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八度

2015-10-27 08:35胡悦
参花(上) 2015年1期
关键词:包厢八度嫂子

◎胡悦

高八度

◎胡悦

邃深。暗沉。死寂。

在等待应召女郎的这片刻时间里,他叫服务生关掉包房内所有的灯,阖上那扇悄无声息就可以严丝合缝的门。

置身于隔绝了所有灯光和声响的KTV包厢内,他感觉自己被甩在了世界的背面。世界太过喧嚣,太过于纷扰和算计,没有人能看清的另一面,是不是像此刻一般幽谧、阒静、安宁?在用银子兑换的这一方“私密空间”内,可以借助酒精的麻醉、灯饰的魅惑,还有异性挑逗和触摸的荒诞,尽情地讥讪和撕碎包厢之外驮着面具生活的沉重和累赘。人有时候需要还原或者否定一下自己,他这样想。

魅幻的灯光和被放大到极致的音响的轰鸣具有了篡改人的视觉和听觉的能力,这里女人的妖娆气息、烟的刺鼻、酒的辛辣、打嗝的腥馊,还有莫名的臭混杂在一起,又模糊了嗅觉。KTV包厢良好的封闭性能切断了和外面的联系,它所营造的喧腾和聒噪让来此取乐的人以为找到了减释压力的良方。喧闹过后,没有灯光和消逝了声息的包厢归复于死一般的沉寂。他这才留意:这种提供娱乐的包厢是以喧闹和沉寂的两个极端的方式存在着的。光顾这里的人,有的需要的是宣泄,倾向于放纵。也有的是借此一室幽闭,谈些不能在阳光下晾晒的私密。

此刻的他一个人占据着包厢,拒绝了哪怕是一线儿的光亮,摒除了哪怕是一丝儿的声响,把自己置于失聪和失明的境地,需得借助摆脱了生命迹象的枯寂才能坚定内心这份算计。而且,他怕包厢内还不够黑,居然戴着一幅深度的墨镜,怕哪盏不守规矩的灯突然间会活跃起来,惊扰了已经执着起来的念头。和所有来包厢内找乐子的人一样,他习惯的是这里的宣泄和放纵,不过对于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人总是很能根据自身的需要而习惯,难道不是么?人们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总是在不断地适应,而适应的过程又无所不为。在这不见光和亮的空间,他的思绪倒出奇的活跃。他觉得自己是抱着一块石头在黑沉沉的水底行走,又觉得自己置身在曾经去过的不见光的岩洞、枯井或者是地窖……他突然想到了被封死的棺材,谁也没有体验过被封死在棺材内的感觉——除了死人,那一定是恐惧而阴涩的。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舒服。但凡有算计他人的念头和事实存在,一般都会有类似这样不自在的感觉。他戴着墨镜,即便是黑咕隆咚,依然存在着怕被别人直视的防范心理。

在剔除了光和声的世界里,他又觉得自己是个伺机而动的贼,可回过头细细地捋一遍,之前的人生却没有留下过做贼的痕迹。不过,小的时候,他是有过很多次和伙伴们偷瓜摸枣的经历,也只能从这些已经被时光过滤掉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找到做“贼”的些许感受。记得有一回他捧回来一个大西瓜巴结哥哥嫂嫂,还指望得到他们的褒扬呢,却不料换来的是哥哥的一顿好打。父母去世得早,撂下他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哥哥平生最恨的便是偷人的东西,又怕他学坏了对不起死去的爹妈,下手便有些狠。纵是嫂嫂拉得快、护得紧,他裸露的后背和腿肚子还是被沾水的荆条抽暴了皮,一道一道的就像里面躁动着一条条朝外拱着的蚯蚓,“蚯蚓”拱破了细嫩的皮肉,看看就要往外流血。嫂嫂心疼得眼泪流个不停,用棉花蘸熟香油给他抹伤痕,说弟呀,往后可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了。嫂嫂念他从小就没见过爹妈,待他是真心的好,平时过日子,他一点也不比有爹有妈的孩子吃得差穿得孬,一直等他上了初中,心理和身体相对成熟些,嫂子才敢怀上孩子,就是他大学毕业,后来参加工作娶了老婆,嫂嫂也没有停下替他操劳的心。他有时候叹怨自己命苦,不像别人从小享受了爹妈的呵护,却又感慨自己幸运,遇到了一位视他如同己出的嫂子。因为嫂子的关爱,他的回忆没有留下过分的凄冷,即使是现在,宦海沉浮,冷暖自知,他也因内心缱绻着曾经的一缕真情而少有抱怨。想起嫂子,他心生感慨,嫂嫂对他的恩情,他倾其一生也难以报答,更别说嫂子如今有难,他得担当起来责无旁贷。如果说进KTV包厢之前他还存在着顾虑,有所犹疑,可一想到嫂子现在所受的苦,他连最后一丝儿顾忌也没有了。有什么呢?机关工作这么多年,类似的事例见也见了、听也听了不少,搁在他身上这么一次,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他心疼嫂子,鼻子呼啦呼啦抽动起来,如果不是骤然而至的手机铃音崩断了情绪的蔓延,他一定会哭出声。

——是吴胖子!

真是见鬼了,心里惦记着鬼,鬼就现了身,就真的是鬼,也掐得没这么准。

吴胖子在那头很兴奋,声音高亢着将他的快乐翻越千山万水传递而来。他说张处,在哪儿潇洒呢?

他心拎了起来,就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眼睛不乱分寸地盯住自己。难不成这家伙在长白山玩够了,提前回来不成?

忙说还潇洒,我这忙得不可开交,挨了上头的骂底下又不尿俅的,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呢。

吴胖子哈哈大笑,笑得忘乎所以,说我怎么觉得你就在“高八度”找乐子。

他啐一口手机,说你个死胖子,不打勤不打懒就打那个不长眼,风口浪尖上,谁上班的时候敢往娱乐场所跑!

话说得直白,到底有些气不平。吴胖子是一家国企不大不小的负责人,怕热,每年夏天会天南海北地找凉快的地方钻。

吴胖子收了嬉皮笑脸,说张处,托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他说成了,昨天敲的最后一颗章,就等你回来拿批文。

吴胖子连声感谢,说我就知道没白交张处你这个兄弟——别的没有,给嫂子带了盒高丽参。

他说行了,咱兄弟谁跟谁。

挂了机,他心还怦怦直跳。想想刚才的话,可有破绽。

他算好了,吴胖子是明天回程的飞机,晚八点下机场,进了城,吴胖子就有不回家直接进娱乐“高八度”找乐子的习惯。进了这“高八度”,别的小姐吴胖子一概不感兴趣,直接找“高八度”的当家头牌,绰号“一品梅”的梅小姐。而现在,他一直候着的,正是姗姗而来的“一品梅”。

进了包厢,他的举动让“一品梅”顿觉诧异,还从来没见过戴着墨镜把自己锁闭在黑沉沉的包厢内的客人。不过,“一品梅”很快镇静下来,风浪经的多了,刀滚油煎的男人不是没有过。她赶忙灭了刚刚开启的大灯,只留有包厢边角镶嵌着的两盏暗灯供她细细地琢磨这个专程召她而来的男人来此的真实意图。

只是这个看起来深沉的男人既不要她陪唱,也不要她陪酒,对她贴近来的身子也视若未见。他好像心事重重,持续的沉默让她有些旋不开在男人们面前惯有的自信。在陪着他闷闷地抽了三根烟后,“一品梅”愈发糊涂了,难道客人来此的目的就是让她干陪着枯坐?她暗自冷笑不已。

他说姑娘可认识吴有德?

您说的是吴……胖子?

嗯。他说想请姑娘帮个忙。“一品梅”心里已有几分数,客人进攻的路数虽不同,但目的都一样。她说请讲。除了他们两个人,这里,再不会有第三者得知谈话的内容,连天和地也被阻隔在不为人知的去处。

他单刀直入,不再犹豫,无需附耳。“一品梅”听毕,颜色陡变,暗黑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内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她必须保持波澜不惊的从容。她知道这潭水有多深。

她说吴胖子对我不赖。

他笑了。墨镜后面抽了抽皮笑肉不笑的脸。说姑娘,在吴胖子的眼里,你不过是个能寻开心的果子,是找乐子的玩物,昨天有人把你送给吴胖子,明天吴胖子就能把你送人,来去之间都是为一个利字,难不成姑娘还能为谁认真一回?

这话说得不假,“一品梅”默然无语。不论是当官的有钱的,她迎来送往的不知有多少,谁在她身上不是一掷千金,消遣过后拍拍屁股走人,可曾留下过值得她回味的念想?就是吴胖子,每次不都是变着法子整饬她,十足一个变态狂,无非给的银子比别人厚实些。干她这一行的,青春和尊严都被银子埋汰尽了,再怎么为难,可千万别和银子过意不去。

他从坤包里拿出厚厚的几沓钞票,这只是一半,事成之后兑付领一半。

“一品梅”想看清楚客人的真实面目,或者说她想知道是在替谁卖力。尽管这样会引起客人的忌讳,也是行内的禁忌。但她还是迟疑着伸出手,在没有得到客人的拦阻之后,索性一把扯下客人罩着眼睛的宽边墨镜。借着浑蒙的光线,她仔细端详着客人暴露出来的这张脸,眼前的这个人让她越来越害怕,在看清楚客人的面容后,“一品梅”花容失色,五官惊愕得几乎错了位,她赶紧捂住失声叫出的嘴,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会骤然背过了气。

是在闪念之间,这个念头真实地切入了自己的脑海。

也许是听了不少,也是见了不少,当自己急需用钱的时候,这种在自己生存的环境里也许不断重演过的想法是那么顺其自然地耸然其间,令他为之心动。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说张琛,你真他妈卑鄙。不过,最初,他并没有把这个念头和吴胖子拴连在一起。

说真的,在他的这些迎来送往、呼兄唤弟的交往人士中,吴胖子还算不错的一个。这个人人如其形,大大咧咧、心直口快,是个不需要你加以设防的一个,这在他所处的职场当属难能可贵之列。别说吴胖子没有心眼,那你就错了,在无处不显其精明的职场,看似憨拙的吴胖子之类的人,倒大有市场。吴胖子和他年龄相仿,有着同样年龄层次相交往的便利。职场混,吴胖子不见别的门道,其他的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领导,吴胖子一贯小心伺候周全。这是他信奉的唯一的朴素的道理。把领导伺候到位,哪怕你犯个小错,打个擦边球,也会相安无事,职场中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首先得领导要好,这样,你会遇难成祥,顺风顺水。这年头,领导是什么?领导好比老百姓那儿参拜的佛。多少能耐强、本事大的人因其个性太过鲜活而疏于对领导的尊敬,使自己的聪明才智付之东流,所有的努力打了水漂。吴胖子没有运筹帷幄、处事不惊、迎难而上、攻坚克难的本领和魄力,但他职场深谙其道,游刃有余,活得有滋有味。这个人有两个特点:一是会来钱,二是好玩。现如今有钱的人不在少数,没钱的人更多;好玩有很多种说法,放在吴胖子身上就是好女人。这似乎是有钱男人的通病,或者是但凡正常的男人都好女人,得看你有没有条件满足这种嗜好。他随吴胖子去过几次“高八度”,几次之后,他不再去了,里面太浑,岂是他这种人能趟得清的。吴胖子了解他的想法,不勉为其难。说心里话,吴胖子待他不错,职场中有一个人能够对自己建立起如此高的信任度,也属少有。那一次,他随吴胖子进了地下赌场,吴胖子设局坐庄,莫过一个钟头的光景,转手输赢以几十万计。钱在吴胖子的手里像是不具实质意义的纸,徒具数字概念而已,把他看得呆了。他愤愤不平,想吴胖子要品没品,要才没才,只是凭借父辈曾经历职场数十载累积的荫庇,便活得人模狗样。想自己品貌俱佳,科班出身,怎么就觉得从来没有轻松活过每一天!

他不是没钱,而且颇有积蓄。虽不是身居要职,但数年打拼,如今年届四十,在现在的位置上已干了五年之久,正是如日中天,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他的这些积蓄,轻易不能挪作它用,他得准备着,准备着一旦提携进职的机会来临,需得有投石问路的资本。前一阵子,另一个部门的主管正职挪位另有任用,组织部作过调查,符合顶替这个空缺条件的只有他和另外两个人。他暗中了解过,另两个竞争对手实力非凡,其中一个还具有省一级领导的背景,竞争压力之大前所未有,令他彻夜无眠。但他绝不轻言放弃,愈是艰难,愈能激起他的斗志。他不再是毛头小伙子,职场虽如战场,但有其潜在的路数和行事的规则,千难万难,可不能跟职场规则为难,谁要是忽视了规则的存在,棒打出局那是必然的事。他在等待时机,觑准机会战败所有应战的对手。像他这种没有靠山可依的人,需得谨小慎微,稳扎稳打,可不能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哪怕只是一次的走了眼,说不定一辈子也难以挣扎起来。他告诫自己:一锤子买卖,只许成功不要失败!

可就在这时,侄儿告诉他嫂子生了病,而且是重症。他只有一个女儿,因此视侄儿有如亲生。侄儿跟他说叔,我妈肾上出了问题,是尿毒症。惊闻恶讯,他脸色煞白,没有心思再做任何事情。这么多年以来,在他的心目中,嫂子可不就是替代着爹妈的角色而存在着的么。他问哥,哥说没有的事,是你嫂子肾结石,做了电击碎石疗法,已经好了。他不相信,径直驱车几百里路赶回了老家。侄儿没有骗他,嫂嫂已经被尿毒症折磨得形销骨立,俨然成了奄奄待毙的老太婆,与之前勤快、利落还有一脸的恩慈和善相去甚远。病魔在嫂子身上不断扩大着战果,她已病入膏盲,如不及时换肾,恐怕时日不多。哥哥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可在农村,叫他一股脑儿拎出几十万换一只肾,着实为难。是嫂子不让告诉他自己得病的实情,依她的意思,别病一回拖垮了一个家。嫂子说咱平头百姓没什么家底子,你一个人在外打拼,凡事得自己支撑,现如今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钱,你还年轻,得往上走,不能在她一个要死的人身上白花了钱。这个时候,嫂子还在替他想。嫂子的一番话说得他肝肠欲断,泪如泉涌。对于他来说,有什么比救嫂子的命更重要呢?他连夜从哥嫂那儿赶回来,要拿出所有的积蓄,救嫂子。

这个时候,领导找他谈了一次话。领导从不轻易摆明谈话的真实意图,留下足够你揣摩和无限想象的空间。领导肯定了他一向工作的勤勉,像是拉家常。与此同时,组织部门对他进行的“德能勤绩廉”等方面的民意考评也有了结果。他向来低调自然,为人行事波澜不惊,测评的结果了然于心。这是什么意思呢?所有已经存在和正在进行的迹象表明,这正是提拔前必经的程序和步骤。就像做生意,既然来了翘首以盼的要约,难不成还不去兑现那一份候之已久的承诺?可嫂子的病……他痛苦不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谋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良方。时间不等人,他看到嫂子的性命随着眼前钟摆的走动在快速地萎缩。先是想到借钱,平时狐朋狗友的不在少数,挨个的去想,若是一口气能借给他几十万的这个时候却找不到一个。况且,这节骨眼上,要是借大额款项的消息漏出去,反倒弄巧成拙,保不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可难为死了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伤脑筋的。钱呐,你这个让人恨又让人离不开的祸根!他觉得狭小的房间太闷,把他想出的一个又一个法子闷死在还不能成形的胚胎之中。不知不觉中他就走了出去,想出去换换气,说不定灵光一闪,老天爷可怜见的,就赏给他一个救苦救难的法子。天黑了,已是夤夜时分,除了他,街上明晃晃的不见其他的人影,只有偶尔的一辆出租车摆脱了白天在马路上行驶的局促,快速地疾驰而过。他在想,绞尽了脑汁的想,天亮之前一定得想出个办法,这是他给自己下的死命令。他人在道上走,心却不在脚下,不小心就闯了红灯。等迎面而来的车子“嘎”地停在脚前,撞回了魂,他才意识到差那么一点自己就丢了性命。也就在这么生死一瞬间,这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撞入了他的脑子,就好像是这辆差点要了他性命的车借着惯性抛给他的一剂救命的良方。刚开始他还不肯接受,虽职场险恶,压根儿没有想过设计编排人。可几经思量,这么一路走来,能成的事情有几桩不是在明与暗之间打擦边球?现如今谁也不吃谁的饭,谁也不比谁高尚。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把吴胖子合计成所要谋划的主角。吴胖子在哪儿呢?在长白山天池泡澡呢,在啃着人参抱着东北大妹子消暑呢。等他拐过了几条街,不知不觉中娱乐“高八度”花灯璀璨、霓虹闪烁的门楼突然出现在眼前,那“高八度”三个字被剧烈变幻的灯饰拉伸、缩放,赋予了极具挑逗意识的动感魅惑。他想起了吴胖子,想起吴胖子赌博时犹如吸食了毒品一般的亢奋和张狂。他眉头紧锁,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紧绷的嘴里挤出几个字:

这个死胖子。

吴胖子高兴。长白山的异域风情和“高八度”内的销魂放荡给他的快乐镀上一层保鲜膜。只要他愿意,快乐得随时迎候着他的需要而滋长而投怀送抱。他说张处,你还跟我客气,哪敢叫你接风洗尘……噢……老地方,那好。平心而论,和很多接触过的圈内圈外人士相比,他还是喜欢张琛这类人。张琛为人低调谨慎,这儿不去,那儿不碰的,属见好就收的类型。不像有些官差,见了银子眼珠子发绿,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张琛不,能力范围之内他肯帮忙,和人接触,能够把那身官皮褪了跟你心平气和地谈天说地。这人不赖。张处说了,哪是请他个死胖子吃饭,是惦记着他带回的那盒高丽参。说得两人哈哈大笑。

挂了机,吴胖子黏湿的嗓门还在没轻没重地撞击着他的耳鼓。他想就此罢手,保留吴胖子对他的这份信赖。可他随即反啐了自己一口,表面上吴胖子把他当做了藉以信赖的兄弟,可职场上口口相传的兄弟缺乏情感和血缘的黏合,极易风化成没有水分的干灰。他一不小心对吴胖子发了慈悲,可又见谁对他发过慈悲?他咬牙切齿,也许已经是面目狰狞,一大早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

是的,一大早的,就之前那么一会儿工夫,有邮差给他送来一份快递,是一个用透明胶布裹紧的硬纸板盒。盒子不大,可以托在手掌中把玩。他以为是女儿在逗他乐。这孩子,从没个正经,经常性的就会把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演化成现实寻他开心。等他用刀子切开纸盒,里面暴露出来的却是一只类似钢笔粗细的录音笔。他心往下沉,大清早的,却有日头往下落时的那种撕扯感。果然,录音笔里释放的是他和一个人私下里的谈话内容,无关紧要的已经过滤,剩下的,足以让他从此偃旗息鼓、不能再显山露水。类似的谈话有过多次,而最为重要的那次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会滴水不漏,却不料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录音笔里的内容一旦公开,结果怎样,他比谁都清楚。他疯了一样将录音笔掷在水泥地面上,用脚死劲地踩、跺,总觉得还不止这些,就用手在硬纸板盒里乱抠。果然,抠出来一张方方正正的A4页面的白纸,上面打印着小二号的黑色仿宋字体,八个字:“停止参与,相安无事”——是告诫,还是恐吓?总而言之是告诉他,眼下能够进行的一切竞争的活动,就不必继续下去了。白色的纸,黑色的字,白纸黑字的反差在这个时候具有了捕杀猎物的奇效,他一屁股坐进松软的靠背椅里,心口硌生生的疼。

他闭紧窗户,扣牢锁扣,拉紧窗帘,防止一星半点的光线从可能的缝隙间漏进来。外面,阳光强劲,艳阳高照,再怎么着,这屋子屏蔽光亮和过滤声响的效果无法和“高八度”的KTV包厢相媲。他害怕得不行,不,是恐惧,就感到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盯牢了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莫不在此人的掌控之中。屋子里已经很昏暗,可他还嫌所有能看见的东西撞他的眼珠子。他在思索,是谁对他下的狠手?脑袋闪电般地将可能的人逐个进行了甄别,却没有能力将其中的任何一个对号入座。其实,这种猜测已无意义,职场中,谁都可以成为螳螂而又转化为黄雀的可能,却不料深藏的猎人已在背后举起了枪。对手之间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再往下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懊丧之余,他庆幸对手没有把录音笔直接寄到纪检部门。可就此罢休,他心犹不甘,也不符合他一贯的作派。那就让他和吴胖子之间本来就可以到此罢手的游戏紧锣密鼓的开场吧,已经不是为救嫂子的命。他眼睛眯成一条缝,里面放大着两蓬绿色的光。

吴胖子惊讶,说张处,这……这哪儿呀?

还真不是吃饭的老地方。车子停在了远郊一截断头路的前方,这儿视野开阔,地广人稀,是能谈事儿的所在。

他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不给吴胖子回旋的余地。

他告诉吴胖子:有人托我捎个东西给你。

什……什么东西?吴胖子感觉出了他与以往的不同。这么个地儿,他的面无表情,刚才还兴致盎然的吴胖子,一路没有停止过地炫耀长白山之行的见闻,比如长白山的水怪,中朝边境的轶闻,还有夜宿酒店的艳遇……

他把数码相机递给吴胖子,说你看看。

吴胖子云里雾里,不知张处带他到这个地方搞什么名堂。待打开相机,里面流动的画面堪比A级大片,而自己正是画面里大尺度的主角。

吴胖子大惊失色,失声尖叫起来,张处这……这怎么可能!

他依然面无表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吴胖子头大起来,斜眼看过去,吴胖子的头果然就大了一圈,脸呈濒死的灰白。谁?这是谁,张处你告诉我。

随即就觉出这话问得白菜。

他告诉气急败坏的吴胖子,以后他们两个人得走远些,难免让人产生嫌疑。

吴胖子恨恨地骂:这个婊子,老子待她不薄,竟敢和人合起来算计我!

他喝住吴胖子,说她图你什么?图的是你的钱,难不成还叫她替你守身如玉、忠贞不二?

“一品梅”拿到另一半之后,就消失了,无论是在“高八度”还是在这个城市。总之她不见了,像很多女人那样,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关于她的一切,都将很快被所有人遗忘。

那怎么办?吴胖子这回是真的害怕了,他害怕这画面如西南省份那位长相雷人的官员,光着身子和女人绞在一起雷了全国人民一回,也把自己雷得身败名裂,雷得丢官罢职,身陷囹圄。

他告诉吴胖子,人家给我个面子,开口这个数。他伸出手指。

三……三百万?

呸!

不过百万,什么都好说。吴胖子有的是钱,花钱消灾,买个平安,值。但他担心人家留有画面的底,还存在着日后要挟的嫌疑,就又主动添了一根手指,要买断潜在的祸根。

事情出乎意料的容易。他感慨就吴胖子这样在职场中混得花开别样、洒脱自在。人哪,全是命,真是“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吴胖子感恩戴德,将那盒高丽参塞进了他的后备箱。

但嫂子已不需要他送来的钱。

哥哥私底下和人达成了买卖,动刀子摘了一个肾,凑足给嫂子换肾的钱。

他欲哭无泪,骂哥哥蠢,这钱不是拿来了吗,就这两天的功夫。

哥哥哀叹,说弟呀,咱家没根没底,你一个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哥说自从他当了这个官,乡里村里待这个家的态度都不一样了,这个家可以没有哥嫂,但不能没有他,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眼见的侄儿就要大学毕业了,还指望着他能给侄儿安排个稳固些的工作。

哥哥告诉他,虽然自己是个没出过门的平头百姓,但职场中的道理都懂。他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去争取,自古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平白无故来的钱。咱没有靠山背景,一路走下去,人情世故要靠他自己打点。哥哥嫂子就是再难,也不敢耽误了他的前程。哥哥已经苍老了,身体又做了手术,只是郑重地嘱咐他:弟啊,脚可要踩稳些。

他哑口无言,眼前一黑,像又回到了那天在“高八度”KTV包厢内的情景。他觉得自己脚下像踩着黑沉沉的水,一步步迈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责任编辑 张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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