川兵骑,还要回头咬他。按说它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不应该呀。我就跟我的马说,老伙计你让他骑一会儿,咱们和他打赌赢炒面的,赢了都给你吃。马甩了一下头,乌黑的大眼睛看着我,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们就开始比赛。一般来说山路马比摩托跑得快,平道跑时间长了马就不行了。那天正好是一段平道,我跑在了马前面,心里正得意,不但赢了四川小个子的炒面,还证明他就是骑车技术烂。”前岳父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突然间我的白马像发疯了似的向前狂奔,很快超过了我跑到了摩托车前面。马跑过前面没多远,地雷就炸响了,是连环雷,向前一路炸去。
“四川小个子兵和我的马被炸得支离破碎。我输了比赛却赢了生命,如果不是白马硬超过我跑在前面,那天死的一定是我,是我的马救了我一条命。”
前岳父说,四川小个子通讯兵和白马都被炸成了碎肉,没有办法分清,只好把他们埋葬在一起。现在还能想起来白马的样子和四川小个子兵,他也算是真正的马革裹尸了。
战争结束后不久前岳父就转业复员了,在水利行业干了几十年,默默无闻,平平淡淡。唯一不同的是练就了一手过硬的钳工手艺,攒了不少钳工的小工具。他曾经跟我说过,“这些工具以后就留给你用吧。”
前岳父年庚八十有二,无疾而终,卒于冬日早上。前妻离开我之后,又结婚离婚折腾了好几次,最终仍然是孤身一人,老父去世更显孤苦无依。我作为前女婿参与料理了老人的后事,整理遗物时意外发现了一个小木匣,打开之后里面除了一些金属碎片再无它物。细数之后发现,整整12片碎片,拼接之后竟然是一枚一等功臣的军功章。
(责任编辑 张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